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心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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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含芷本是調笑之語,也不過就是想詐一詐顧柔嘉。然而顧柔嘉心中本來就藏著事,一聽完這話,眼前立時浮出沈澈那瘦削的身形,那清臒冷淡的麵容,好似在揮之不去,就在眼前打著旋。本就脹紅的臉一下子更紅,軟綿綿的啐了溫含芷一口:“你才想郎君了。”
溫含芷何等敏感細膩的人,一聽這話,捂著肚子直笑,半晌後伏在羅漢床上揉肚子:“欲蓋彌彰,說的就是你。”她一麵笑,一麵坐起身,“我就不知,你如今對軼哥兒愈發冷淡,又能對誰如此上心?莫非是那日在人群中救下你的九殿下?”
正月初一那日,若非沈澈及時將她從人群中拉起,隻怕顧柔嘉早就死了。溫含芷對於沈澈也是十分感激,但想到沈澈那冰冷的目光,讓溫含芷禁不住的打了個寒顫,不等顧柔嘉反駁,便搖頭道:“那九殿下可真是個可怕的人,我那日不過與他對視一眼,便給他唬住,這輩子可都不敢再看他了。”
沈澈氣度清貴無華,卻又是個冷漠到了極點的男子。遑論溫含芷,便是她自己,在知道他就是前世的攝政王之時,也是害怕到了極點。直至後來,她發現沈澈並非是不近人情之人,與其說是不近人情,不如說,他身邊並沒有一個能讓他近人情的人。
而這一點,在陸劍鋒的接風宴上,更是體現得淋漓盡致。宮中親情極為淡漠,連哥哥都對他漠視至此,遑論別人。若非沈澈走了一步險棋,險勝陸劍鋒,更是當眾鬧出了中毒之事,隻怕皇帝也不會對他改變態度。
她忽的不說話,溫含芷難免覺得是不是自己說錯了話,張了張口,還是沒有說出什麽。顧柔嘉卻是一笑:“他的確挺滲人的。”一麵說著,一麵起身讓明月給自己更衣。坐在羅漢床上看她梳妝,溫含芷微微肅斂眉頭,心裏隱隱覺得,嘉嘉隻怕當真是喜歡上那九殿下了。盡管對於天家的私事不甚清楚,但她也知道,沈澈並不得皇帝待見,聽說這些日忽的變了態度,但總讓人有些放心不來。
她暗自沉思著,顧柔嘉也自行梳妝,屋中安靜如許,窗外傳來雀兒的清啼,生機盎然。門忽的響了一聲,旋即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不是說阿芷在嘉嘉這裏?好端端的,怎的這屋中一聲不聞,難道兩人齊齊的啞巴了?”
這聲音兩人都是熟悉得緊,溫含芷怔了片刻,忙起身笑道:“鴻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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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顧鴻影入了衡山書院,因而每月隻有一日能夠回家來,甫一相見,顧鴻影便將妹妹的小臉結結實實的捏了一頓,讓顧柔嘉皺著臉兒再不肯理他。一家子坐在一起說了半下午的話,待吃過晚飯,顧老爺便又考量了兒子的功課,見他對答如流,大有幾分長進,更是老懷甚慰,當即問兒子是否要參加今年的秋闈。
顧鴻影笑道:“兒子才入書院不久,先生說還有長進的餘地,暫且不急,待夏日再看看兒子的能耐,若是入得先生眼,也就許了兒子去參加秋闈。”他說到這裏,看了一眼妹妹,露出了幾分得意來,“總不能辱沒了書院和咱們顧家的名聲。”
