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逆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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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伏天的天氣炎熱非常, 太醫院正、太醫院左右院判並十三位禦醫在一大早就被急詔宣到了東宮之中。太醫院中無一不是國中聖手, 一連傳召十五人到東宮, 足以見得事態緊急, 是以東宮上下皆是人心惶惶,頗有幾分草木皆兵之相。
寢殿之中沉默得死寂, 這十五位醫學泰鬥圍在床前, 皆是神色凝重,或是低頭去看, 或是蹙緊眉頭麵麵相覷, 並無一人說話太子妃與太子良娣皆是立在一側,牢牢盯著圍成一團的太醫,眼中淚珠將落未落,看來楚楚可憐, 手中繡著牡丹纏枝四季花卉的錦帕也幾乎要給纖細的指甲給戳出一個洞來。饒是熱淚盈眶, 但她二人誰也不敢發出一聲嗚咽來,唯恐打破這份寂靜。
正值僵持之際, 又有門房處的人快步而來, 低聲道:“太子妃, 皇後娘娘鳳駕到了。”太子妃和良娣相視一眼,雙雙迎了出去。皇後一襲淺色宮裝, 步伐很快, 鬢角有些散亂。見太子妃和良娣齊齊出來, 忙製止了兩人的禮, 急得聲音都變了調:“到底怎麽了?奕兒呢?”
兩女哪裏敢說什麽, 隻讓開了身子。皇後行得好快,一路進了屋,慌得其中十五位太醫紛紛行禮。皇後顧不得許多,隻趕緊坐在床前去看沈奕,隻是一見之下,如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了臉上,讓她眼前金花亂飛,幾欲摔倒。
對於這個兒子,皇後一直是萬分驕傲的,但現在,沈奕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臉上青紫一片,英挺的鼻梁更是被人打斷了,滿臉血汙,再往下看,他全身灰撲撲的,手腳更如同麵團一樣,軟軟的垂在床上。皇後險些坐不穩,臉色陡然慘白,看著兒子,陡然轉頭怒視太醫院正:“太子這是怎麽了?!你們到底怎麽當得差,為什麽不為太子整理!”
驟然被嗬斥,太醫院正也不敢叫屈,隻得大著膽子上前,行了一禮:“皇後、皇後容臣稟明,太子傷勢很重,臣等誰也不敢貿然搬動太子,唯恐出事啊!”他說得極為惶恐,擦了擦額上洶湧的冷汗,迎上皇後陰鷙的神情,忙不迭為自己與同僚剖白:“皇後容稟,太子殿下傷得很重,也不知是誰下的手,將殿下的手腳盡數打斷了,臣等方才查看,發覺殿下手腳骨頭寸寸碎裂,現下殿下手腳之中全是碎骨,若是貿然搬動,隻怕碎骨刺破皮膚,再添傷勢。況、況殿下私處似是受了重擊,實在是……”
皇後陡然色變,那長長的指甲好似要生生折斷了,緊緊的看著太醫院正,素來溫和的神態早已蕩然無存,十五位太醫皆是哭喪著臉,誰也不敢說話,唯恐再觸了皇後黴頭。一時間殿中再次寂靜,太子妃和良娣聽罷,到底掌不住哭了起來,嗚咽聲聽來可憐,皇後陡然大怒,轉頭嗬斥道:“哭什麽哭?聽了才讓人覺得晦氣!”
兩人不敢再哭,強忍著眼淚退在一邊,看著傷成這樣的沈奕,隻覺得心如刀絞。皇後靜靜末坐著,呼吸粗重,十幾個太醫動也不敢動,唯恐惹急了皇後。良久,皇後才厲聲道:“可有治愈的把握?”
“臣等無能,實在沒有把握。”太醫院正當即跪了下去,引得身後眾人紛紛跪拜,皆是戚戚,“太子殿下傷勢極重,是被人在打斷手腳時疼昏過去的,以這傷勢來看,即便殿下僥幸挺過這一關,也勢必落下殘疾來,還有、還有那處的傷……”他似是難以啟齒,既是羞憤,也是痛心,“太子殿下往後,怕再沒有子嗣了。”
皇後身子一晃,幾乎要栽倒,轉頭看著兒子,隻覺得好似被人把心剜去了一塊。且不說大燕不會容許身有殘疾的皇子登上皇位,即便作為一個尋常天家子弟,帶著殘疾,交際之中豈不是讓人恥笑?如兒子這般心高氣傲的人,又怎能忍受這些?
咬緊了牙,皇後保養得宜的臉上洋溢著怨毒,和素日裏的溫和雍容截然不同。太子妃和良娣聽得沈奕必然落下殘疾且再不能生育,麵麵相覷後,到底忍不住落下淚來。
哪怕這東宮中的女子個個鬥得跟烏眼雞一樣,但到底是為了沈奕的喜歡,現下他成了這樣,勾心鬥角、爾虞我詐,還有什麽意義?
