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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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怕不知當年的事, 但顧柔嘉知道, 在沈澈心中,宸妃這個母妃何等之重, 若非如此,當日葉知秋辱罵宸妃之後,沈澈也不會將她做成人彘。現下沈澈臉色鐵青,素來淡漠的臉上殺意浮動,周身縈繞著令人膽寒的凜冽氣勢,他大手緊握, 手背上連青筋都鼓了起來, 幾乎要怒吼出來。

    屋中良久無話,顧柔嘉忙拉住沈澈,低聲道:“別惱, 都是些無稽之談,你若為此動怒, 氣壞了身子,就是讓親者痛仇者快。”

    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沈澈靜默頷首, 勉強止住心中狂暴的怒意:“我知道,讓嘉嘉擔心了。”

    顧柔嘉搖頭,握緊他的手:“你我夫妻至親, 說這些做什麽?”她一麵說, 腦中一麵想著許多。宸妃獲罪之事, 知情人至今都是諱莫如深, 可見其中定有隱情。但這樣諱莫如深之事,竟會以流言的方式傳到街頭巷尾,定有人推波助瀾,且這人必然是知情人,否則,又怎會衝著沈澈和宸妃母子來?且對方搬出沈奕臥床、顧鴻影墮馬之事,豈非就是要讓沈澈處在風口浪尖。

    能買通欽天監監正,能讓流言迅速傳開,且能對沈澈的死穴掌握得一清二楚,除了皇後、楊太傅之流,還能有誰!

    當下恨不能咬死皇後與楊太傅才好,顧柔嘉陰沉著臉,半晌不語。安定長主轉頭看了一眼颯敏,後者會意,當即往外麵去了,約摸一個時辰後才折了回來:“老主子,這京中正是沸反盈天呢。說是九王殿下與王妃成親才多久,大舅子就在殿試放榜那日墮馬,險些死在馬蹄之下,累得顧夫人也因而臥床不起。而傳臚大典那日,九王也與太子在一起,太子回去就不大好了,太醫院十五位太醫都還在東宮,說是個個都看不出病因,隻知道是昏迷不醒,骨頭都像是化了。東宮裏都說、都說……”她說到這裏,有些難以啟齒,“說太子是中了邪。再有就是咱們家將軍,武藝何等高強,接風那日與九王比劍,怎的就束手束腳,讓九王殿下刺傷了?”

    “但凡有半點不妥,都是給小九克的,是不是?”安定長主冷笑連連,“既是如此,怎的老婆子不曾有半點動靜?”她說著,劈頭道,“還說了什麽,一一說來聽。”

    颯敏頷首道:“那話很是不入流,京中好些人在非議,說當年宸妃娘娘就是吃人的妖怪,那日驟然發狂,將自己的貼身侍女吃得七零八落,更是、更是生了妖孽,這才給先帝陛下賜死的。”

    隨著她的話,沈澈眉頭越來越緊,好像已經打成死結的繩扣,因為怒意,他白得病態的臉上浮出詭異的紅暈來。此生他看得最重的就是嘉嘉與母妃,現下母妃給人這樣誹謗非議,連死後也不得安生,沈澈怎有不氣的?

    “不可能!分明是中傷之言,母妃已然是作古的人了,還如此中傷,對死者不敬,這是安的什麽心思?”顧柔嘉當即叫了出來,縱然不曾見過婆母,但她知道,宸妃絕非如傳言中這般不堪,何況連安定長主都曾稱讚過宸妃,這樣好的女子又怎會是吃人的怪物?

    她氣得小臉都紅了,小手被冰涼的大手包覆住,沈澈似是輕歎,低沉的嗓音中含了無限感慨:“嘉嘉,多謝你。”

    哪怕世人都覺得他是怪物也不打緊,隻要回頭之時,能見顧柔嘉始終站在身後,堅定不移的陪著他,已然讓他足夠欣慰,至於別人如何,沈澈並不在意。

    顧柔嘉笑得那樣嬌美:“我是你的妻子,母妃也是我的母妃。”

    東花廳中一時無話,沈清和陸劍鋒相視一眼,皆是憂心忡忡,但誰也沒有說出來,隻令人出去繼續打探,想法子壓下這流言來。安定長主麵色凝重,眉宇間縈繞著說不出的深沉,蒼老的眸子仿佛浩瀚無邊的大海,每看進一分,就多出一分徹骨寒意。

    老太太早年裏經曆過無數大風大浪,什麽事情不曾見過,是以大多是氣定神閑的樣子,含著絕對的自信與威懾,輕易就能攻破對方的全部防線。但她現在,竟然露出幾分驚詫,更像是失神一樣,良久無話,讓人不解之餘,心中更湧出說不出的感覺。

    就像……宸妃當真是妖邪一樣。

    多年來與祖母相依為命,陸劍鋒何等了解安定長主,徐徐看過老太太後,他低頭笑道:“才從校場回來,難免汗味不雅,清兒陪為夫去更衣。”

    沈清不解的抬頭看他,見他眼中笑意盈盈,當即明白他的意思,忙應了一聲,又對沈澈並顧柔嘉歉意一笑,這才和陸劍鋒相攜而去。及至到了外麵,她才轉頭看著陸劍鋒:“怎麽忽的就讓出來了?”

