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節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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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柔嘉本是失魂落魄, 想著要如何規勸父母雙親接受沈澈,不想驟然聽到屋中的父親說上這樣一句話,顧柔嘉的心頓時提上了嗓子眼,連骨節間都迸出了幾分寒意。

    盡管早就知道皇帝不會輕易放過沈澈,但顧柔嘉又怎能想到,為了一句“發了狠”, 他就要殺了沈澈!

    屋中顧夫人也是諸多納罕,看著丈夫,驚呼道:“好端端的, 作甚要殺九殿下?即便是為了立下的軍令狀, 但九殿下一月之內便緩解了旱情帶來的饑荒,更將山匪勸得歸降,隻消得無山匪作亂, 賑災所用水糧能進隴右道, 那饑荒也就不足為懼。”她說到這裏,又蹙著眉頭,喃喃自語, “明眼人都知道,陛下實則不待見九殿下, 現下九殿下如此出色, 莫非陛下想……”

    “休要胡言!”顧老爺忙喝止顧夫人,神色愈發怔忡, “陛下時有昏聵, 這事不假;待九殿下尖刻, 這事也不假,但現下安定長主在京中,陛下怎敢諸多放肆?實在是九殿下此次行事太過火,怨不得陛下如此盛怒,今晨才說九殿下入了雍州地界,隻怕現下,禦林軍已然衝到驛館之中抓人了。”

    自皇帝登基以來,縱情聲色,行事昏聵,這都是看在眼裏的,引得如顧老爺這等廉臣對皇帝諸多不滿。現下顧老爺竟然為皇帝說話,讓顧柔嘉屏息凝神,心說難道沈澈當真觸及皇帝的底線不成?

    顧家二老哪裏知道女兒就在外麵,隻是神情怔忡,顧夫人又道:“咱們與九殿下接觸不多,隻是上次遠遠看了一眼,隻覺得像是神仙一樣的人物,這次隴右道一行,也足以看出是個有大能耐的人。可別是陛下見勢不好,故意挾私報複。”

    顧老爺急得直歎:“哪裏那樣簡單,你可知道,九殿下此去隴右道,到鄯州的第二日便罷了安西大都護的官、抄了安西大都護的家,將陛下氣得七竅生煙,若非此人的確是巨貪大惡,隻怕當即就要發落九殿下。昨日裏更是過火,竟讓人將隴右道節度使推出城門斬首示眾了!”顧老爺聲音裏全然是壓抑的歎息,“即便他暫領隴右道軍政要務,接連對封疆大吏罷官抄家,現下更是直接斬首,陛下怎能不遷怒於他?”

    大燕之中,州以上便是道,而各道的最高軍政長官便是節度使,統領一道軍政,是實至名歸的封疆大吏。此次沈澈輕易令人將其斬殺,在皇帝看來,自然是藐視自己的權威,哪裏會輕易放過沈澈?

    皇帝一旦動了殺心,除非是安定長主出麵,否則再無轉圜餘地!

    想到沈澈或許會給皇帝殺了。顧柔嘉也顧不得許多,轉身則令人驅車往安定長主的府邸去了,甫一到了門前,她急吼吼的跳下車,一路往裏去。才一進門,便撞上了沈清,急得她忙不迭拉住沈清:“郡主,長主呢?”

    她何等急切,小臉都急紅了,沈清極是不解:“方才颯敏姑姑回來,與姑祖母說了什麽,姑祖母當即令呆子扶她進宮去,不多時我祖父祖母也去了。”她說到這裏,又笑得溫婉,“姑祖母臨走前,令我在這裏等著,說一會子你就得來,你還當真來了。”

    顧柔嘉無心說笑,忙問:“長主已經與壽王殿下夫婦進宮去了?”

    沈清稱是,見她這般提心吊膽,心知必然是為了沈澈,也不再笑,引她進屋坐下,勸慰說:“你何苦擔心呢?祖父祖母和姑祖母一道去了,必不會有事的。”

    安定長主自不必說,壽王也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兩位爺爺輩的齊齊出麵,皇帝即便想要推,也總該顧念許多。

    這才勉強放下心來,顧柔嘉坐在沈清身邊一語不發。後者隻是微笑:“我不勸你,若我是你這般處境,未必比你強。”

    顧柔嘉轉頭看她:“郡主……”

    “誰又沒有心悅之人?”沈清笑著反問道,眼神溫柔如水,隻一眼,就能看出她對心裏那人重視到了極點,“我雖不知更多的內幕,但想來也知道幾分。若是哪一日我心悅之人有了事,我未必比顧姑娘強。”頓了頓,她笑起來,“也不怕顧姑娘笑話,若是誰敢害我心儀之人,我便是玉石俱焚,也定要了那人的性命。”

