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風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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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知道葉知秋向沈澈下毒的事後,顧柔嘉心中就對葉知秋生出了恨意來。沈澈那樣瘦削,麵色白得病態,未必不是因為被下毒所致,想到這些,顧柔嘉恨不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讓她也嚐嚐被毒性腐蝕身子的感覺。

    但恨歸恨,顧柔嘉到底也就是個小姑娘,見了葉知秋如此模樣,怎能不怕?

    除了沈澈,誰又會將她折磨成這樣?

    早在前世,顧柔嘉就明白沈澈的秉性了,他殺伐決斷,注定了會成為至高無上的人。在鴆殺廢帝之後,他就以雷霆手段對朝中大臣展開了清洗,多少重臣被抄家奪爵下獄,或是流放,或是受極刑而死,這等事不勝枚舉。那時顧老爺日漸年邁,顧鴻影偏生始終不能高中,顧家早已淡出了權力的中心,因此得以保存全家的性命。

    他是何等的善於隱忍,分明早就知道葉知秋向他下毒,但他並不聲張,一直靜候時機。殿中省宮人稱他不要許多食物,何嚐不是為了減少食量,以免身子撐不到時機到來之時?直到安定大長公主回京,陸劍鋒亮明身份,他明白時機已經成熟,當即走了一步險棋,順理成章的除去了葉知秋,也逼得皇帝不得不善待於他。

    念及此,顧柔嘉心中五味陳雜,因為受驚而慘白的小臉更是白得毫無血色,將顧家上下驚得不成,也顧不上許多,忙不迭要回家去。

    今日本是踏春的好日子,不知多少人見了葉知秋的慘相,有些不知內情的人義憤填膺,便告到了京兆府去。京兆府倒是並未坐視不理,但葉知秋雙眼已瞎,口不能言,手腳也被人砍去,況衣衫襤褸,追查不出半點線索。京兆府接了這案子也實屬無奈,隻能不了了之。

    回到顧家,顧柔嘉受驚不輕,大夫來開了一劑酸棗仁湯安神壓驚。溫含芷也暗自後悔自己不該起了心思往人多的地方去,不然也不會讓嘉嘉見了如此可怕的一幕,也就留在了顧柔嘉屋中,要等她醒來。顧柔嘉睡得很沉,臨到了未時,又發起高燒來,隱隱還有些說胡話。顧鴻影一壁要回書院,一壁掛心著妹妹,急得他眼圈都有些發紅,還是顧老爺令他早些回書院,以免耽誤了學業。

    一直到了夜半時分,顧柔嘉的高燒才漸漸退下來。她著實受驚不輕,每每閉上眼睛,前世皇後被沈澈下令杖斃、那一身鮮血的樣子和今日葉知秋的樣子始終在夢裏揮之不去,她睡得很不安穩,看來縱然尚好,但眼底的烏青遮也遮不住。宮裏和各府上都陸續送了滋補的補藥來,陸劍鋒更帶了千年的雪參來看了她一回,顧柔嘉隻笑:“陸將軍未免客氣了些,何苦如此破費?”

    “顧姑娘生了病,陸某心中掛念,不過一點心意,隻盼著顧姑娘能早些好起來。”陸劍鋒還是含著溫存的笑意,英武不凡的樣子那樣的惹眼,進來奉茶的小丫鬟脹紅著臉看他,又飛快的出去,跟幾個小姐妹湊在一起咬耳朵,不忘大肆誇讚了一番陸劍鋒。他說到這裏,又一笑,聲音輕了一些:“祖母也特特囑咐,讓陸某不能慢待了顧姑娘。”

    不想安定大長公主也關心自己的病情,顧柔嘉登時紅了臉,小臉上透著喜氣。她何等崇敬安定長主,能夠得她關心,於顧柔嘉而言何等欣喜若狂,她抿著嘴笑,旋即問:“實則我有一事不明,長主早已到了京中,現下、現下又住在何處?又要這樣不露麵多久呢?”

