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太/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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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澈一番擲地有聲, 望著皇帝, 渾身都散發著逼人的氣度, 竟生生將皇帝比了下去。看著麵前因縱情聲色而垂垂老矣的皇帝, 沈澈抿緊了唇, 烏泱泱的眸子裏如墨色一般,隱隱綴著殺意。

    對皇帝秉性何等清楚, 因而沈澈在下令殺了隴右道節度使之時, 便知道他的好哥哥會有什麽反應了。隻是他這般冠冕堂皇,說什麽怕辱沒了天家威嚴, 讓朝臣們心中無依,說穿了, 不過就是因為憤恨自己罷了,僅此而已。

    念及此, 沈澈眯了眯眼,盯著皇帝的目光愈發逼迫:“皇兄眼裏,到底是臉麵重要, 還是民生更為重要?那就請皇兄明明白白告訴臣弟, 是不是為了天家的臉麵和威嚴, 這等枉顧民生的惡賊就該讓他繼續為禍一方?”

    他勸降山匪之後, 便與山匪頭領說起過這事。既是願意歸降,那頭領也不必多加隱瞞,說隴右官員之中有人與他們合謀。每一次運糧運水車隊的行進路線都有人透露出來, 甚至連官軍的布控圖都能送來, 這才是山匪每一次都能大獲全勝的緣故。隻是頭領說著這話, 還未曾說出是誰,便當場猝死了,讓沈澈愈發篤定此事定然牽扯到重臣,否則絕不會有如此能耐。

    直到順藤摸瓜,將隴右道節度使牽出來。除了一方最高軍政長官,誰又能那樣清楚的掌握官軍布控方位呢?因而,沈澈連夜提審了隴右節度使,果不其然,這人便是與山匪勾結謀取私利的元凶巨惡!

    這等惡賊,若不除去,他沈澈有什麽臉麵去麵對隴右受饑荒之苦的百姓?!

    皇帝屏息凝神,望著眼前清瘦的男子。一直以來,他對於沈澈雖是深恨,但一直聽之任之,從不曾下過死手。但自從安定長主回京之後,他才深刻的體會到,這弟弟不爭不搶了二十年,連他都以為,沈澈已經被自己養廢了,可是今日才知,他其實是在韜光養晦,為的就是等一個機會。

    現在他等到了,這才會有當日哪怕重傷自己也要險勝陸劍鋒的事。

    皇帝恨得牙根兒癢癢,隻恨自己婦人之仁,不曾聽從旁人的話斬草除根,若早早的除掉沈澈這禍害,哪有現在的事?

    縱然恨不能親自動手掐死沈澈,但當著安定長主和壽王夫婦的麵,皇帝不得不擺出姿態來:“他當真和山匪勾結?!”

    “采訪使呈上來的折子,可是這話半句也不曾提到?”沈澈冷笑連連,“他二人不過一丘之貉,當日臣弟甫一到了鄯州,那采訪使竟送來兩個美人,也不知安得什麽心!”

    皇帝額上青筋突突直跳,縱然知道隴右隻怕官員也沒什麽好東西,但不料節度使、采訪使和安西大都護都是這等德行之人,何況當著安定長主的麵,讓皇帝如同挨了一個脆響,一時間尷尬至極,迎上安定長主投來的目光,皇帝不得不硬著頭皮,怒道:“即便此人當真罪無可恕,你難道不知上報嗎?!”

    “那山匪頭領不過與我閑談,須臾間便死於非命,若臣弟再等,不是自己死了,就是必有人能為那節度使脫罪。”沈澈神色寡淡,一雙烏眸裏全然是寒意,冷冷的掃過皇帝,“皇兄派臣弟去隴右,意在解決隴右饑荒和山匪縱橫,臣弟雖也滿腔熱血,卻也不願死在了隴右,不如快刀斬亂麻。”

    他越發冷淡,寥寥數語便能明白在隴右道的凶險,對方既能輕而易舉殺了山匪頭領,若是想要沈澈的命,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皇帝怒道:“你——”

    “夠了!”安定長主驟然發聲,蒼老的聲音中透著無盡威嚴,禦書房前的空地瞬時彌漫出了殺意來,如肅殺的戰場,皇帝聲音卡在喉中,轉頭去看,迎上安定長主蒼老而銳利的目光,他臉色微微發青,不再言語。

    徐徐打量過兄弟二人,安定長主冷笑道:“小九,你捫心自問你是什麽身份,身為幼弟、身為臣子,該與陛下起這等爭執?!”

