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5告別
字數:4438 加入書籤
城門外,長亭邊。
楊柳青青著地重,楊花漫漫攪天飛。
等秦深出城門走到河道邊,沈柔已著一襲春衫綠衣、頭戴帷帽站在了柳樹下。
張肅則扮作船夫的模樣,雇來了一隻客船,停泊在柳樹下的埠頭邊兒。
見秦深過來了,他當即抬起胳膊,向她招了招手。
她緩步過去,立在了沈柔的跟前,目光上下逡巡,笑意溫淺道:
“身子可大好了些?去青山鎮這一路舟車勞頓,你可要好好保重才是。”
沈柔扶上了她的肩頭,心腸亦如柳枝搖擺,滿腔的離愁別緒。
“你為救我性命,還我自由,如此犧牲可值得?槐君……槐君他一定恨極了你,你與他這些年的相處,我亦看在眼中,當真舍得麽?”
秦深苦笑一聲,低眉垂目,輕道:
“世上哪有得全的事兒——瞞下了你的身份,瞞下了衛將軍自盡的真相,隻叫他恨我一個,其實也是賺得,不是麽?”
“傻丫頭,感情之事,哪裏掰算的清楚,遑論區別盈虧?”
沈柔知道所有真相後,心下滋味百般,對衛槐君又愧又心疼,卻不敢再與他相認,告訴他自己還活著。
她愧對這個兒子,自己的細作身份,一定會給他帶來沉痛的打擊,況且,他最尊重的父親,還是因為她才飲下鴆而亡的。
秦深搖了搖頭,眺望河道遠方:
“注定無果的事兒,還是叫他恨我更幹脆一些。”
秦深收回了目光,朝著沈柔綻容一笑:
“不說這個了,我還有件東西交托你,請你轉交給一個人。”
沈柔目露疑惑,接過了秦深遞來的一個包袱。
她打開一看,除了一些盤纏銀兩,還有一本手書的抄記,可裏頭密密麻麻寫的,她沒有一個字看得懂,倒像是鬼畫符一般。
秦深沒有過多的解釋,隻是自己心中明白——
這本摘記上所書,是她重生之後所有發生的事兒,她怕有朝一日回到了最初,那個秦深會忘記所有的事情。
但她也怕被人讀到後窺破了真相,便用英文書寫下來。
想來這個九州,能看懂的隻有她自己了。
“沈姐姐,請幫我保管好這件東西……然後等十年後的臘月初八,請到灘頭村外的河中救一個人。”
她這話說的極為奇怪,沈柔不解的望了過來:
“十年後,你如何篤定有人落水?還是在臘月初八?”
秦深笑而不答,心中明白:就算她不做解釋,沈柔還是會應了自己的要求的。
“你見到她,就會明白了。”
“好……你還有什麽交代的麽?”
沈柔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相見,十年後的囑托交下,她心中釋然了許多。
又想了想,她多添了一句:
“如果那個人甘與平淡,或者已經記不得任何事了,你便把這樣東西燒了吧,如果她執念太深,不撞南牆不死心,你就拿出來交給她看。”
沈柔點了點頭,將包袱收了起來,背到了自己的身上。
心裏還記掛著她的毒,難免關切道:
“你身上的毒如何解得?難不成真要一年年靠衛厲給的解藥續命麽?”
“我也無處可去,留在隴西王府至少不愁吃喝,這裏離西域又近,既然有一朵依米花現世,那麽總歸會有第二朵,第三朵的……如若實在等不到了,便早早歸了塵土,倒也幹淨。”
沈柔別過眼去,鼻子一酸,忍住了眼淚。
一切糾葛都屬天意,再多的執著不甘,不過也是虛妄一場。
“時辰不早了,你們快些啟程吧,走水路快一些,若有機緣,我們會再見的。”
“你——也要保重。”
“好。”
秦深扶著沈柔走下了埠頭,看著她上了船甲板後,才抿著笑意,向她揮了揮手。
張肅與秦深辭別後,用竹篙撐開了小船,順著河流,向遠處蕩了過去——
沈柔立在船頭遙遙相望,那一抹水綠倩影,溫柔又哀婉。
秦深用目光相送,一直等到小舟消失在茫茫河道上,才扭身離開。
不知幾時,柳樹上密匝的飛絮,已然沸沸揚揚,起伏低落,像漫卷的離愁別緒,落了她一臉一身。
一晃眼,五年光陰似箭,算上之前的五年,她留在這裏整整十年了。
時間磨礪了她的棱角,也熬幹了她的心血,過往的許多記憶,已經斑駁破碎。
她時常坐在窗邊,望著窗外的四季變化,寂寥慣了,隻有夜深時,才會憶起往日的舊人來。
雖困在府中的農家院,可衛厲並無虧待她。
衣食供應,也不限製她的自由,每年殘霜月,他也會遣人把解藥給她送過來,一年往複一年,從前深刻的仇恨,也被埋在了時光荏苒之下,叫人窺不見原本模樣。
她在隴西城開了一家醫館,專為女子看病,也算是這茫茫歲月,自己還有價值之處。
京城的消息,時不時的會傳到她的耳中,與從前的記憶差不多,曆史的軸輪一分也沒有偏差。
衛槐君走後的次年,靄祖爾便駕崩了。
他諡號太祖武皇帝,傳位太子,可朝局內亂了幾年,太子這皇位沒坐穩多久,便被轟下了台,換了晉王靄臨登基,衛槐君身為他的潛邸幕僚,自是有從龍之功。
他被封為司禮監秉筆,監管東廠提督衙門,當起了他一呼百應,淩駕內閣的大閹宦。
不過,很快他殘殺朝臣,僭越百官的種種惡跡,成了天下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大家說的最多的一句,莫過於子像父,衛家一脈相承,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她聽後一笑置之,原以為這種日子會繼續下去,可衛厲卻告訴她,時間不多了。
原是殘霜的解藥並非源源不竭,靄淩風已死,沒有人能再研製出新的續命藥了,一共隻有五顆,今年殘霜月,她恐怕熬不過去了。
秦深初聞還有些難過,可花了半日時間,便想明白了。
她不知道自己死了以後,能不能順利的回去,也不知道回去之後,還能不能記起這裏發生的事情。
但她留下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她是早該死的一個人了。
隻是若再記不得這裏發生的事兒,那她來的意義又是什麽?罷了,意義這種事本身就沒有意義,生而為人走過一趟,不留遺憾,便算是完滿了。
她細想了想,還有什麽遺憾麽?
若一定要說,倒是有的,她還想再見衛槐君一麵。
(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