他這得意的樣子,讓顧柔嘉和溫含芷輕輕的咬起了耳朵,直說這廝又翹起了尾巴,隻怕要找不到東南西北了。誰想這話又給顧鴻影聽去了,當即將妹妹的小臉捏得通紅,氣得顧柔嘉當即躲到了母親懷裏,還不忘做了個鬼臉。
自顧鴻影正月十六入了衡山書院,便一直不曾回來,因而這短短的一日也十分珍惜。一夜好夢後,春/色正好,眾人也就齊齊往京郊踏青去了。
雖不比京中繁盛,但京郊的景色卻也是極好,加之二月正是盛春之景,官道旁的草地仿佛上好的絨毯,上麵點綴著正怒放的各色花卉,時不時有幾隻雀兒落在草地上,連啼聲也透著幾分喜氣。官道另一側的運河也透著波濤滾滾,在陽光的折射下,粼粼波光,仿佛一河碎金,河上飛著一些捕魚的禽鳥,偶爾有行船經過,又聒噪的飛起。雖是吵鬧,但卻無端讓人覺得安詳非常。
這般春回大地的景象,自然是惹了不少文人墨客出京踏青,賦上幾篇華美的文章歌頌,也是極為常見的。顧老爺今日也特特告假,陪著妻子小輩一起遊玩,一家子在一起,好不熱鬧。縱然顧家二老從不說,但從未這樣長時間和兒子分離過,難免對顧鴻影熱切了些,顧柔嘉並不上前去與哥哥爭鋒,隻是留在後麵和溫含芷作伴。
兩人腳步很慢,很快就拉開了一些距離。顧家二老和顧鴻影的聲音被風吹得也有些聽不清了,溫含芷方看著顧柔嘉,囁嚅說:“我昨兒個就想問你,你是當真心悅那九殿下了?”顧柔嘉瞪大了眼睛,心裏小鹿亂撞,想了好久,還是搖頭:“才不喜歡他。”話雖如此,但她卻免不了有些心虛,低頭遮去自己稍微有些發紅的臉。
縱然身邊不乏獻殷勤的男子,但顧柔嘉真正切實放在心上、父兄以外的男子,也不過鄭軼和沈澈罷了,可是兩種放在心上是截然不一樣的。前世她和鄭軼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她從小便有一個念頭——軼哥哥待自己好,自己想要永遠跟他在一起,所以長大了嫁給他是理所當然的事。被鄭軼落井下石之後,她很快就絕了這個念頭,並恨上了鄭軼。可是對沈澈,她說不出的感覺,她並非是出於某種理所當然,而是心裏有一股子迫切。
她記得沈澈說過的每一個字,尤其是那日他微微噙了笑意看她,說出“喜歡”和想要娶她為妻的話來,短短數十個字更是在她心裏揮之不去,至今想來,心裏都是甜的。
和顧柔嘉從小一處長大,溫含芷怎能不知她的秉性,看著她的臉兒愈紅,姣美的容顏更是嫵媚了許多。今日春光好,在京郊踏青的不在少數。不少尚未及冠的少年也都邀請了朋友一起出行。顧柔嘉本就是個容色傾城的小美人,現下滿臉嫵媚的樣子更是吸引了不少少年郎,或是竊竊私語,或是幹脆向著兩人走來,似乎想要搭話。溫含芷搖了搖顧柔嘉的手,拉著她向前走了幾步,追上了顧家二老的步伐後,才壓低了聲音:“可不許瞞我,臉兒紅得能燒起來了,若不是心悅是什麽?”
“你問得這樣孟浪,是個女孩兒都要臉紅,況且、況且九殿下那般英俊的男子,你可見過比他更好看的人?”顧柔嘉不緊不慢的反問了溫含芷一句,將她噎得愣了愣,這才笑起來。何嚐不知顧柔嘉的壞心思,溫含芷本就靦腆,被她壞心的一激,臉上忽紅忽白:“他模樣再好,但卻唬人得很,誰、誰敢對他生出那等心思來……”她聲音漸次小了,想到了沈澈那滲人的目光,一股腦兒的搖頭。她一點也不喜歡如此冰冷滲人的男子,她還是心儀鴻哥哥這樣隨和的少年。
自幼一起長大,溫含芷都不知道她何時對顧鴻影生出這樣的心思,她隻知道,隻要每一日都能見顧鴻影,她就會很歡喜。這一份心思,她一直小心翼翼的埋在心中,連嘉嘉都不曾告訴。鴻哥哥一直是很好的人,雖是有時不羈了些,但是一旦遇到了什麽事,總會在第一時間將嘉嘉和她護在身後,從來舍不得她二人受到半點傷害。
她想著,難免羞赧了幾分,望著顧鴻影的目光甚是熱切。正與顧老爺從容對大,顧鴻影轉頭便感覺到她的目光,倒也不疑有他,笑著彈了彈她的額頭:“阿芷怎麽了?是不是有話對鴻哥哥說?”