    沈澈一派淡然,對忽然來的嗬責無動於衷,躬身對安定長主行了一禮:“姑祖母說的是。”

    早已在心中篤定長主偏心眼的皇帝驟一聽到這嗬責之語,頓覺揚眉吐氣,心說安定長主到底還是將自己這個皇帝看得最重的,念及此,皇帝胸膛挺得高高的,渾然的自得和威儀。

    隻是尚未等皇帝自得完,安定長主便轉向了他,目光極是銳利:“陛下也未免糊塗了,既然明白天家威儀之說,更該知道,當眾與臣弟爭執,是極為沒臉之事,怎還能做得出來?”

    被安定長主一喝,皇帝臉色發青,指節捏得咯咯直響,心知安定長主到底更為偏向沈澈。他本就極為惱怒不曾對沈澈下死手,現下安定長主甫一出聲,他更是惱怒,強壓著怒意,說:“如此說來,姑祖母以為老九目無君上是對的?隴右道節度使、安西大都護均是一方封疆大吏,即便要罰,也自有朕處罰,老九又有什麽權力和麵目讓兩人或廢或死,姑祖母如此偏袒,實在讓朕難以心悅誠服。”

    一直以來,皇帝對於安定長主都是極為尊敬,即便是上次長主為沈澈請封都維持著良好的禮數,但現在他已然盛怒,自是擺出了自己身為天下之主的架勢,渾然的盛氣淩人。

    安定長主“嗬”的一聲笑起來,拂開陸劍鋒扶著自己的手,緩步走到皇帝跟前,仰著臉看著這個侄孫兒,蒼老的麵容上雖是含笑,但眼中冷冽一片,身上散發出的那股子肅殺之意空前盛大,仿佛一頭巨獸,隨時都要將在場所有人都吞下去:“偏袒?老婆子行事,素來是行得正坐得端,不需要偏袒誰。若當真是偏袒了,自然是那人有能耐值得老婆子去偏袒。”

    她聲音何等冷冽,如萬丈不化的玄冰,哪怕皇帝盛怒,也被這話中的寒意激得渾身一顫。壽王等人立在一旁,皆是一片冷漠,仿佛不曾有此事一般。皇帝咬緊了牙,低喝道:“姑祖母未免僭越,須知朕乃天下之主,姑祖母雖有長輩之名,卻也切莫——”

    “陛下原來還知道自己是天下之主!”安定長主朗聲笑起來,聲音高亢,“那陛下又知不知道君無戲言?當日是誰許了小九在隴右道有便宜行事之權?別說現下殺了那節度使、罷了安西大都護的官,就是將隴右道官員換個徹底,那也是便宜之內!陛下是要自己打嘴,讓天下人都笑話陛下?”皇帝張口欲反駁,安定長主冷笑連連,縱然已上了年歲,但她站在那裏,陽光灑在她身上,刺眼得要命,恍惚間,那蒼老而略顯佝僂的身影,好似當年那嬌俏的少女,披著金甲,一派的威風凜凜,讓人不敢逼視。

    皇帝氣得臉色鐵青,張口道:“便宜行事?朕才是天子,他的權力都是朕給的。朕要收回來,那就得交還回來,朕要他的命,他也得給!”

    “好呀。”安定長主笑了笑,環視一圈立在禦書房周圍的禦林軍,“既然這是陛下的意思,那就將沈澈綁了,拉出宮門,當街斬首!也好讓朝臣和百姓都看看,陛下這位聖明天子,是如何對待有功之臣的。”她說到這裏,冷笑,“還不將九殿下綁了!”

    她極有威嚴,說到這裏,目光掃過在場禦林軍,後者無一沒有色變,躊躇半晌後,當真上前來要綁沈澈。沈澈並不反抗,由著幾個禦林軍將自己五花大綁起來。皇帝氣得三屍神暴跳:“混賬東西!你們敢——”

    “陛下既然要小九的命,又礙著自己的名聲,那老婆子來做這個惡人就是!”安定長主厲聲打斷他,“拉下去,直接斬了!”

    不想安定長主驟然發了狠,偏生壽王夫婦和陸劍鋒毫無勸解之意,沈澈更是如常的冷清淡漠,好似要殺的並不是他。皇帝額上青筋突突直跳,因為憤怒,聲音都有幾分顫抖:“姑祖母,你就這樣偏袒他?”