    “清兒還不了解祖母,她老人家一會子必然是有話與九王說。”陸劍鋒搖頭,將她摟在懷裏,“隻怕是與宸妃有關,於九王而言是心中的疤,知道的人越多就越疼,咱們何苦要留下,在他傷口上撒鹽呢?”

    沈清“嗯”了一聲,隻絮絮說:“我並不知當年始末,但誰又願意被人提到母親死因?何況現下流言四起,對九哥而言,必然是錐心之痛。”她說著,想到沈澈陰晴不定的臉色,也是歎了一聲,尚未說話,陸劍鋒已將她抱起,沈清驚叫一聲:“誰再跟我說,陸將軍是正人君子,我可就再不相信了。”

    “清兒不信也無礙,總歸已是我的妻子,信或不信,我都不會讓你離開我身邊。”陸劍鋒隻是笑,抱了沈清要回去,氣得她敲了他腦袋,哼哼著不發一語。

    東花廳中隻剩了沈澈夫妻二人與安定長主主仆,良久的沉默之後,安定長主才如同回神一般,長長的舒出一口氣來,冷笑道:“這流言好生厲害,甫一出現就能這般沸反盈天,幾日之後,隻怕就是眾口鑠金,想爭辯也辯不清楚了。”

    顧柔嘉氣苦道:“人雲亦雲,難道他們連一點兒分辨之力也沒有?別人說什麽就信什麽?既是如此,要腦袋做什麽,不如隻當應聲蟲就行了。”

    安定長主搖頭道:“話雖不錯,但三人成虎,何況接連暴雨冰雹,重傷京城民生,哪怕小九以九王府之資力挽狂瀾,解了燃眉之急,但這些百姓心中仍對此事心有餘悸。這流言若是越演越烈,現下是來叩謝小九活命之恩,過幾日,那可就是討伐了。”她冷笑道:“生活在底層的百姓從不想許多,誰對他們好,他們就信誰、感激誰。俗語道升米恩鬥米仇,不管如今小九做得多好,要是流言成真,他們就會全然忘了是誰為他們收拾爛攤子的,隻會認定禍事因你而起,你來收尾也是天經地義的。底層百姓因見識、學識之故,對於流言毫無辨識之力,人雲亦雲,何況已經涉及到了自身利益。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唯獨深諳製衡之理,方是為君之道。”

    沈澈靜默的聽著,似是對此有所觸動,頷首稱是。顧柔嘉一直沉默著,沉思良久,才端詳著安定長主:“姑祖母,嘉嘉有個不情之請。當年母妃之事,到底是怎麽了,才會讓所有知情人如此諱莫如深?”

    她甫一說出這話,還是有些底氣不足的。她不能篤定老太太是否當真會將事實告知,但她知道,若是當年的真相不能大白,下一次或許還會搬出這樣的流言來中傷沈澈,與母親陰陽相隔已然是沈澈心中的一根刺,每一次關於母親的流言就是將這根刺往他心中紮得更深。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將這根刺□□,長痛不如短痛,哪怕得知了真相之後痛徹心扉,也好過如今這樣。

    她甚是堅定,迎上安定長主漸漸陰沉的臉色,又一次重複道:“請姑祖母告知。”

    死寂在東花廳中蔓延,颯敏隻撫了撫老太太的心口,低笑道:“方才我令人做了冰糖燕窩,現下去端,帶來正好能吃了。”她笑著出去,將門帶上了,廳中隻剩了三人,沈澈薄唇抿得生緊,望著安定長主,深吸了口氣,唇齒間呼出的氣息涼涼的:“小九也很想知道,當年先帝與母妃恩愛無雙,何以先帝驟然翻臉賜死母妃。”他說著,嗓音中漫上了幾分戰栗,臉色繃得愈發緊了,“好歹,我總要知道母妃是為何而死。”

    “老婆子早知道,你定然會問出來的。”安定長主望著他,神情肅穆,如秋風蕭瑟,透著說不出的滄桑,“老婆子早看出你對宸妃之死耿耿於懷,現下連父皇也不肯再叫,可見的確是無法釋懷。”

    “小九很想不恨,也盡力去做到不恨他。”沈澈語調如常,隻是周身清冷肅殺之意越發重了,“我記得他最疼我,他會給我講故事,會牽著我在禦花園散步,可我也不會忘記,母妃是在我眼前被人勒死的。”他忽的一笑,似嘲非嘲,“往日還說給我添個弟弟,轉眼,他就令人絞死了還有身孕的母妃。”

    知道他心中難受,顧柔嘉隻抱著他,想要分擔他的苦。沈澈臉色如常,烏泱泱的眸子裏一片冷冽,看著老太太,拳頭握得好緊。

    抬眼,坦然的對上他的眸子,安定長主一派淡然,直直的看著沈澈,似是惋惜:“小九,你記錯了,你母妃當年,並不是懷著身孕被賜死的。”隨著她的話,她徐徐起身,本就不高的身子因為上了年歲,變得愈發小巧,饒是這樣,她卻比普通高大的男子更為逼人,讓人不敢逼視,她一步步走向沈澈,一直站在了沈澈跟前,她抬頭,看著沈澈:“小九,你母妃當時已經生下了一個孩子,正是因為這個孩子,才有了賜死之事。”

    “為什麽!”沈澈臉上肌肉不自然的抖動著,他猛的吼了出來,好似受傷的小獸哀嚎,“多年陪伴,即便是養條狗也該有感情了,何況為他生兒育女,更深受他寵愛,他怎能翻臉就將母妃給賜死了!”

