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威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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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儀宮主殿中俶爾安靜下來, 眾妃嬪無一不是麵露難色互相看著,盡管神色皆是犯難, 但並沒有人說話, 殿中靜默如許, 仿佛暴風雨前的寧靜, 一旦翻了浪,便連粉飾太平也做不到了。
自方才說了話後,沈澈就一語不發, 淡漠的看著在場眾人,如同此事和他沒有半點關係一般。淑妃額上冷汗涔涔, 臉色白如金紙, 嘴唇也褪去了所有血色,隻是梗著脖子,一直不曾言語。場麵就這樣僵持著,皇後盈盈含笑:“如此看來,似乎的確是淑妃誤會了什麽。貴妃宅心仁厚,見陛下被蒙蔽,出麵照拂九弟也是有的, 此事也是本宮疏忽了, 還不曾好好謝過貴妃。”她話中大有轉圜之意, 讓場麵緩和了不少,眾妃嬪皆是鬆了口氣。豈料皇後話鋒一轉:“隻是有昔日照拂之恩, 九弟維護貴妃也是常事, 不知你二人在太液池畔說了什麽, 會讓淑妃以為你二人在互訴衷腸?”
“正是!”淑妃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倨傲的神色又露了出來,“你二人一會子笑,一會子板著臉,嬉笑怒罵,全是情愫湧動。”
在太液池畔……那日沈澈從外麵回來,顧貴妃當即問他關於嘉嘉的事,她隻恐沈澈害了嘉嘉,難免不查。況且在太液池畔說話,再為正常不過,誰知淑妃見縫插針,硬是攀咬了上來。
皇帝對嘉嘉賊心不死,若是知道沈澈和嘉嘉之間的事,隻怕要壞事!如此想著,顧貴妃望向了皇後,後者笑得溫和,全然看不出半點陰謀。
到底是陰鷙慣了的人,如何會露出馬腳來?
她一時不語,淑妃愈發的得意:“貴妃若是問心無愧,何苦連說也不敢說?隻怕當真說了些汙耳朵的,這才不敢說話。”
一時間,殿中靜默非常,顧貴妃在宮中浸淫多年,涵養功夫早就爐火純青,片刻便回過神來,正待找個說辭推說,不想沈澈率先開口,瞥了淑妃一眼,旋即淡淡說:“不過是我在宮外遇見了顧家二姑娘,心知貴妃和二姑娘姐妹情深,既是見了顧姑娘,向貴妃通秉一聲她的情形,想必也並不失禮。”
顧貴妃又怎能想到沈澈會半點不掩飾的說出這話來,心中暗叫不好。皇帝垂涎嘉嘉美色多時,一旦惱怒,隻怕就是覆水難收,別說沈澈和自己,就是嘉嘉也難逃此劫。因而她正欲開口辯駁,沈澈看了她一眼,語氣愈發淡漠:“與其尋些由頭,反倒是讓人生疑,倒不如實話實說,貴妃何苦瞞著藏著?”
顧貴妃沉默萬分,知道他連自己的後路也給斷了,心中說不出什麽感覺,一壁佩服沈澈應變能力之強,一壁惱怒他會因此害了嘉嘉。正值躊躇,皇帝目光已然淩厲起來:“當真如此?”
“是……”顧貴妃無可奈何,隻能順著沈澈的話說下去,“那日在太液池畔,我的確是與九殿下說關於舍妹的事。”
“我倒是奇了,既然隻是說顧姑娘,那貴妃何必藏著掖著?”淑妃不以為然的哼了哼,“隻怕是推了顧姑娘出來做擋箭牌,還想姐妹情深一把?”
“淑妃不怕閃了舌頭?”顧貴妃冷冷的看著她,哪怕方才自己被汙蔑,她也不曾這般惱怒,但一旦涉及到妹妹,她心中便升騰起怒意來,當即出言斥責淑妃,“我在宮中不比外麵,再關心妹妹也不過隻能從旁人口中知道一些。九殿下好心同我說妹妹的情況,我心中雖是感激,但也不願給妹妹惹來事端。”
縱然大燕民風開化,但這男女之間總是有些規矩不能破。若是從男子口中聽說女子的事,難保有心之人不會認定男子對這女孩兒有意。顧貴妃對妹妹諸多保護,唯恐有人誤解妹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淑妃笑得尷尬:“顧姑娘天姿國色,就算九殿下青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誰知此話一出,皇帝驟然大怒:“你成日說什麽瘋話?!”