死一般的寂靜無聲,沈奕灰頭土臉,早沒了那意氣風發的氣勢,何況臉上青紫,鼻梁坍塌,甚至連俊美也稱不上了。皇後隻令人打了水,給沈奕擦幹淨臉後,又道:“爾等趕緊為太子診治。”她一麵說,一麵起身,太子妃忙擦幹了淚,跟上去道:“母後,太子成了這樣,可要令刑部追查凶手,以此還太子一個公道?”
她眼中淚光盈盈,看來頗有幾分乖巧可憐。隻是話音尚未落下,皇後抬手則是狠狠地一巴掌打在她臉上,嚇得太子妃忙跪在地上:“母後仔細手疼。”
“做了這樣久的太子妃,還是一點成算也沒有?”皇後厲聲道,再不見往日溫婉,反倒是滿臉狠戾,居高臨下的看著太子妃,麵帶寒霜。太子妃愈發委屈,也不敢頂嘴,皇後冷笑道:“此事但凡知會刑部,也就是無疾而終的下場,你以為凶手是傻子,等著你去抓?他既然敢將奕兒打成這樣,就絕不會怕區區刑部。”
屋外濃烈的陽光投射進來,皇後眼中寒光畢露,她從來都是雍容大氣的模樣,此刻神態陰鷙無比,如一頭蓄勢待發的餓狼。她抿緊了唇,複道:“今日的事,誰敢輕易透露出去或是妄自非議,本宮就要了誰的性命。”她說到這裏,轉頭看著貼身的掌事女官,“著人去請楊太傅來。”
今日皇後一反常態,讓人足以感覺到她的憤怒,眾人皆是大氣也不敢出。及至楊太傅往東宮來,皇後坐在榻上,此處光線晦暗,雖看不清她的神色,但無端覺得冷冽非常。楊太傅隻微含了笑意向她問安,被其製止後,又令他先去看沈奕。楊太傅不多時就折了回來,皇後神情愈發冰冷:“瞧見了?”
楊太傅頷首稱是,皇後冷笑道:“太傅又是作何感想?”
“太子殿下身為儲君,竟給歹人下了這般狠手,臣亦是痛心之至。”楊太傅答得甚是淡然,暗想沈奕的模樣,心知他八成是廢了。將這兒子看得何等重要,動了沈奕,無疑觸到了皇後的逆鱗,否則,一向以母儀天下的麵具示人的皇後,也不至於會露出這樣的一麵來。皇後勾著唇笑,迫視著他,楊太傅不急不緩,隻是笑了笑:“看來,皇後娘娘已經知道是誰下了毒手。”
“老狐狸,你敢跟本宮玩心眼?”皇後目光一掃,揚了揚嘴角。雖保養得宜,但皇後到底是五十歲的人了,眼角有細密的皺紋,看來有些猙獰。楊太傅含笑道:“老臣不敢,皇後心計權謀,哪怕是男子都望塵莫及。”
皇後眯著眼去看他:“少與本宮來這套。”她一麵說,一麵起身,徐徐的歎出一口氣來,當即笑得溫婉,“沈九是個能耐人,當年不曾快刀斬亂麻,反倒是給了他可趁之機。他既是對宸妃念念不忘,那就盡管試試被宸妃置於死地的感覺吧!”
楊太傅隻是一笑,並不說話。
*
為著加設恩科之事,吏部又一次忙碌起來,沈澈司掌吏部之事,自然也要多費心思。為著這個,顧柔嘉小嘴撅得老高,又不好說出來隻能悻悻的一個人待著,自覺無趣的同時,又悄悄地鼓搗起了生子之事。上次失敗在先,這次顧柔嘉格外仔細,一連半月,也沒有給沈澈發現半點端倪。她得意極了,每日都暗自盤算著什麽時候能有身孕,那怡然自樂的樣子,好不歡喜。
及至將要出伏時,天氣一反常態,接連好些日子都下著暴雨,有時更是暴雨夾雜著雹子一同落下,將田裏尚且來不及收獲的瓜果作物砸壞了不少,讓靠天吃飯的莊稼人白辛苦了好幾月,一時間民怨沸騰,頗有釀成民變之勢。
自沈澈聽了這事,當即傾盡九王府上下去購買農戶被砸壞的作物,隻是那些作物根本食用不得,購得之後,轉瞬又扔到了田裏去充作肥料,多少人看在眼裏,皆是嗤笑沈澈傻了,竟然去做這等將銀子往水裏扔的事,何其犯傻。但幾日後,九王府門前就圍滿了前來謝恩的莊稼人,足足近百人,稱沈澈救他們於水火之中,接連幾日,都有百來十號人前來九王府前跪謝沈澈活命之恩,消息不脛而走,引得世人紛紛稱讚沈澈乃是不出世的賢王,實乃大燕之福。
消息傳到宮中之時,皇帝當即就氣得砸了鎮紙:“沈澈這賊豎子,成日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做這些收買人心的事,朕都不知他如此善於鑽營,這是要公然謀反不成?!”