    “老婆子說了,不需要偏袒任何人。就是偏袒了,又如何?”安定長主笑得慈愛,那眼中寒意閃爍,輕聲說,“莫說陛下了,就是你父親甚至太/祖皇帝都不敢這樣與我說話。”

    皇帝渾身一震,眼前的三位老人,皆是跟隨太/祖皇帝開國的大功臣。太/祖皇帝駕崩之時,安定長主不到二十歲,當即便以雷霆手段料理了朝中動蕩,扶持先帝登基,聽說那時,連京城中的風都帶著血腥味。

    安定長主老了,可是她還是當年那個野性難馴、手段淩厲果決的沈靜華。

    咬緊了牙,皇帝不得不服軟,揮手示意禦林軍放開沈澈後,這才低聲道:“姑祖母何時能如此袒護朕?”

    “老婆子一直是袒護陛下的。”安定長主神情又恢複了素日裏的和藹可親,隻是氣度甚是逼人,“隻是還請陛下明白一句話,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她說到這裏,笑得愈發從容,“陛下做了十幾年的天子,不需要老婆子再教為君之道。今日進宮有些時候了,小九送送老婆子,陛下好生勤勞政事,來日便是一位難得的明君。”她說到這裏,轉頭對陸劍鋒仰了仰臉,後者忙去扶住她,沈澈聞言亦是上前,壽王夫婦倆自然也是並肩而去。

    幾乎給氣了個倒仰,皇帝恨不能大叫出聲,胸口不住的起伏著,死死瞪著幾人離去的背影。若依了他,現在他就要令人將眼前這幾人給盡數殺了。他的怒意幾欲噴薄,被他瞪著的幾人好似感覺到了一般,安定長主忽的停下轉身,皇帝連偽裝尚且來不及,便給老太太看了去。然而老太太好似並沒有看到一般,隻是笑道:“陛下,君無戲言,小九現下解決了隴右饑荒,勸降了山匪,又令人修溝建渠,雖還無成效,但假以時日,隴右多年旱情定然能夠得到改善,還請陛下不要忘了,曾許諾要封小九為親王,也該著禮部為小九擬封號了。”

    她說罷,又令陸劍鋒和沈澈一邊一個將自己扶出去,全然不管身後的皇帝臉色發青,好似隨時都要因此而昏過去。

    一路將安定長主和壽王等人送到了宮門,沈澈這才一揖:“多謝姑祖母與叔公叔婆前來相救。”盡管懶怠和皇帝分辯,但現下他無官無爵,皇帝想殺他易如反掌。縱然因為顧柔嘉的緣故,他至今無法對陸劍鋒釋懷,但自相識以來,安定長主也好,陸劍鋒也好,都對他諸多照拂,他冷淡慣了,雖不曾言說,卻一直記在心中。

    隻是三位老人相視一眼,皆是笑了起來,壽王負手而立,隱隱有些歎惋:“你自然是值得我們來救的。”他說到這裏,張了張口,又歎了一聲,不再言語。安定長主接話笑道:“小九且收拾些細軟,便與我去吧,直至你哥哥下旨賜封前,都不必回宮來了。你這哥哥,可是個一等一的生事高手,再在這宮裏,可難保幹淨。”

    既出了宮,眾人便各去各的。陸劍鋒在前騎馬,沈澈則陪著安定長主坐在馬車中。哪怕老太太身子骨硬朗遠勝普通老者,但到底是上了年歲,今日和皇帝一番爭執也廢了不少力氣,上了車便合著眼,好似睡著了。沈澈正襟危坐,神情冷清淡漠,直至見了老太太眼睛微微掀開一條縫兒,他忙去扶:“姑祖母。”

    “人老了,也時常發夢,方才又做了一個夢。”安定長主笑了笑,端詳著沈澈,笑得慈愛,“小九是個能耐人,若非那年的變故,你本不該如此孤苦。”

    驟然聽到“當年”二字,沈澈眼波一動,片刻後便恢複了平靜,清潤低沉的嗓音淡淡的應了一聲:“是。”他不願意去提及當年,更不願意趣回想,母妃當年,是被絞死在他眼前的,而他什麽也做不了。

    那是個多傻的女人,都要死了,還對年幼的他搖頭,縱然沒有一句話,但沈澈知道,母妃是在告訴自己,不要恨父皇。

    “我還記得,宸妃是個很好的女子,纖塵不染,嬌豔又清麗,仿佛神仙一樣。”安定長主又歎了一聲,拍了拍沈澈的手,“有一句話我不曾告訴你,我很喜歡你母妃,你不是很像她。”

    “姑祖母會善待於我,除了源自陸將軍的舉薦,也有幾分母妃的緣故,但卻不是最要緊的緣故。”沈澈英氣的眉頭微微的蹙起,緊抿的薄唇勾出一個自嘲的笑容來,“是因為我像極了一位故人,我起先不懂,後來見了叔婆、見了叔公,我想我懂了。”他頓了頓,低沉的嗓音裏全然是自信,“是因為,我像極了太/祖皇帝,是麽?”