    “祖母尚有些事需要料理。”陸劍鋒含糊其辭,“待料理清楚了,自然會在眾人跟前露麵,顧姑娘不必急於一時。”他笑,“祖母很喜歡顧姑娘。”

    顧柔嘉直笑,心中樂開了花。

    兩人說了不多時,陸劍鋒也就起身告辭了,顧老爺親自將其送出門後,便拘了女兒到跟前說話:“自入京以來,陸將軍幾乎時時要事纏身,鮮少有閑下來之時,今日來看望嘉嘉,實屬不易。嘉嘉和陸將軍在為父不知之時便有了交情?”

    “不過是見陸將軍麵善罷了。”顧柔嘉焉能不知父親想說什麽,隨口說了一句,“陸將軍許是覺得我無甚心眼,這才願意結交。”

    “倘若你二人真能結交,也是好事。”顧老爺歎了一聲,“為父上次與你所言的話,你可還記得?陸將軍家世人品相貌,無一不是上上之選,嘉嘉也是快要及笄的人了……”

    因為欣喜而發紅的臉兒立時就變白了,顧柔嘉抿著下唇,沈澈的影子在眼前一閃而過。她好容易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她是心悅沈澈的,陸劍鋒英俊、溫和,行止間全然是君子的風度,更是個驚豔才絕、體貼入微的男子,可是他不是沈澈,沈澈再狠、再壞,顧柔嘉還是心悅他的。沉默了好久,顧柔嘉才搖頭:“嘉嘉對陸將軍著實沒有這個心思,還請爹爹改了主意吧。”

    顧老爺沉吟片刻,見女兒發白的小臉,也不便再說什麽:“罷了,你且回去好生歇息,待好了,再說這些也不遲。”

    顧柔嘉當即應下回了自己的院子,父親已然是第二次說出這話來了,誠然父親的顧慮並非無理,陸劍鋒也的確是個很好的男子,但顧柔嘉舍不得沈澈,更不願意違背自己的意願。

    算來,哪怕是前世,她應了鄭軼的提親,但她那時也隻是喜歡,並非是心悅。她隻是習慣了鄭軼在身邊,習慣了和他日日在一起,哪怕的確是動了心思要嫁,卻也並非是那等迫切的意願。就像是他二人青梅竹馬,從小就有人調笑,讓他二人長大了成親,久而久之,顧柔嘉也接受了這個說法,似乎真的對成親期待了起來。

    沈澈是她第一個心悅的男子,他也喜歡自己,想要娶自己為妻,顧柔嘉怎能舍了他嫁給別的男子?!

    她坐在羅漢床上閉目沉思,呼吸清淺,好似睡著了一樣。外麵似是傳來小丫鬟的低語:“唉,咱們二姑娘病了之後,這各府的公子小姐們,個個都來得好生殷勤,方才那年輕的將軍才走,說是二門外又來了一個郎君,模樣一點也不比方才那將軍差。”

    “咱們家二姑娘神仙一樣的女孩兒,這些公子們心裏不知多喜歡呢,要我說,他們都是想娶二姑娘回去的,可是想娶咱們二姑娘,憑得他們什麽勁兒,貴妃娘娘不點頭,那也不好使。”

    幾人聲音輕輕的,很是得意,顧柔嘉暗笑不止,睜眼說:“明月且去看看是誰,若是那起子紈絝,就說我睡下了,不便待客。”

    明月含笑稱是,出去便笑著啐了小丫頭們一口:“你們呀,也是在姑娘院子裏,要是給太太知道了,讓你們吃一頓板子,還不趕緊散了,該做什麽就做什麽去。”小丫頭們聞言皆是去了,明月也自行往外麵去,不多時又折了回來,笑道:“姑娘,是九殿下來了。”

    自正月初一沈澈救下顧柔嘉開始,明月便深深懊悔自己往日不該對沈澈那樣壞,現下見了沈澈,雖不說親昵,但卻是帶了切實的尊重。顧柔嘉一怔,忙坐直了身子:“他怎的來了?”