他一番疾言厲色讓吉祥慌了手腳,唯恐他本就算不得很好的身子徹底敗下去,才勸了一句,就被皇帝一口啐了回來:“你倒是乖巧,在朕身邊做盡這些吃裏扒外的事麽?”將吉祥啐得話也不敢說,隻得跪下稱不敢,心中卻為自己掬了把淚,暗歎這位爺是越發的難伺候了。
為著這事,皇帝惱怒非常,卻也不能動沈澈,心中怒意滔天,恨不能將沈澈亂刀砍死。無奈之下,當即將欽天監監正這倒黴蛋兒抓了出來一頓好罰,誰想監正哭喪著臉,大呼天象有異,讓皇帝愈發鬱卒。
彼時顧柔嘉和沈澈正坐在安定長主府上,正與沈清說話,她那微微隆起的肚子讓顧柔嘉歆羨萬分,隻恨不能自己也立馬懷上與沈澈的孩子。陸劍鋒今日隻在校場練兵,並不在家中。安定長主似笑非笑,身上那股子說不出的威懾壓得人透不過氣來,眼中盈盈精光閃爍,讓人不敢逼視:“咱們這位陛下是愈發的不入流了,自己心中不痛快,暗處發作一番也就是了,竟將一肚子火氣發在了欽天監監正頭上,說什麽為何沒有預測準天氣,分明是無妄之災。”
沈澈輕輕一笑,依舊是淡漠如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不過是皇兄不痛快,卻不敢殺我,隻得找個軟柿子。”他笑著,將顧柔嘉的小手納入掌中,心中一片溫軟。
他從不威脅人,隻因說了什麽,就一定會做到。是他親自動手,將這位不可一世的太子殿下打成了重傷,更是將沈奕的手腳骨頭寸寸打斷,他要讓沈奕生不如死,他不要沈奕的命,他隻要沈奕成為一個殘廢的皇子,不會再有子嗣,就這樣身帶殘疾的活下去。試問一個殘廢,哪裏有資格做東宮,哪裏有資格成為皇帝?
並不知他在想什麽,顧柔嘉隻是笑,複搖頭:“隻是我看這位監正說,這次接連暴雨冰雹是禍起蕭牆,妖邪勢盛,不知是假借鬼神之說推諉,還是確有此事。”
“鬼神之說?”安定長主忽的笑了,目光盈盈的望向了顧柔嘉,“嘉姐兒也相信鬼神之說?”
“是,我信。”顧柔嘉頷首稱是,前世她並不十分相信,但到了這輩子,卻也不得不信,否則,她是因何緣故重生?如非鬼神之力,又有什麽能使生死逆轉、時間回溯?
老太太笑了笑:“老婆子戎馬一生,心性早已如同男子一般,早沒了女子的心性。雖是禮佛,卻也並不篤信鬼神,神鬼之說,大多時候,還是不信的。”
戎馬一生,安定長主何等堅毅,對於鬼神之說多數不信也是情有可原。因而她隻是稱是,並不再說。四人隻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臨近午時,又有人說陸劍鋒回來,沈清笑盈盈的往外麵去了,遠遠見身量頎碩的男子快步而來,當即笑道:“可算是回來了。”才說完,陸劍鋒已然到了眼前,他很熱,腦袋上似是要冒煙了,他慣常如玉般溫潤的男兒,現下臉卻繃得緊,甚是為難。
由得沈清投入自己懷抱,陸劍鋒抱了她片刻,也就先行進屋了。
他來不及換衣裳,一路進了東花廳,安定長主蹙眉道:“鋒兒,今日是怎麽了?怎的如此模樣出現在客人跟前?”
祖母容稟,隻因孫兒回來之時,京中流言已起,甚囂塵上,孫兒實在情難自禁,又聽說九王夫妻都在,這才進來了。”他說到這裏,向沈澈和顧柔嘉行了一禮,這才道:“那日欽天監監正將一切由頭推說到天象二字上,更說禍起蕭牆、妖邪勢盛,現下京中皆是萬分猜測。不知是誰將矛頭引向了九王,稱現下太子臥病、榜眼重傷,皆是為九王所克。”
他話音剛落,沈清從外麵走進道:“說這話的人才該殺,今日還有好些百姓跪謝九哥呢,說這話的人也不怕給這些莊稼人活活打死麽?”
顧柔嘉深以為然,因而並不擔心,隻是握緊了沈澈的手,對他笑得安撫。然而陸劍鋒神色何等凝重,搖頭道:“是,以如今九王聲勢,這話也翻不出什麽浪子。但如今京中卻有人翻出了先帝在時的舊賬,直指先帝宸妃。聽聞當年,京中平頭百姓都知先帝寵愛宸妃,後來卻不知何故將其賜死,甚至連母家也獲罪。如今此事被翻出,各色難聽的話都有,其中最為要緊的,是有人稱宸妃娘娘本就是吃人的妖邪,被先帝發現,這才將其賜死。因而……”
隨著他的話,沈澈白得病態的臉上慢慢變了神色,一語不發。
“因而,先帝宸妃所出的沈澈,自然也是妖邪,正好應了那句禍起蕭牆、妖邪勢盛的話。”顧柔嘉脫口說道,腦中又想到葉知秋和沈奕大罵宸妃與沈澈是怪物的場景,心中有氣,小拳頭捏得生緊。
陸劍鋒蹙眉,輕輕頷首,沈澈本就難看的臉色陡然變得鐵青:“一派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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