    安定長主的笑容驟然變得高深莫測起來,看著麵前沈澈從容不迫、自信十足的臉,自隴右道回來,他舉手投足間,已然添了幾分睥睨天下的氣概。細細的端詳了他一陣子,安定長主輕聲一笑,語調何等緩慢,娓娓動聽,如同在講述一個故事:“我是老來女,娘生了我之後便去世了,爹爹也死在了前朝戰亂之中,我是哥哥帶大的,他對我而言,亦兄亦父。後來哥哥說,他要這天下安穩,百姓能夠安居樂業,就帶著弟兄們一起闖蕩,漸漸有了自己的兵士、自己的軍隊,我自小就在男人堆裏長大,性子野得厲害,行軍打仗,也從來不輸於男子。再後來,哥哥如願得到了天下,登基做了皇帝,封我做安定長公主。我以為什麽事情都結束了,便也嫁了心儀之人,住在京城裏,有時進宮去,與哥哥扯皮,日子倒也鬆愜。”她說到這裏,神色漸漸的黯淡下來,“可惜好景不長,哥哥舊傷複發,死了。那時候我不到二十歲,看著那比我還年長的侄兒,在動蕩中幾乎保不住性命。我下令誅了好多人的九族,洗了三天三夜才洗去血色,我這輩子殺戮頗重,可是我一點都不怕。”

    “哥哥再也不能保護我,那就換我來保護他的子孫,這是哥哥的江山,我自然要替他守住。”她笑了笑,臉上露出和年齡截然不符的靈動神情來,恰如太/祖皇帝尚在之時,她還是那個嬌俏的少女,隻是那雙蒼老的眸子裏隱隱有淚意浮動,“都五十年了,我真的很想他。”

    沈澈眉頭緊了又鬆:“姑祖母節哀。”

    安定長主隻是笑了笑。

    *

    從宮中回到長主的行館,已然是日薄西山。顧柔嘉一直提心吊膽,若非沈清陪著她,她隻怕早已按捺不住衝進宮去了。隻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她便愈發的焦急,坐立難安。好容易聽得門房處有人來通傳,說是長主回來了,喜得顧柔嘉忙不迭的從堂中衝出,急得一路小跑,連沈清在後的呼喊也顧不上了。

    直到在大門前停住,夕陽下,陸劍鋒和沈澈正扶了安定長主下車,夕陽將三人的影子拉得好長,又給三人身上都鍍上了一層殷紅的血色。沈清上前代替了沈澈扶住老太太,複望著陸劍鋒,笑道:“呆哥哥,今日進宮去,可將皇帝哥哥的笑話看了個十成十吧?”

    陸劍鋒“唔”了一聲,聲音輕輕的:“清兒,休要胡言。”

    立在門前,顧柔嘉怔怔的望了半晌,沈澈抬頭,那雙烏泱泱的眸子裏淨是溫柔和溺愛,顧柔嘉張嘴欲言,連一聲也未曾發出,鼻子一酸,已然淌下淚來。

    她哭得何等傷心,沈澈忙上前去,也顧不得許多,拭去她的淚:“嘉嘉乖,我沒事,不哭。”

    哭得如同受了委屈的孩子,顧柔嘉眼淚越擦越多,最後一股腦兒將眼淚糊在他袖子上,舉著小拳頭打他:“討厭死你了!”今日醒來,他就不見了蹤影,旋即則是皇帝要殺了他的消息,讓顧柔嘉恍如雷擊,提心吊膽了半日,現下見了沈澈,哪裏有忍得住的。

    順了她的心意,沈澈挨了幾記粉拳,唇邊浮出溫柔的笑意來,屈指彈了彈她的額頭,這才捧著她的小臉:“嘉嘉不過等了小半日便哭成這樣,接下來可要等上好幾月,你怎的受得住?”

    “等什麽?”顧柔嘉沒好氣的反問道。

    他笑得魅惑,聲音低醇如酒:“等我來娶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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