027樊樓賣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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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樓,在東城最繁華的地界兒。
對著寬敞門麵的四合院裏,有一幢三層高的雕欄酒樓屹立當下。
磨磚門樓,黑油大門,門上有嵌字格的對聯,影壁上掛著金光照眼的大銅牌子,筆走龍蛇寫了“樊樓飯莊”四字。
大門邊上,一溜兒下馬凳、拴馬樁,還有林林總總規格不一的轎子停在外頭,轎夫們穿著褐衣短打,正蹲在牆邊嘮嗑說話。
他們見文琅和秦深走過來,衣衫灰舊,一門心思要往正門裏闖,紛紛投來詫異的眼神——有人還甚至吹起了口哨,調侃道:
“喲,俊俏小相公跟個醜丫頭吊膀子,隨意買碗涼粉得啦,進這門不得剮層皮下來?”
“哈哈哈!”
邊上的人聽了,跟著哄然大笑。
他們當慣了奴才,主子的頭臉扮相都眼尖的很,什麽檔次的人,他們從衣料鞋麵都能瞧得分明。
看文琅一身洗得發漿的素色直裰,黑色雙梁鞋也舊訥訥的,不是個窮酸書生就是個落魄文人!這醜婦更是不行了,縫縫補補的舊衣衫,渾身上下沒點金銀釵環,連家裏稍富足的農婦都不如,遑論這每日在樊樓進出的閨秀貴婦?
文琅聽了這話,佇步輕瞥了一眼過去——
他沒有說什麽話,更沒有上前理論搭理,可那個開口嘲笑的轎夫不知怎麽的,竟愣在原地,後脊瞬間發涼,甚至覺得有些懼怕的悔意。
秦深走在文琅的身後,錯過了他這個輕瞥的眼神,甚至連他臉上的表情也沒有看到。
等她追上他的步子,文琅已經邁進樊樓的正堂了。
跑堂的夥計生得精神飽滿,見有客進,春風滿麵的迎上來了招呼。
“客官——呃,您兩位是有什麽事兒麽?”
夥計彬彬有禮,絲毫沒有嫌棄之意,但人精兒似的早看出他們不是來吃飯的,故而有此一問。
“我姓文,從宮裏頭出來的。”
文琅答非所問,自我介紹的也十分奇怪。
但這是在秦深看來的奇怪,比之更奇怪的是夥計聽完這話,他立刻便沉了臉色,上下審視了番,二話不說側身讓開了道兒,恭敬笑道:
“小的沒眼力界兒,一時沒認出文爺……算來算去,這還是您頭回兒來這裏呢。”
“恩。”
文琅不願意多答,隻悶聲點了點頭。
他四麵環顧,溫吞的目光在來往迎送的人群中流連,似乎在找著什麽人,他尋了一圈兒後,鼻下輕鬆了口氣。
秦深將他的反常之舉收入眼中,扯了扯他的袖子,湊近了些,低聲問道:
“你沒來過這兒,他們怎麽認得你?”
文琅不答,隻是回身攥住了她微涼的手,攏在自己的袖子裏。
他牽拉著她邁步上樓梯,不一會兒,便到了一處布置講究的雅間兒。
裏頭有一風韻豔骨的女子,正斜靠在窗牖邊兒望著下頭來往的轎輦,百無聊賴的撥弄著係在腰際的一方金色小算盤。
聽見響聲,她抬起頭,衝著文琅和秦深淺淺一笑:
“來啦,坐罷。”
文琅頷首低聲道了句:“麻煩玉娘了。”
那個被稱作玉娘的女子,笑得風騷豔美,但她的風騷較之勾欄脂粉堆裏的媚俗膚淺,莫名多了一絲精明的鋒利,令人不敢輕浮小覷。
“玉娘兩個字,從你嘴裏念出來,可比那位喚得溫柔的多了——”
她話未說完,已從文琅的眼中看到了警告的目光,她咯咯笑了笑,轉眸瞥了一眼秦深,了然的斂裙坐下。
“無事不登三寶殿,既然來了,那便開門見山的說罷。”
玉娘架起了腿,拿起手邊茶幾上的水煙袋,悠悠抽了口,吐出一朵朵煙雲來。
不似農家漢子抽得旱煙,嗆口得很,這煙味清淡得很,甚至有一種沁脾的甘甜味兒。
玉娘似有若無挑釁的目光,落到了秦深的地方,似乎在等她開口說話。
秦深的手還被文琅攥著,心裏卻很不是滋味——她能感覺其實文琅並不想來這裏,不想見到這個叫玉娘的,更不想托她什麽事兒。
隻是為了她,他還是來了。
這種求人辦事的感覺太糟糕,她回握了文琅的手,輕聲開口道:
“不了,我沒有事求你——文琅,我們走吧。”
玉娘深感意外,也不接話,隻是拿一雙秋水眸子睇著文琅,似乎在問他的意思。
文琅怎不知秦深的心思?