    接連幾日不曾相見,沈澈似乎並沒有什麽變化,神色還是如常般淡漠,他眉目如畫、鼻梁英挺,長發被束起,不見上次相見時的慵懶,身上那件鐵灰色窄身窄袖袍子像是新做的,他手上套著那串佛珠手串,腰上則掛著顧柔嘉親自給他做的玉佩和香囊,看來愈發的貴氣十足,彷如謫仙。

    甫一見到他,顧柔嘉臉兒便有些發紅,也不知說什麽才好,隻是笑得十分乖巧。沈澈目光在她臉上一轉,見她消瘦了些,眼底烏青更是遮也遮不住,他心裏好像被針紮了一樣:“身子好些了?”

    “好些了,隻是夜裏還睡不安穩。”顧柔嘉乖乖一笑,明月奉了茶進來,她雖不知自家姑娘的心思,但知道兩人早已相識,還是很知趣的關上了門,獨留兩人相對,自己則在外等候吩咐。沈澈神情不大好,似是有些心虛,取了一個錦盒出來:“你受了驚嚇,我給你送些茯苓膏來,閑來無事,也就吃上一些,免得身子支持不住。”

    那隻錦盒很小,小小巧巧的極為可愛。顧柔嘉小心翼翼的接在手中:“多謝九殿下……”

    “你不嫌棄麽?”沈澈望著她愈發紅豔的小臉,嘴角勾出自嘲的弧度來,“陸劍鋒來過了?說是送了你一支千年雪參補身子,我隻領了這樣寒酸的物件來。”

    “心意到了就是,我若是大病,急等著雪參吊命的,我自然更感激陸將軍一些,但我隻是受了幾分驚嚇,倒是茯苓膏有壓驚之效,反倒是好些。”她說著,粲然微笑,臉兒更紅了。她自然不會說出來,即便沈澈是空手來的,她也會很歡喜,比陸劍鋒來了更歡喜,“殿下肯來,我就很歡喜了。”

    “嘴甜了不少。”沈澈揚了揚眉梢,麵龐柔和了許多,方才他進了顧家,便聽著有人低聲說話,說是陸劍鋒來過了,讓他心裏酸楚難當。就算陸劍鋒素日裏溫潤,但同為男子,沈澈很清楚,唯獨在看向自己心儀之人的時候,男子的神色才會那般溫柔。偏生這小丫頭好似從不知道陸劍鋒的心意,傻乎乎的樣子乖得要命。

    他不喜歡有男人在顧柔嘉身邊,誰也不行。

    這屋子並不大,一切都小巧可愛,和顧柔嘉很是符合。兩人離得近,她身上的清甜香氣幽幽飄來,讓沈澈頗有些心猿意馬。他內斂慣了的人,臉上慣常是沒什麽表情的,顧柔嘉哪裏讀得出他的心思,隻是笑著。不想沈澈倒似乎有些心虛,沉默了好久,他才開口:“你……”

    “殿下……”不想顧柔嘉同時開口,兩人又一次陷入了沉默。顧柔嘉笑道:“殿下是客,還是殿下先說吧。”

    他似是有些疲倦,因為受傷而無法隨意活動的左手擱在扶手上,手背青筋虯結。沉默了半晌,他低沉的嗓音淡漠而艱澀:“你也會覺得……我是怪物麽?”

    “我從未當你是怪物!”顧柔嘉慌忙搖頭,想到那日葉知秋的話,不想他竟然將此記得如此之深,心裏愈酸,“我怎會當你是怪物?”