    她素日裏何等溫柔,說出這樣帶著狠勁的話來,別有一番英氣。顧柔嘉隱隱想起那日見了她和陸劍鋒立在一起說話的樣子,仿若一對璧人。顧柔嘉不免一笑,握緊了拳頭,沉聲道:“我也一樣。”

    *

    在大燕之中,采訪使和節度使是一道之中的最高長官,沈澈甫一到了隴右,便對當地高官又罷又斬,連知會也不曾,皇帝自然是怒不可遏,恨不能親自動手殺了這個弟弟。

    因而,甫一聽說沈澈已然踏入了京城所在的雍州,皇帝便令禦林軍前去抓人。安定長主和壽王夫婦一同趕進宮中之時,沈澈才被扭送到禦書房中。他並不行跪禮,隻是立在皇帝麵前,神色如常淡漠,好似連即將到來的死亡都無動於衷。

    皇帝早就氣得額上青筋一鼓一鼓的,死死的看著沈澈。在隴右道一個月,他膚色黑了幾分,但依舊慘白,身形更加清瘦,隻是舉手投足間渾然溢出了幾分睥睨天下的氣概。皇帝與之對視,竟生出幾分短了一截的感覺,尷尬之下,皇帝騰地站起,要表達自己的權威:“你如今是反了天了!先是將安西大都護罷官抄家,現下又將隴右道節度使殺了,你行事如此剛愎自用,到底是誰給你的權力,無故殘殺我大燕封疆大吏?!”

    相比他一番盛怒,沈澈平靜得很,淡淡的看他:“臣弟行事問心無愧,況皇兄忘了,曾許臣弟暫領隴右道之事,更有便宜之權,所至之處,如皇兄親臨。”他說到這裏,語氣愈發寡淡,“既是便宜行事,臣弟以為,這殺了隴右道節度使,也在便宜之內。”

    皇帝三屍神暴跳,順手將擺在案上的白玉鎮紙拿了起來,那架勢分明是要照著沈澈腦門上去,沈澈坦然的望著他:“皇兄以為臣弟不該殺了隴右節度使,隻是臣弟有一言,還請皇兄明白,”他說到這裏,眸子裏寒意閃爍,分毫不懼的迎上了皇帝的目光,“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不想他說這話,皇帝怒不可遏,下意識操起了案上的鎮紙,那架勢,分明是要向著沈澈腦門上招呼。沈澈坦然的望著他,冷清俊朗的麵容上全然是淡漠,那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模樣,好似皇帝就算是將他砸得頭破血流,他也不會有半點動容。

    原本就看沈澈極不順眼,皇帝令他去隴右道,就是想他死在那裏,自他被山匪擄走的消息傳來,皇帝已經打定了主意讓他為了大燕的社稷“慷慨赴死”,誰想這弟弟竟然火燒連營,將一座山頭都燒光了,讓皇帝氣惱非常。現下又接連發落了兩個封疆大吏,讓皇帝鬱卒之下,對沈澈的殺意空前盛大起來——他行事如此果決,若再不除去,來日再成氣候,必然威脅到自己!

    哪怕是已然穩居皇位十數年,但皇帝可不曾忘記,若非宸妃之事,現下做皇帝的,可就是沈澈了。

    因而,看著氣定神閑的沈澈,皇帝厲聲道:“你們都死了不成?還不將老九給朕拉下去,直接砍了!”

    幾個禦林軍一擁而上,眼看就要將沈澈拿下,吉祥從外麵飛快的閃身進來,低聲道:“陛下、陛下使不得,安定長主和壽王並壽王妃一道來了,現下正等在禦書房外麵呢。”

    來的這三位,可都是爺爺輩的人,安定長主自不必說,壽王當年領兵打仗也是奇才,直至現下,軍中威望都很高,不少握權的將軍都是壽王殿下親自調/教出來的,皇帝也不敢不敬著。他憤憤的望了沈澈一眼,冷笑道:“難怪你這般氣定神閑,原來是有恃無恐。”

    迎上兄長的冷笑,沈澈勾出一個嘲諷的笑:“皇兄說什麽,臣弟委實不知。”

    隻得悻悻將手中的白玉鎮紙放下,皇帝狠狠的剜了沈澈一眼,便往外迎了出去。隻見陸劍鋒扶了安定長主,另一壁則是壽王夫婦,壽王如今已然年近九十,頭發都全白了,隻是身體十分硬朗,負手站在那裏,便是一派莊嚴肅穆。跟在皇帝身後,沈澈行得很慢,出門後方才給三位老者見禮。隻是起身之時,壽王忽的扶住沈澈的手腕,細細的端詳著他,蒼老的麵容上全然是不敢置信:“像、實在是太像了……”他猶似自言自語,轉頭看著安定長主,“難怪你肯如此抬舉他。”

    笑得一派高深莫測,安定長主反問道:“那壽王兄覺得,小九值得我抬舉麽?”

