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0漢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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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灘頭村一場浩劫後,秦深再也沒有見過他,他的屋子一直緊鎖著,好像臘八之前上山采藥後,就沒有下山過。
衛槐君買下地皮,種植桃林,他的院舍因為無人認領,也沒有子女來處理,所以一直沒有動遷,隻是叫桃樹隱蓋了起來。
原來這些日子他一直都在京城,就在衛槐君的身邊。
那麽毛氏和殷忠,甚至於庚子和小妹,是不是衛槐君也知道身在何處?
秦深心思紛亂,覺得當務之急,一定是要弄清楚這個醜太監的身份!
衛槐君說兩個月,兩個月時間,他想做甚麽?
……
屋中醜太監咳嗽不斷,他的身子早些年就拖垮了,能活到現在,已是老天開恩。
他招了招手,示意衛槐君走近些——
然後從枕下拿出了一塊明黃的汗巾,顫巍巍的遞了過去,輕道:
“我等不到了……自知罪孽深重,愧對蒼生,其上有一篇罪己詔,其內是一道討賊檄文,我看不見漢室重振的那一日了,就全權交給賢卿你了。”
他嗓子沙啞,如鋸子拉過一般,壓抑其中的是悲愴的痛苦。
秦深大概明白了醜太監的身份,心裏萬分驚詫:
原來、原來他是大漢的亡國皇帝,漢煬帝!
當年榆關失守,建州鐵騎橫掃九州大陸,奔襲京城,逼得漢室崩塌,亡國毀業。
漢帝在寢宮放了一把火,自焚與宮室中,所有皇子腦袋落地,公主充為賤籍,賞給建州將士為妾奴,皇室血脈斷絕,再無複興的可能。
誰想,這漢帝居然沒有死,雖在大火中毀了臉,傷了嗓子,可卻活了下來。
他哪裏也沒有去,在一兩個忠心耿耿的太監保護下,就在禦馬監鏟馬糞,一鏟就是十五年。
秦深現在明白了,自己的師傅馮榮,原是前朝留下的太監,想必就是保護漢帝的忠心之人。
衛槐君一直有匡扶漢室江山的心,所以麵對漢帝此刻的臨終囑托,他才會這般沉重吧?
……
雙手接過遺旨,衛槐君一撩袍子,直直跪了下來:
“陛下……”
他從未輕易跪過什麽人,就是向大殷皇帝行禮,也是作揖捧手,不卑不亢。
他奸佞妄為,殺人如麻,卻從沒忘記過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姓名。
保家衛國的衛,九棘三槐的槐,忠君守節的君。
“槐君,這十五年,我一直在反思自己的過錯,聽信小人讒言,懶怠朝政、沉迷富貴酒色,這種種都不是令我最痛的——我最最對不住的人,是你的父親,衛戚將軍!我要走了,到了地下,若還能見著他,我定要親口告訴他,是朕做錯了,是朕錯了!”
九五之尊,從不會錯。
可他經曆世態炎涼,大貴大悲,已然放下了身份,想明白了許多事情。
衛槐君低著頭,忍住了心頭湧起的萬般情緒。
汗巾上,是漢帝用血書寫下的罪己詔,字字血淚,痛呼哀哉。
可他做了這麽多準備,眼看著就要成事了,隻要再給他兩個月、兩個月就行!
漢帝目光開始遊離,看到了衛槐君臉上的落寞,他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力之極,顯得骨節也泛著青白。
他一字一頓道:
“老天憐我……讓我為漢室江山再留下了血脈……請護她周全,護孩子周全……若為男丁,扶他為帝,中興漢室……若為女兒……卿可代之!!”
衛槐君驚訝的抬起了頭——
他知道每年驗身處查驗,都是副總管馮榮為其隱瞞周旋,為得也是皇室血脈的考慮,可漢帝身體太差,又無心女色,不然不會隔了十五年,直到今日才留下這丁點血脈!
“她是真心待我……出身也可憐……愛卿務必答應朕!一定……一定護她周全!”
話落,漢帝緊攥著的手,重重垂落在了炕邊。
他未見漢室重振,自是死不瞑目,醜陋的臉上一雙眸子,混沌又空洞。
殷誠跟著跪了下來,額頭磕地,肩膀不住的顫抖。
“陛下……陛下!”