不想皇帝出聲,淑妃唬得臉色蒼白。皇帝死死的看著她,顧貴妃對妹妹何等寵愛,皇帝也是知道的,未免有人非議妹妹,她會有此反應也是常事。但皇帝對顧柔嘉起了色心,今日又被安定長主指桑罵槐教訓了一番,心中正惱著,偏巧淑妃撞到了刀刃上來,怎有不被砍下來的道理?
他勃然大怒,讓淑妃噤若寒蟬,安定長主緩緩看了他一眼:“陛下何必惱怒?”皇帝忙頷首稱是,長主又笑道:“這話聽來雖是合情合理,隻是空口無憑,颯敏,你去偏殿問問嘉姐兒,幾日前,是不是當真遇到了小九。但凡有半句虛言,莫說陛下,我先不會輕饒。”
颯敏稱是,轉身出去。安定長主慢慢籲了一口氣,看著不敢發聲的淑妃,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來:“今日這事鬧了很有一會子了吧?若非老婆子進宮來了,隻怕還要再鬧上一會子。陛下賞罰分明,若是確鑿,貴妃該罰,可若是誣告……”她不再說下去,笑容愈發濃烈,殺伐之意鋪天蓋地般襲來,“你可要明白,我大燕之中,僭越可是重罪。”
淑妃身子一顫,險些軟到地上,皇帝兀自生氣,看著在場的妃嬪,無一不是覺得礙眼得很。顧貴妃垂眉含淚,並不刻意為自己申辯,反而激起了皇帝的保護欲。方才驚覺自己被戴了綠帽子的憤恨漸漸歇了,倒是愈發覺得顧貴妃不像是會紅杏出牆的人,隻是沈澈與她站在一起,兩人都是風華正茂的年齡,讓皇帝才歇下去的怒意又一次湧了上來。
這個好弟弟,隻有讓他徹底消失了,自己方能高枕無憂吧……
眾人各懷心思,颯敏不多時就折了回來,笑盈盈的向眾人行了個禮:“顧姑娘說,那日裏的確和九殿下在一起說話,九殿下還請姑娘吃了好吃的點心,姑娘現下想著,嘴還饞呢。”
她聲音十分輕快,複盈盈看向了皇帝:“想來九殿下和貴妃娘娘這話非虛,那日的確是在說關於顧姑娘的事。”
雖隻是轉述,但沈澈眼前似乎出現了顧柔嘉含笑盈盈的小臉,嬌俏的聲音似乎在耳邊縈繞,他烏泱泱的眸子裏立時湧出暖意,唇角抿出一個溫和的微笑來。轉頭看了一眼淑妃,他神色一瞬便冷了下來,迫視著淑妃:“不知淑妃娘娘還有何話說?”
淑妃臉色蒼白,被他看著,幾乎要軟到地上去:“你、你……”
“淑妃好手段,”沈澈露出一個冷笑來,“一番誣告,便讓皇兄先入為主的恨上了貴妃,若是不加詳查,隻怕聽信了淑妃的鬼話。”他說到這裏,神情愈發的疏離冷漠,死死的看著淑妃,好似恨不能將她紮穿一般,“我這遭棄之人,還能讓淑妃這般利用來中傷貴妃,如此爭寵的手段,倒是讓人佩服。”
他甫一說出“遭棄之人”四字,安定長主目光微微一斂,自正月伊始,她便在京中,這京中的風土人情也好,機要秘密也好,她都是知道的,包括沈澈日子過得很難這件事。因而她隻是見怪不怪,懶洋洋的笑著,如同尋常年近古稀的老人一般。
“我沒有!你二人本就——”淑妃忙不迭叫了起來,全然不再像是方才倨傲,全然是手足無措。尚未說完,沈澈目光一凜,淑妃立時覺得好似頭皮給人抓住了,聲音阻斷在了喉中。沈澈淡淡的看著她:“淑妃如此誣陷貴妃與我,意圖利用皇兄,攪得宮中不得安生,切莫忘了,這大燕曆代先帝都看著呢,淑妃不怕遭報應?”
