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返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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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是維興省長慕市。
我拉著兩口紅色旅行箱,漫步在空無一人的街頭,兀立的節能路燈打出倦怠清冷的光,把燈柱的影子拖得又瘦又長。三點了,馬路空曠寂寥,偶爾幾隻亂躥的孤魂野鬼躲得遠遠的,大概怕我處置吧?
我微笑著揮揮手。嚇得他們抖得渾身篩糠,跑到離我一公裏的馬路上跪下,“求孟大人饒命!”
“黃泉渡口旁邊有座無極峰,北麵的鬆林中長年陰暗,躲到那裏去吧!”我柔聲提醒。他們在人間有牽絆,錯過了到黃泉渡口的時間,現在永遠也到不了地府,不能轉世輪回,隻得躲躲藏藏,一不小心被光照到,或者被地府迎新莊的迎新警察抓到,就會化作一縷青煙,了無蹤跡。既然不舍,能多留幾天算幾天吧!
城市的夜晚沒有星星。或者,是星星懼怕霓虹的璀璨掩蓋了它的光芒吧?我習慣性地仰頭微笑,天空並沒有變得晴好,差點忘了,這裏是人間,不是奈何莊。
我不喜歡人類,特別不喜歡,所以選擇午夜過後重返人間。初冬的風嗚嗚地呼嘯,肆無忌憚撩動我血紅的裙擺,紅色高跟鞋在水泥地板上敲不出任何聲響。身體,因這寒冷特別舒暢。
我漸行漸停,整理被風扒亂的發型,昨天才新做的,齊腰的長發電成外扣,很有層次感,隻是非常難打理。這不,北風似乎跟頭發杠上了。血可流,頭可斷,發型不可亂。我細心地撫順,因為,要用最美麗最優雅的樣子見夫君啊!
幾天前,有魅--人類稱鬼,過奈何橋時說,奈何橋畔高聳連天的三生石上的畫像,他兩年前在這座城市見過。三生石是我特意為夫君孟崇文所建,琢有他的畫像,隻為他進了黃泉,便遠遠能望見,曉得我時時刻刻在此等候。
後來,初來乍到的魅以為在三生石上刻下自己和心愛的人的姓名,必能三生三世結得美滿姻緣,其實,任憑愛慕之人看到時如何感慨萬千,信誓旦旦,上了奈何橋,喝碗我舒氏秘製孟婆湯,哪管你愛得多深,恨得多切,海誓山盟轉眼已成過眼雲煙,恩怨情仇,灰飛煙滅。
當然,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真相的,這是我奈何莊一筆可觀的財政收入,誰會傻到自斷財路?
我不顧陸判哥哥的反對,跟閻王老兒軟磨硬泡,還給王妃西施送了一棟忘川河畔黃金地段帶豪華裝修的三層觀景別墅,才告得三個月假期。
地府的高官額上生有天眼,能看見過去的事。當然,活人的今生是看不到的,也許,是天機不可泄露吧?
我可以看到一千年以前。打開天眼,麵前的高樓大廈瞬間變幻成荒野山林。我多希望能馬上覓得夫君的身影,我已從守候了千年的奈何莊,到了他生活的城市,那無盡的相思因距離的拉近開始沸騰。
哪裏將是我們重逢的起點呢?是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一個驚喜的回眸?還是在雪花漫天時一個雀躍的揮手?大概都比不上滿園香梅含笑枝頭,二人執手倚梅,四行清淚,相顧無語。
想得太入神,心底泛出陣陣酸楚。突然,一輛黑色保時捷加足馬力衝過來,我趕緊從車頂越過,飄飄然落在離車尾一米處,旋起的裙擺如優雅的百合。
車“吱”地刹停,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年輕男子搖搖晃晃從車裏出來,醉眼朦朧四下張望,踉踉蹌蹌走過來,扳住我的手用力晃動,“我明明明明看到撞到你了,你你……怎麽沒事啊?”
手火辣辣的疼,怎麽會這樣?莫非是太久沒接觸人了?
衝人的酒味辣撲到臉上,薰得我惡心反胃。我厭惡地甩開他的手,他摔去丈餘,在地上滾了兩滾。
怪不得每年因車禍而趕赴黃泉的魅不斷遞增,是不要命的人越來越多了。
這個人看起來高高帥帥,穿得人模人樣,前世竟然是一頭豬,一頭種豬!我不屑地嗤笑。
他試著站起來,一個趔趄撲到箱子上,我來不及阻止,大喊:“小心箱子!”
話未說完,他撲在箱子上“哇哇”狂吐,立馬騰起一陣青煙。
我趕忙衝過去,完了完了,全完了!一隻箱子隻剩下大半塊箱底,我的錢!滿滿的一箱錢啊!在汙穢物中化成黑色灰燼。對了,還有蘋果9,喬布斯首期才發行五台,是陸判哥哥磨破嘴皮,花了十斤黃斤買來送我的。沒有手機,我怎麽跟地府聯係?怎麽跟陸判哥哥聯係?