    “你這人眼睛太毒,看人都是準的。”壽王回了一句,再次將目光落到了沈澈身上,張了張嘴,忽又苦笑,擺手道,“你是個好的。”

    兄妹倆如同啞謎一般,沈澈靜默的聽著,心中已然有了一個猜測,安定長主初見時的失神,壽王妃初見時的失態落淚,以及現下壽王的苦笑,都是因為一個故人,能讓三人動容至此的故人。

    這世上又有幾人能讓為大燕的建立立下赫赫戰功的人這般失態動容?

    獨來獨往慣了的人,沈澈早已明白何為明哲保身,更不會不開眼到在這個節骨眼上問出心中的猜測。隻是立在皇帝身後,清臒的麵容上全是事不關己的漠然,就像是被雪塑造出來的男子,和這融融夏日顯得格格不入。

    兄妹倆打著啞謎,壽王妃則笑道:“怎麽?難道你兄弟二人在禦書房裏搶茶吃打了起來?”

    皇帝神情陡然一寒,冷硬著臉色:“叔婆說笑了。”

    “既不是搶茶吃打起來了,那陛下怎的忽然就要殺了小九?”壽王妃本就是愛說愛笑之人,現下話裏話外滿是玩笑之意,“小九尚且年輕,有些事思量不到也是有的。陛下若覺得做得不對,小懲大誡一番,一盡長兄之責。隻是好好兒的,便說出殺人二字來,這兄弟之間豈不是生了嫌隙?”

    從方才聽聞安定長主和壽王夫婦一道進宮之時,皇帝就知道,這三位爺爺輩的一起前來,就是為了保下沈澈的性命。皇帝對沈澈諸多憤恨,早已動了殺心,此次沈澈令人斬殺隴右道節度使的事更是讓皇帝怒不可遏,愈發堅定了要殺沈澈的決心。因而,皇帝態度強硬無比:“非是朕自己不尊重,輕易說出殺人這等話來。實在是老九此次行事太過張揚,自到達隴右道第二日,便將安西大都護罷官抄家,昨兒又鬧出將隴右道節度使斬首之事來。節度使作為一道之中軍政長官,乃是實至名歸的封疆大吏。老九雖暫掌隴右之事,卻也無權殺他,此事傳出去,天威何存?不知朝臣又該如何看待朕和整個天家?朝臣心中又會不會以為自己的性命毫無保障?何況老九拒不認罪,還巧言令色妄圖為自己開脫,還請姑祖母和叔公叔婆不必為老九求情,他的命,朕今日是要定了!”

    他話音剛一落下,身後的沈澈忽的“嗬”一聲笑出來,嘲諷之意顯而易見。安定長主和壽王相視,雙雙將目光投向了沈澈。陽光下,沈澈俊朗疏離的麵容好像蒙上了一層寒霜,望著皇帝的眸子也全然是寒意,他並沒有說話,但是烏泱泱的眸子仿佛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淵,栽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這樣晴暖的天氣中,皇帝竟然活生生的顫了顫,仿佛四周變成了千丈深的冰窟窿,將人肌膚凍得起栗。

    隻是做了十數年的君主,皇帝極快的回神,怒道:“老九!你什麽意思!”

    “臣弟敢問皇兄什麽意思?”沈澈冷冷的反問道,他聲音不大,冷清的聲音透著無盡的壓迫,他緩緩走向皇帝,麵容繃得愈發緊了,隱隱還透出幾分怒意來,“天家的威嚴固然重要,但皇兄身為天子,眼裏最看重的居然是天威、麵子,還有什麽朝臣如何作想?那皇兄管不管百姓如何看待自己、如何作想?皇兄知不知道,若不是那節度使和山匪串聯謀取水糧,那山匪不過一群落草為寇的百姓,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次次都能得知運水運糧的路線。是他害得隴右饑荒如此嚴重,更是他害死了不知多少押送賑災水糧的兵士!如此惡賊,這朝中若有人敢說他死得冤枉,那就一並殺了,讓這等食天子俸祿卻不知勤勞王事的惡賊去閻羅殿伸冤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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