    他額上青筋都鼓了出來,那樣的惱怒,臉上青紅交加,好似下一刻,他就要控製不住怒意。顧柔嘉忙拉住他,唯恐他盛怒之下失控傷了老太太。狠狠地喘著氣,沈澈太陽穴突突直跳,他喉結滾動著,好容易才壓住怒意。他素來是冷靜到了極點,幾時有這樣失態的場麵?顧柔嘉更覺心疼,隻抱著他的手臂:“沈澈……”

    “我沒事。”沈澈語調艱澀,將她摟在懷裏,“嘉嘉別擔心,我很好。”

    由著他抱在懷裏,顧柔嘉不說話,隻得以這樣的方式安撫他。哪怕是前世,她也不曾經曆過母親死在眼前的痛,何況凶手是自己的父親!

    安定長主雙目緊闔,臉上沒有半點表情。沈澈抱著顧柔嘉,看向了老太太:“到底是為了什麽?”

    “小九,你可知道,如今這流言,並非空口胡言。”安定長主低聲說道,睜眼,目光已然是一派清明,全是不容抗拒的威壓,“你母妃當年,生下的孩子,是個妖邪!”

    “那孩子才出生,本該是個可愛的孩子,麵容卻如同老嫗般蒼老清臒,他口中長滿了利齒,他的雙腿緊緊的連在一起,如同魚鰭,連男女都辨不出,隻知道如同鬼魅一樣。你可知道,你父皇欣喜若狂的抱著新出生的孩子,聽得他的啼哭,映入眼簾的卻是這樣可怖的樣子,若換了你,你會作何感想?!”

    安定長主說得很慢,一字一句都像是敲在心上,顧柔嘉緊緊偎在沈澈懷裏,臉色如死人一般的青灰之色,隻覺背後森冷一片,冷汗徐徐浸出,幾乎要打濕貼身的小衣。

    她設想過無數可能,甚至於想過是有人陷害,但從未想過,葉知秋和沈奕口中的“怪物”,竟然是確有其事!

    生下了這樣的孩子,宸妃怎麽可能不被認為是怪物,而她所生下的沈澈,自然也是怪物。

    沈澈戰栗著:“所以……”

    “是,就因為如此。”安定長主頷首,滿是決絕,“彼時宮中流言四起,皆說宸妃是怪物,如此才會生下妖邪來。先帝當即賜死所有知情之人,想堵住這悠悠之口,再無人敢說什麽,但不說,不表示不知道。本以為,隻要待時間過去,自然沒有人再提此事。可惜欽天監上報,稱妖星光芒大盛,有淩三垣之相,如不盡早解決,別說天家要遭難,更勢必危及整個天下。兩相結合,這妖星所指,自然是宸妃。”說到這裏,安定長主蒼老的麵容上複雜至極,決然、心痛、歎惋……那樣多情緒交織,讓人分辨不清,“小九,你為宸妃不平,對先帝滿腔怨憤,可惜你怨錯了人,你父皇當年猶豫不決,不肯賜死自己心愛的女子。是我,逼著你父皇痛下殺手,令督太監絞死了你母親。”

    如雷聲炸開,沈澈耳中嗡嗡直響,緊抿著唇,麵無表情的看著安定長主,後者決絕不已,如同長在絕頂的寒梅,淩霜怒放:“你恨我也是應當,是我逼著先帝賜死了宸妃,縱然你父皇百般不願,卻從來違抗不過我。賜死宸妃之後,先帝身子迅速敗了下去,他也不敢見你,他怕你恨他,更自覺無顏麵對你。”

    “天家無情,我沈靜華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哥哥他再也不能保護我,那就換我來保護他的子孫、他的江山和黎民。若是危及到了大燕、威脅到了沈家子孫和天下黎庶,別說是逼死一個宸妃,就算是要我背得千古罵名,我也甘之如飴。”

    如同當頭棒喝,顧柔嘉緊緊捏緊了沈澈的衣襟,好像自己所有的神智都被安定長主的話給震散了,渾渾噩噩的不知如何。抬眼,老太太蒼老的眸子裏粼粼浮動著淚光。

    她記得很清楚,安定長主曾經說過,那樣多的小輩之中,她所最鍾愛的就是宸妃。

    她為了大燕,早就獻出了所有,自己的夫君、兒子,甚至於最為鍾愛的小輩。

    顧柔嘉隻覺得滿心悲苦,緊緊的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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