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2變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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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一,秦深隨聖駕同行,一路前往京郊西山的清泉寺。
那清泉寺說是寺,其實隻是皇家別院,引了清泉池的水,建了幾個偌大的湯池子,是皇帝另外一個享樂的地方。
路上,秦深跟著幾個粗使宮女擠在大蒲籠車的笸籮上。
這蒲籠車不擋日頭,不抵迷眼的風,又逼仄又難受,一路晃蕩蕩的跟在隊伍的最後頭。
秦深看向別人坐的輦轎,羨慕的很——
皇帝的十八抬輦轎自是不必提了。
穩穩當當,像一間房子似得叫人抬著,聽裏頭鼓樂琴音,還有女子嬌笑之聲,便知是何等場麵了。
衛槐君坐的大鞍車,看起來也舒服的很。
紫膠車配上栗子色的馬騾子,車飾漂亮講究,紗圍子四外透風。
一尺多長的簷飛都是軟綢子,犄角用短棍支了起來,像出廊的房子,風過飄動,往裏頭送進陣陣春意暖風。
秦深托著腮,輕歎了一聲。
這時,蒲籠車裏不知誰放了個屁,叫迎麵的風一吹,臭烘烘蔓延開了。
大家低頭掩鼻,各自嫌棄著擰起了眉頭。
一個顴骨高些、年長些的宮女不依不饒,瞪大了眼睛掃過眾人,見大家都低著頭不吭聲,隻有秦深麵色坦然,對上了她質問的目光——
“定是你了,咱們宮女不吃蔥蒜薑末,吃飯也隻吃七分飽,就怕要虛恭!今日是在姐妹堆裏,不過出個洋相丟了人,可若來日到了主子的麵前,你可是要掉腦袋了!”
秦深淡淡笑道:
“你怎知是我?”
“放屁者不自臭,明擺著是你!你且瞧瞧別人,誰不是掩著鼻子的?”
“你我被擠在最裏頭,正對著蒲門下風口,風起了你才覺得臭不可聞,有點腦子的也該知道是誰——”
秦深看她一臉生氣的依舊盯著自己,便無奈搖頭道:
“罷了,多說無益,你覺得是我那便是我,我還有七八個要放,請各位多擔待些,腸胃不好,大約不會很香的。”
“你!”
見秦深這般說話,那宮女瞪大了眼睛,立刻道:
“你趕緊下車去,這裏不讓你呆了,你跟著蒲籠車跑著去,快走快走!”
“是啊,憑啥讓她坐車舒服,叫她下去走上幾裏路,等鞋子磨破了,就知道疼了。”
“對,咱們還能寬敞一個人呢……”
眾人開始一致對外,吵著要把秦深趕下蒲籠車去。
便也是這個當口,有小太監跑到了車外頭,笑著低聲道:
“秦深姑姑可在,聽說姑姑有醫凍瘡的良方,衛廠公請你過去一趟。”
他指了指隊伍前方,那輛惹眼的大鞍車。
秦深扶著蒲籠車壁,在眾人嫉羨的目光中,輕盈的跳下了車,然後快步往大鞍車走去。
踩著馬凳上了車板兒,挑開輕紗簾子,一貓身鑽了進去。
車裏頭繡蟒錦堆,帳幔輕擺,一隻博山爐嫋嫋騰著沉水香。
衛槐君懶懶靠在軟墊上,他支頤側躺,正闔目養著神兒。
聽見秦深來了,笑意寡淡,淡淡開口:
“收起你那七八個屁,若敢在本督的車輿裏放上一個,你知道後果。”
秦深心裏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她知道凍瘡一事,隻是個找她來的由頭——衛槐君是何人,比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家小姐更不需要幹活,他哪來的凍瘡?
再說了,他殺人不用劍,隻用手指紮破人脖頸的血管,用滾燙的鮮血滋養著。
他那一雙手,怕是比女子還要白皙柔嫩了。
不過……為何衛槐君不用刀刃?