再看另一隻箱子,倒是隻少了一角,我慌忙打開,所有的衣服都少了一塊。這些衣服,是按夫君喜歡的款式裁剪的,等我們夫妻二人團聚了,穿著與他同憶往昔的。
該死的女巫遊兒!這就是你要了二十斤黃金,測算的最好的尋夫的黃道吉日!等我回來了,看我怎麽收拾你!
真是氣死我了!我怒不可遏飄到種豬麵前,雖不能殺他,弄個半殘解解恨也行。
他一臉詫異,弓著腰趴在地上,一會兒看看箱子,一會兒抬頭看看我,“怎麽回事?啊?怎麽回事?難道吃的宵夜有劇毒?不對不對,劇毒怎麽可能把箱子毒死?哦,我知道了,肯定是我有超能力,我是超人,哈哈,我是超人!哈哈!”
我彎下腰,抓著他的衣領,輕鬆將他提著站起來。
他直勾勾地看著我,“你,真美!”
哼!這還用得著你說!一千年前,我的美貌便已震驚世人。
我揚起巴掌,準備狠狠扇下去,他忽然張開嘴,汙穢物朝我頸項直噴過來,我本能地用手去擋。頓覺渾身劇痛無比,仿佛六月天掉進了火海,被熊熊火焰埋葬著焚燒。
我倒在地上,忍不住叫出聲來。
雙臂早已血肉模糊,身上多處灼傷,紅裙破爛不堪,等等,好像有一點汙穢穿透了身體,粘在心髒上。真正的痛徹心扉!多久未曾有這種感覺了?
我不得不憶起一千年前,與夫君相約飲鳩時的情景,那時,我跟如今一模一樣,芳齡二十,風姿正綽約,素顏已絕色,一襲紅裙為君悅。那日寒風若刀,西山的梅花暗香渺渺,白得慘烈,紅得淒切。
如意亭旁的小溪如練,低唱輕吟。我笑意盈盈將幾道小菜置於石桌上,斟兩杯清淡的桂花酒。夫君不喜酒。
他強作歡顏,執著我的手,那含淚的眸子裏,擠出滿滿的憂鬱,正是這令人心疼到碎的憂鬱讓我深深沉醉,無法自拔。他將我攬在懷中,把他的棉襖披在我身上。
要死的人了,怎會懼冷。我笑吟吟將棉襖拋在石凳上,任由他的懷抱溫暖我。淚水濕了我的肩頭,寒風掃過,我打了個徹骨的冷顫。
早一刻死,便能早一刻在一起。我輕輕推開他,拉他到旁邊破敗的土地廟門口,三叩九拜,虔誠地企求,“求神靈保佑我舒岑與夫君孟崇文在陰間長相廝守,直到永遠!”
他不停地哭,好似生離死別一般。
“夫君莫哭,人間無處匿,地府長相倚。”我舉起酒杯敬他。
他目光癡迷,端著酒,頭一仰,要全部灌進嘴裏。我慌忙按住酒杯,“夫君莫急,鳩酒妻先飲,黃泉妻先行。”
他最懼黑了,我怎舍得他先走?
我燦爛地笑了,夫君說,此生最愛看這陽光般的笑。我昂起頭,不慌不忙地將酒一小口一小口抿進嘴裏,“夫君,酒放了你最愛的槐花蜜,不燥不苦,香醇得很。”
鳩毒順著喉嚨慢慢往下滑,痛楚急驟襲來,似寒冰穿腸,又似烈焰鑄骨;如刀劍斬肺,又如萬蟲噬心。這是傳說中的肝腸寸斷、噬骨穿心麽?真的好痛快!我咯咯地笑著。一股腥鹹、滾熱的液體從喉嚨噴出。
“岑兒!岑兒!為夫這便與你同去”孟崇文抱著我哭喊。
漸漸地,我眼前一片漆黑,接著什麽也聽不見了。
隻要永遠在一起,刀山火海何所懼!永生為鬼又何妨!
痛楚重現了!我眨眨眼睛,沒有淚水。黃泉路上沒哭過,哪會有淚呢?我掙紮著坐起來,對著傷口哈氣,不解的是,傷口沒有愈合的跡象,抬頭一看,該死的月亮不知何時鑽入了雲層,靠月光來修複也不可能了。
種豬大概嚇得有些清醒了,蹲在我身邊,焦急地問怎麽了?見我不答,打橫把我抱起來。
“哎喲!”被他的手抱住的小腿火燒火燎,我有氣無力地說:“放我下來!”
“不行。我要送你去醫院。”他把我往後排座塞。
醫院能治好我的傷?我又試了兩次,還是無法自動修複。
“我不去醫院,你給我找幾套合適的衣服,給點錢就可以了。”我冷冷地說。
“那怎麽行?”他把車開得飛快。
我忍著劇痛,集中精力,把車逼停,由於速度太快,轉了半圈打橫停在路中央。
他驚恐地自語“怎麽回事?怎麽回事?”說完下去圍著車轉了幾圈,顫聲說道“今天這是撞了什麽邪了?要不,我先帶你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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