隻是困境當前,他的那幾分顏麵、心裏的不適就算不得什麽了。吃喝不愁,再讓她買幾身新衣服,不必為了銀錢的事兒憂煩,是他現在真正在乎的事兒。
下定了決心後,他不會再動搖。
“確實有一樁事兒要玉娘你幫忙……我家裏醃了幾缸酸筍子,味道很是不錯,想來樊樓賣上一賣,家裏也好多一份貼補。”
“酸筍子?”
玉娘失笑出聲,意識到是自己無禮了,方止了笑意道:
“東西呢?叫我嚐嚐吧,若真吃著爽口好吃,我便推一個涼菜試試唄,不是什麽難事兒,文爺放心吧。”
“來得匆忙東西還在家裏,你這兒若能應承,明個兒我便拉車送來!”
文琅立刻添了一句。
玉娘捂著嘴笑意不斷,她似乎很樂意看見文琅這番情緒、這般的麵貌,本就是一樁小事兒,偏生問東問西的。
她問了筍子的出處,大概的製作的時日,一次能出多少斤的貨兒,等聽了文琅說現在還試不了菜,便裝作為難道:
“我都沒嚐過,哪有先應承你的道理?”
說罷,帶著挑釁的目光,偏頭看向了秦深。
秦深剛要開口說話,突然外頭傳來一陣吵嚷嚷的聲音,這聲音還極為耳熟,像是娘親廖氏和錢氏的。
一時沒法再談,她立刻從座兒上站了起來,走到窗口探頭看下去。
果然是娘親,怎麽那個陰魂不散的錢氏怎麽也跟著來了?
隻見廖氏懷裏抱著一隻藍布包袱,正滿臉焦急的探頭往大堂裏看,倒是錢氏雙手叉腰,跟門外的夥計爭得麵紅耳赤,尖銳的聲音惹得圍觀群眾越來越多。
“是我娘!”
秦深道了聲,扭頭就要出雅間奔下樓。文琅也很驚訝,倆人匆忙下樓,走到了大門外。
廖氏看到了秦深,立即招手道:
“深丫頭,你怎麽上這裏頭去了,這裏頭吃飯多貴呀,我方才瞧見了,在後頭叫你你不應,這裏的人又攔著我們,不叫我們進去找人……”
“娘,你怎麽來了?”
“你生著病,我怎麽放心的下,天一亮我就坐牛車進城啦,來,我帶了幹饃饃配著咱家的酸筍子,湊合吃一頓,回家娘再給你蒸雞蛋羹補補,這裏頭吃不得呀!”
……
錢氏一看秦深出來了,身後還跟著一位極美的女子,邊上的夥計低頭喚了聲“老板娘”,她心裏當下有了數,一雙招子溜來溜去的,跟著道:
“哎大嫂,銀子本就是給人使得,想來也是咱文爺是個本事人,姑娘跟著吃香喝辣,哪有什麽過錯喲!本就守了門活寡了,還不好好享福?”
這話說的刺耳,秦深狠狠瞪了她一眼。
玉娘此番爭執收入眼中,她纖腰款擺,走到了廖氏的身邊,笑盈盈道:
“酸筍子?買金的趕上賣金的,巧得這麽寸兒——不過這位嬸子,話可不是這麽說的,我家的樊樓怎麽就吃不得了,知道的呀,曉得您是嫌貴,不知道的呀,隻當我這兒不幹淨,吃得壞肚子呢。”
廖氏叫玉娘一身貴氣迷了眼,忙不迭的道歉:
“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這個意思就好!”玉娘斜睨了一眼秦深,笑道:“既然來了,那就我做東,咱們吃上這一副酸筍子嚐嚐味兒吧。”
秦深本要推拒這飯食,奈何玉娘眼快手快,已經從廖氏懷裏接過壇子,遞給了夥計去後廚加工一番,炒個酸辣筍片出來。
錢氏一聽能在樊樓吃飯,當即笑得眉眼也不見了,心裏大呼:這趟陪著廖氏進城太賺啦!不過秦深這個賤蹄子,什麽時候攀扯上樊樓的老板娘了?
難不成是為了酸筍的事兒?
她心裏猜測著,跟著廖氏要進樊樓吃飯,誰料被玉娘嗬住了!
“這位大嬸,我可沒叫你喲,你在我的地界撒潑罵人,還想吃上這口飯,我不賤也不傻,麻煩您挪個敞亮地兒,哪裏涼快哪兒待著去吧!”
“你、你!”
錢氏氣結,卻也無可奈何,當即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秦深。
秦深笑了笑道:
“嬸子不如上南城的二葷鋪子瞧瞧吧,您做的那門好生意,人掌櫃巴不得請你吃碗嘩啦麵呢。”
嘩啦麵,是耳光的另一種說法,原來她用餿臭的筍子去二葷鋪子騙錢的事兒已經被人戳破了啊。
像吃了一口屎,爭辯不出,錢氏臉色霎時跟鍋底一般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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