隱忍慟哭,卻不敢過於大聲,他抽噎噎的哭得好不傷心。
或許是在哭他,或許是在哭這飄零式微的漢室江山。
衛槐君亦叩首拜別,良久後,才直起身,伸手覆上了漢帝的眼睛,正色道:
“臣——領旨。”
秦深離開了禦馬監,心裏亂成了一片。
廖梳杏懷了漢室骨血,一定是靄淩風認出了漢帝,所以才費盡心裏討好親近。
她扮作身世可憐的孤女,大概會說:父親嗜賭成性,將她發賣禦史台為妾,好不容易逃出來卻被表姐欺侮,趕出了家門,唯一疼愛的姑姑,也在一場浩劫中意外死去。
賺到了同情分,再日日照料,給嚐盡世間冷暖的漢帝意外的溫暖,讓他措不及防打開心門,從不願近女色,到願意為她留下血脈來。
想用這塊肚子裏的肉,來要挾衛槐君,真是好毒的計!
她大抵明白靄淩風想做甚麽了。
報複衛槐君絕對不是唯一,他的江山大業未酬,這次意外魂歸,他還是執念於此的!
一邊沿著宮巷走,一邊思緒不斷。
這時,趵趵的腳步聲入耳,秦深抬眸看去,見東廠番子抬著衛槐君的步輦迎麵走了過來。
“回避!”
為首的番子並不認得秦深,他持刀立身,大氣武聲的嗬斥了她。
秦深被推到了牆邊兒上,抬頭看著步輦隊伍從她麵前經過——
“咯咯”
女子的嬌笑聲從步輦上傳了過來。
隔著輕慢紗帳,她依稀看見步輦上的人並不是衛槐君,而是一個女子。
那女子顯然也見到了秦深,她素手一挑,撩開了紗帳,見日頭有些曬,嬌嗔道:
“這一路走去,身上都曬出一層油來了——往日這步輦可隻有表姐你坐過呀?”
果然是廖梳杏!
“廖梳杏,不男不女,你不怕麽?”
秦深回視了過去。
她知道廖梳杏心計頗深,可眼界也不過如此,不敢拿天下江山開玩笑,隻不過她現在體內還有一個靄淩風,所以才會便成了這般模樣。
或許從她這裏入手,會有解決的辦法。
廖梳杏眸光一沉,麵上雖然無礙,可緊緊掰住輦欄的手,還是泄露了她的緊張。
她揮了揮手,示意把輦轎落下,讓番子都遠遠回避去。
等人走了,她才揚唇一笑,眉眼間俱是炫耀的挑釁——
“我有什麽可怕的,在大殷,我是東廠督公護著的女人——日後有了大漢,我可是堂堂太後,榮華至尊,唯我一人,為此我甘願付出任何代價!”
“生養的是你!你是母親,我從未見過哪個母親,願意拿自己的孩兒當做籌碼、棋子,去謀圖自己的富貴日子——你可了解你身體中的那個他?”
秦深不信,兩個天差地別的靈魂,會為了一件事同心協力。
哪怕靄淩風暫時說服了廖梳杏,或者說,是欺騙了她。但時日久了,她也不是個好擺弄的老實貨色。
秦深的話,像刀子,紮在了廖梳杏的最要害處!
廖梳杏別開了眸子,銀牙緊咬,心中隱晦不斷:
是,她貪圖富貴,心狠手辣,為了日後的榮華,願意獻身給一個醜陋的老男人,即便他是什麽漢室的皇帝。
她喜歡的人,是像襄王那般的美男子。
可卻也是因為他,招來了牢獄之災,在她半死不活的時候,讓莫名其妙的男人奪舍軀體,成了現在不男不女的模樣。
但是,自從懷了孕之後,她感受到了生命的孕育,她是愛這個孩子的。
想給他最好的,包括他該得的江山大業,但也希望他自主,不受別人的擺布。
隻是這些還太早,現在的她必須依賴靄淩風!
“不必你來費心,我自己的孩子,我有能力給他天下最好的東西!”
轉了話鋒,她勾起了一抹譏笑:
“倒是你,我的好表姐,你算什麽東西?一個身份低賤的宮女?我勸你還是脫幹淨,去襄王地方自薦枕席吧,說不定能賞一個妾的名分給你!至於你我,立場不同,身份不同,我才是站在衛槐君身邊的人——日後,你還是跪著與我說話吧!”
言盡於此,廖梳杏冷笑三聲,又將東廠番子和轎夫招了回來。
步輦重新被抬起,廖梳杏放下了輕紗,再不願正眼看秦深一眼,一晃一顛的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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