淑妃臉色登時慘白,身子一晃險些摔在地上。在場眾人又有幾人不信鬼神,更無一人敢再說什麽,心中皆是明白了幾分——這淑妃八成是誣告,須知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這汙蔑先帝皇子,哪怕沈澈當真不受待見,那也是沈家自己個兒的事,沒有讓一個妃子欺辱的道理。
殿中一時更為靜默,沈澈烏泱泱的眸子如同鷹準盯著獵物一樣,不給淑妃半點逃脫的機會。他渾身都透著顯而易見的陰鬱,俊朗的五官像是隱在了晦明變化之中,平添陰沉:“淑妃素來是個行事桀驁,但卻明白何為明哲保身。今日既然大喇喇的站出來肆意汙蔑我和貴妃娘娘,想來是有十足的把握能將我二人置於死地。你既無確鑿證據,除非是攀上了什麽倚仗,否則,怎敢如此堂而皇之的誣告四妃之首和先帝皇子有染?”
隨著他話音落下,淑妃的臉已然褪去了全部血色,青灰如同死人。她身子有些許顫抖,下意識竟然往皇後的方向看了一眼,後者笑得如常雍容,對她毫無生機的目光報以從容微笑,渾然一派與此事毫無關聯的樣子。但這幾不可見的舉動落入了沈澈眼中,讓他頓時揚了揚眉梢,目光微微緊了一些。
這般滴水不漏,除了皇後,還能有誰呢?
觸及皇後溫和目光之時,淑妃卻像是被火燒灼了一般,迅速移開了目光:“九殿下不必胡亂攀咬,我一人做事一人當。”她說到這裏,臉上渾然寫著決絕,蒼白著臉,身子微微發顫,隻是牙咬得很緊,恨意幾欲噴薄。
看著她憤恨萬分的神情,沈澈不動聲色的抿緊了唇,目光之中如同帶了碎冰,冷得徹骨,被他的目光看著,淑妃身子如同篩糠一般顫抖起來。她並非是初識沈澈,但今日的沈澈,渾身都透著難以言喻的威儀,這份威儀,甚至比身為天子的陛下更為滲人,隻一眼,就能讓人的防線全部崩潰。淑妃哆嗦著,皇後的名字幾乎都已然浮到了嘴邊,皇帝卻陡然變了臉色,重重的拍了一下案幾,震得幾上兩盞熱茶彈跳一下,生生倒了,滾燙的茶水沿著案幾緩緩流了下來,颯敏忙扶了安定長主起身,吉祥也慌忙令人前來整理。
皇帝臉色何等難看,隨時都要怒吼一般,黑著臉,負手起身,瞪著淑妃道:“來人,將淑妃褫奪封號,關在寢宮之中,聽候發落。”自有人稱是,淑妃張了張口,尚未說話,皇帝便是怒喝道:“閉嘴!吉祥你是死了不成,還不趕緊拉下去!”