    他白得病態的臉似乎又白了幾分,烏泱泱的眸子望著她,仿佛一眼望不見底的深海,隻是其中猶似夾雜著深切的悲哀,伸手輕撫她的臉:“別怕我,嘉嘉,別怕我。”

    他知道顧柔嘉是為了什麽而生病,更知道,她見了葉知秋的模樣,不可能想不到是他的手筆。他什麽都想到了,獨獨沒有想到,顧柔嘉會撞見人不人鬼不鬼的葉知秋!想到兩人初識之時,顧柔嘉每次都好像受委屈的小雞仔一樣,可憐巴巴的站在他跟前,想走卻不敢走的小樣子,讓他心痛如絞。

    他不想回到那個時候,好不容易,她會真心的對他笑、對他好,將他放在心上。天下人怕他、當他是怪物都可以,唯獨顧柔嘉……

    哪裏想到他會喚自己的小名,低沉的嗓音讓顧柔嘉心中狂跳,他冰冷的掌心緊緊貼在自己的臉頰旁,涼涼的,卻讓她的臉更為滾燙。她心裏就好像擂鼓一樣,愈發的不知如何自處,沉默了好久,她才抬頭,對上那雙含了幾分悲切的黑眸:“沈澈,我不怕。”

    每每見了他,顧柔嘉總是萬分知禮的叫著“九殿下”,這個分明含了嘲諷的稱呼,她叫出來卻那樣自然,並沒有半點不妥之處。這是她第一次切切實實叫他的名字,讓沈澈心中一蕩,默默問:“當真?”

    “自然當真。”顧柔嘉伸手,撫上他的手背,“我往日的確是怕你的,可是我後來就不怕了,我現在不會怕你,往後更不會怕你。”她說到這裏,咬了咬下唇,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來,“沈澈,我不是傻子,我明白的,你不用對我解釋什麽,我相信你。”

    她語調軟軟的,溫柔至極,沈澈對上她清亮如水的眸子,心中一鬆,笑了笑,複輕輕刮了刮她的鼻子,聲音很輕:“我母妃不是怪物,她是很好很好的女子,不適合在宮裏。”

    若說不恨葉知秋是不可能的,沈澈一直在靜候時機,要一舉除掉葉知秋。但不想,她那日竟然會高呼,稱母妃和他都是怪物,沈澈怎能不怒?心中想除掉葉知秋的心登時變了,他要讓葉知秋生不如死,如此方能消減心中恨意。

    “那太妃娘娘……”前後兩輩子,顧柔嘉從來沒有聽說關於沈澈生母的隻言片語,難免有些好奇。沈澈麵容柔和了許多,隻是眉頭始終不曾舒展,含了幾分陰鬱:“她死了,十五年前,被父皇賜死了,且玉牒除名,不得再有關於她的任何話語。我是看著她被父皇身邊的督太監絞死的,白綾纏在脖子上,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還含著淚對我搖頭,讓我不要記恨父皇。”

    他語調那樣平靜,仿佛沉悶的鼓聲,一聲聲敲在顧柔嘉心上,讓她心裏又酸又痛,一時眼淚已然盈眶。她良久不語,沈澈轉頭則見她含淚的樣子,伸手拭去她的眼淚:“不哭,都過去了。”

    十五年前,沈澈不過五歲,看著父皇的貼身內侍將母親絞死,不知對沈澈是何等的傷害。

    “聽話,不哭。”見她這般孩子氣的哭鼻子,沈澈心中一軟,低沉的嗓音透著難以言喻的溫存,“傻丫頭哭成這樣,一會子可怎麽哄你呢?”

    “誰要你哄了。”顧柔嘉辯了一句,又猶似氣苦的拍他嗎,“都是你招得我,現下反倒是笑起來了。”她並未用力,卻不慎拍到了沈澈的傷處,他悶哼一聲,緊緊蹙著眉,嚇得顧柔嘉忙站起來,一疊聲就喚明月去討些傷藥來。

    院子裏一下又給攪動起來,沈澈不喜旁人碰自己,自行上了藥,這才對哭喪著臉的顧柔嘉搖頭:“無礙的,別放在心上。”說到這裏,他悄悄湊近顧柔嘉,他的臉近在咫尺,五官看來愈發的英氣逼人,顧柔嘉臉兒一紅,正要退開,他揚了揚眉,嘴角抿出柔和的笑意:“我喜歡你,我真的很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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