秦深似乎隻在臘八那日,見過他使了一柄軟劍。
那也是到了生死攸關之時,他才肯拿出來的,現在想想,倒也是一樁怪事。
管它呢,至少她現在盤腿靠坐在大鞍車裏,比擠在蒲籠車裏舒服百倍。
她聞著沁脾的香,吹著閑適的暖風,車馬穩當,並不折磨晃悠,隻稍稍的左右擺動,倒像搖籃一般,晃著她開始漸漸有了困意。
……
咯噔。
大鞍車的車輪子膈到了一塊堅硬的石頭。
車子搖晃了下,把睡夢中的秦深給驚醒了。
她下意識心中一跳,立刻睜開了眼皮,最初的迷惘過去之後,發現自己竟躺在了衛槐君的懷中!
下顎弧線流暢,衣襟中的鎖骨隱約可見,他已伸手撈出了她藏在裏衣中的玉墜子,正摩挲把玩在手指之間。
她心下一驚,整個人要紮身起來——
卻不料反應太猛,撞到了衛槐君的額頭上。
“唔……”
吃痛捂起了頭,她杏眸圓睜,死死盯住了眼前之人。
“你這般睡去,磕頭碰臉的也不知疼,本督好心疼給你一處舒適的位置睡——罷了,不過也是多此一舉,該碰的地方,總歸少不得那一下。”
他盯著秦深紅腫起來的額頭,伸手,將微涼的掌心覆了上去,輕揉了兩下。
看著他悉心關照,秦深心裏滋味百般。
雖頂著衛槐君濃妝妖冶的皮相,可表露出來的溫柔寵溺,皆是文琅的細膩心思。
自打夢中見過文琅後,有件事兒一直梗在心裏。今日見到了衛槐君,她忍不住開口道:
“我能問你一件事麽?”
“恩?”
“是不是……是不是,你開始變成他了?”
周遭的氣氛一冷,衛槐君的眸色瞬間沉了下來。
他抽回了自己的手,涼薄開口:
“不是變成,是吞噬。”
他衛槐君才是本尊,他從來不屑變成文琅,誰是主,誰是影,這點向來不容混淆!
秦深咬牙,拉上了他的袖子,緊迫的望進他的眼底:
“不,他沒有消失,你反而越來越像他!包括一些事情,隻有我與他才知道的,你是不是看到了他的記憶,是不是——”
“夠了。”
衛槐君冷冷打斷了她的話。
他一把拽下了她脖子上的玉墜子,收到了自己的袖籠中,然後喊停了車駕:
“還有多久的路?”
“回督主,還有兩個時辰,便可至清泉寺!”
衛槐君猶豫了片刻,勾起了一抹涼薄笑意,他違心道:
“拉她下去,不許她上任何一輛蒲籠車,讓她一路走去,誰也不許給口水喝。”
“……是!”
下屬有些莫名。
關照她的是廠公,現下要折磨她的也是廠公,也不知這小宮女做了什麽惹怒的事了,喜怒變化下,倒是自己吃了苦頭。
下屬一邊想著,一邊要上來拉秦深,卻被她一個眼神製止住了。
“我自己會走。”
她扶著車轅兒,也不必上馬凳,直接跳了下去。
留給衛槐君一個倔強執拗的背影後——
她走到了隊伍的最後頭,跟著一幫粗使太監,隻靠著自己的一雙腿,勉力跟著車駕隊伍,一路走去。
衛槐君闔目,有些頹然的往後一靠,隻覺袖籠裏的玉墜,滾燙又刺痛。
他隻想證明自己是衛槐君,而不是文琅。
這樣一件簡單的事、天經地義的事兒,為何會讓他心神難寧,心口作痛?
他再見不得她吃苦受累了,哪怕受一丁點的委屈。
但這,又是從何時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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