他忽的暴跳如雷,在場眾人誰敢觸怒天顏,隻能眼觀鼻鼻觀心看著淑妃被帶了下去。沈澈淡漠的看著皇帝,心知他是故意跳出來維護皇後的。哪怕皇帝時常給皇後沒臉,但在這樣的時候,倒委實是“夫妻情深”,不惜一反常態的跳出來維護這並不愛重的發妻。
沈澈的臉色陰沉得嚇人,今日的變故,本就是他不曾料到的,更不曾料到,嘉嘉會隨了安定長主一同進宮來。想到她方才又酸又怒的神色,再一念及她現下是由陸劍鋒陪在身邊,沈澈攏在袖中的手不動聲色的握緊了,饒是臉色愈發的淡漠,但心中卻湧出無盡的暴戾來。
“陛下失態了。”重新端了一盞熱茶在手,安定長主徐徐吹開了茶末,呷了一口茶,蒼老的眸子裏全然是笑意,“為了一件醃臢事,何必如此動怒?反倒是小題大做了些。”
“姑祖母說的是。”看著淑妃被拉了下去,皇帝方才收起了方才的怒意,向安定長主欠了欠身,麵帶歉意之餘,又冷冷的掃了一眼皇後,後者隻是含笑:“陛下龍體為重,還是不要如此大動肝火的好。”
“朕自有分寸,皇後不必置喙。”皇帝沒好氣的啐了皇後一口,端茶喝了,又看著默默垂淚的顧貴妃,心中愧意大作,親自將她扶起:“今日是朕不查,讓你受了委屈。”顧貴妃忙搖頭:“臣妾不敢怪陛下,陛下也是受人蒙蔽。”雖是如此說,但她始終不曾抬頭,皇帝自覺有愧,垂垂老矣的麵容上透出溫柔的申請,輕歎道:“晏如莫非還與朕置氣不成?抬頭叫朕看看。”
推脫了幾次,顧貴妃終究是抬起頭來,臉上已然腫起了清晰可見的指痕,她臉兒不過巴掌大小,半張臉都腫了起來,可見皇帝方才那一巴掌打得有多狠。安定長主蹙了蹙眉,目光登時冷了不少,語氣陡然一寒:“貴妃傷成了這樣,還是傳太醫來看看才是,這樣傾城的容色,可別壞了。”
皇帝心中暗悔,見顧貴妃含淚,模樣愈發的楚楚可憐,那點子色心愈發的蠢動,當即令紅鸞扶了顧貴妃回寢宮去。安定長主看著顧貴妃的背影,嘴角抿了抿:“陛下是個男子,妃嬪身嬌肉貴,如何受得住?下次真有錯處,讓人責罰就是了,自己動手,失儀不說,打壞了還是陛下自己個兒心疼。”
當了十幾年的天子,皇帝何曾在被人如此說過,心中怎能服氣,但安定長主輩分高,手中還有大燕三分之一的兵權,更握有太.祖皇帝和先帝遺詔,皇帝怎敢貿然開罪,忙頷首稱是。安定長主“嗯”了一聲,隻是眯眼笑,那殺伐之意又一次展露無疑,讓皇帝不覺屏息,心底生出了懼意。
如何不知皇帝難堪,皇後忙笑得恭順:“姑祖母,此事臣妾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安定長主笑得溫和,隻是說出的話甚是威嚴:“皇後若真有此覺悟,倒是極好。皇帝乃是一國之君,政務繁忙,無暇顧及後宮瑣事。為皇後者,該將後宮料理好,若是事事皆要皇帝親自過問,要皇後何用?”
“臣妾有罪。”老太太寥寥數語,滿是不容回絕。皇後年近五十,沉浮了這樣多年,心術遠勝於常人,自然明白長主是在敲打自己——方才老太太雖是一語不發,但將所有的事都盡收眼底,包括淑妃看向自己的驚惶目光。
老太太當年殺伐決斷,馳騁沙場,多少悍將皆是她的手下敗將,這大燕三分之一的江山都是她打下來的,比心術權謀,哪怕是太/祖皇帝在世,也未必能勝過安定長主許多。
這般睿智清明的老太太,又怎會不知她的手段?!
皇後腳底寒意升騰,凍得頭皮發麻,安定長主覷著她的反應,笑得慈愛:“你是一國之母,國之根本,老婆子不過說上一說,往後隻要不再犯這般的錯,也就是了。”她的笑容越來越濃,按住皇後的手,聲音低沉而緩慢,“老婆子老了,可這雙眼睛還沒有瞎呀。”
仿佛置身於沙場之上,皇後頭皮直發麻,慌忙應下。安定長主這才直起身子,望著立在殿中的沈澈,低聲笑道:“今日鬧了小半日,小九也先去更衣,再來與我說話。”沈澈頷首欲走,看著他的背影,安定長主浮出幾分意味深長的笑意。
這沈澈,絕非池中之物。
靜了靜,安定長主笑得從容,令人去將陸劍鋒叫回來,又笑道:“我久不回宮中,也幾乎忘了宮裏的模樣了,陛下和皇後且帶我祖孫二人好好去看看這宮中如何?”頓了頓,“有些事,待小九回來,再說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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