這一下雖不重,但溫含芷肌膚何等嬌嫩,額頭登時起了一道紅印。溫含芷輕輕的叫了聲,忙躲到顧柔嘉身後,撅著嘴看著顧鴻影,後者朗聲大笑,頗有幾分沒心沒肺。顧柔嘉心下歎惋,自家哥哥的秉性她再清楚不過,對阿芷好,也不過是因為自己作為表兄,理應照顧表妹,如此而已。阿芷生性敏感多思,若是明白了這其中的意味,不知得傷感成什麽樣。
她暗自想著,不覺眾人已然行至一片桃林之中,現下桃花正是爛漫,不少人皆是立於桃林之中,或是賦詩、或是吟誦詩詞歌賦,極為風雅。這一樹的粉紅讓人極為喜歡,顧柔嘉隻和溫含芷作伴,在桃林之中轉著,十分歡喜。溫含芷小心翼翼的將一朵完整的桃花貼在顧柔嘉的眉心,她肌膚雪白,和桃色相襯,顯得愈發的氣度不凡,美得如同從畫卷之中走出來的仙子,冰肌玉骨,不食人間煙火的。
細細端詳著顧柔嘉的臉兒,溫含芷隻覺得這妝容很好,又說:“非是我多嘴饒舌,隻是我聽聞老爺和太太有意和陸家結親。我那日病著,不曾去宮中,但多少人嘴裏的話都傳了出來,說是陸將軍一表人才又年輕有為,行止之間更是溫潤至極,全然沒有武將的狂野不羈,是個如玉的謙謙君子。這京中不知多少人動了心思想跟陸家結親呢,隻是我不知你是如何作想的,加之你對九殿下似乎的確特別了些……”
“這話倒是不假,隻是我對陸將軍無意,他不是我這等人能夠配得上的。”顧柔嘉搖頭,陸劍鋒的確很好,位高權重,又沒有半點世家子的紈絝驕橫之氣,況且對人極為溫和,但凡嫁給他,即便不曾傾心相待,但夫妻之間舉案齊眉倒也是幸事一件。早在顧老爺提出這件事的時候,顧柔嘉心中便有些抗拒,如今雖然愈發的了解陸劍鋒,但那股子抗拒之心愈發的盛了。
自己不過和陸劍鋒說上幾句話,沈澈就要惱,要是給他知道父親想讓自己嫁給陸劍鋒,指不定他要氣成什麽樣呢。
見她似乎當真對陸劍鋒無意,溫含芷沉吟片刻,試探問:“那你心悅九殿下?”溫含芷並非是傻子,前些日子,顧柔嘉做了香囊、又尋了美玉來打絡子,那些可都是男子的物件!況且正月初一那日,沈澈救下顧柔嘉後,兩人似乎關係並非僅僅是相識這樣簡單,方才顧柔嘉臉兒頓紅的樣子,更是讓她心中生了幾分篤定的心思來。
顧柔嘉沉默片刻,複搖頭:“我怎的知道……”
“你怎的不知道?”溫含芷一時好笑,拉了她的手,向著前方人多的地方去,“你心裏如何想的,隻有你自己才知道了。你若是會想他、會念他,連做夢都夢見他,想無時無刻都跟他在一起,甚至動了心思想嫁給他、為他生兒育女,你自然是心悅他的。”她說到這裏,指著顧柔嘉的心口,“他高興你也會高興,他難過你也會難過,他若是受傷或者流血了,你這裏會很疼,你會哭,還會恨不能替他受了這苦,那你就是心悅他的。”見顧柔嘉僵了僵,盡管小臉發紅,但她堅定了語氣,“心悅,和喜歡是不一樣的。喜歡一個人,甚至隻是因為你習慣他了,生出了依賴的心思,可是心悅……我覺得沒什麽理由,就是忍不住將他放在比自己更高的位置。”
顧柔嘉咬著下唇,看著麵前被自己的言語羞得小臉通紅的溫含芷。她一向是個敏感細膩的女孩子,又因身子不好,行事說話皆是嬌滴滴的,甚至懦弱,但不想她竟然看得如此透徹,如此淺顯的話語便將“心悅”二字闡述得分明。
聽罷阿芷的話,再細細一想,她……應該是心悅沈澈的。
理清了自己的思緒,顧柔嘉反倒有些心亂如麻的意思了,心不在焉的牽著溫含芷往前走。耳邊微微有些嘈雜,幾聲驚呼之中,又有人的聲音傳來:“唉,這乞婆也太可憐了些……”
驟然一激靈,顧柔嘉回神,見桃林深處不少人,或是走出,或是圍著指指點點,皆是麵露不忍之色。兩人納罕之下,忙不迭上前去看。隻見一個衣衫襤褸的乞婆躺在桃林深處,不少文弱書生和姑娘們看清她之後,皆是驚叫連連,慘白著臉往後退,神色驚惶如同見了鬼。那乞婆看來蓬頭垢麵極為狼狽,但膚色白皙細膩,想來不過三十餘歲,隻是再一看清,顧柔嘉臉色頓白,緊緊掩住嘴才不叫出來。
她雙眼不知被誰刨去了,隻留了兩個血淋淋的黑洞,手腳也都被人砍去,剩手腕和腳踝,光禿禿的如同冬日的樹枝,看得出皆是新傷,還淋漓的淌著血。有個少年郎麵露不忍,強忍著驚懼,將自己的外衫披在乞婆身上,免得血味引來了昆蟲啃咬。誰想剛一搭上外衫,乞婆便像是受驚一般哀哀嚎叫,聲音極為難聽,她張嘴之時,嘴裏什麽都沒有,連舌頭都給人拔去了。
顧柔嘉咬著下唇,死死的止住自己要出口的驚呼聲,一絲理智尚存,慌忙轉頭嗬斥說:“阿芷別過來!”她倉皇的要往後退,隻是腳下一軟,已然摔了地上,掙紮著站起,慌忙拉了溫含芷遠離此處,心中驚懼難平。
她重重的喘著粗氣,渾身劇烈的顫抖著,心中愈發後悔自己不該做這個好事之徒,因為除了那乞婆模樣著實可怕之外,她還發現了一件更讓她後怕連連的事。
那是……葉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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