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幻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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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花廳中良久的寂靜無聲, 如同寒冬中的肅殺死寂。沈澈如遭重擊,整張臉上都蔓延著行將死去之人的青灰色,摧枯拉朽一般的頹敗了下去。安定長主臉色亦是難看非常, 兩人相對而立,方才還極為親厚的兩人, 現下卻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肅殺,好像稍不留神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心知沈澈受到的打擊太大, 顧柔嘉忙不迭向安定長主告別,這就拉了他往外去。才出東花廳的門, 就見颯敏端了冰糖燕窩回來, 她挑眉,問道:“怎麽?殿下與王妃要走?”
“尚有事在身。”沈澈臉色渾然冷冽, 好似要將一切都給凍上了,顧柔嘉不得不強笑著解釋。颯敏目光滴溜溜一轉, 應了一聲, 並不強留兩人。沈澈心裏懷著事, 隻覺心煩意亂, 無心再與颯敏細說, 當即邁步向前,顧柔嘉轉頭看了一眼東花廳中,唯恐老太太傷心壞了身子,隻得輕聲說:“求颯敏姑姑勸一勸姑祖母。”說罷, 轉頭則去追沈澈。
颯敏含笑稱是, 目送兩人去了, 這才進屋,見安定長主狀似失神一般站在原地,忙放了燕窩,扶了老太太坐下,安定長主神情怔忡:“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老主子哪裏錯了?”颯敏笑問道,心裏卻極不是滋味,安定長主從來都是從容的樣子,但現在,她就跟普通遲暮的老人一樣,活力全無,“老主子為了大燕,也是迫不得已。九王殿下是個明事理的人,會明白老主子的苦衷,何況還有王妃勸著呢。”
那頭沈澈負氣而走,他身高腿長,不一陣子就走出好遠,顧柔嘉跟得吃力,一陣小跑之後,臉兒都脹紅了起來,嬌嬌的叫起來:“沈澈、沈澈……”
她嬌軟的聲音傳入耳中,沈澈猛的一顫,轉頭見她急得臉兒都紅了的樣子,陡然自責起來,後悔自己不該如此冷落她,當即停了腳步。他還是如往常般冷清如雪,但那清華無雙的氣度中彌漫著殺戮,還有既悲且怒的蒼涼。顧柔嘉不免心疼,加快步伐到他麵前,握住他的大手,輕聲道:“沈澈,你還有我。”
他指尖涼得徹骨,顧柔嘉還是握得好緊,好像少一分力氣,他就要從眼前消失。對上她清亮如水眸子,沈澈青灰的臉上浮出一絲苦笑:“我或許也是怪物,嘉嘉當真不怕?”
顧柔嘉當即啐了他一口:“什麽怪物,誰也不是怪物。”話雖如此,但想到宸妃生下的那個孩子,顧柔嘉免不了輕顫,她不知道應該如何解釋此事,她隻是牢牢的看著沈澈,“你是我夫君,我不會怕你,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你要是怪物,我就陪你做這個怪物。”她說著,緊緊抱著沈澈,“沈澈,你不要胡思亂想。”
沈澈薄唇緊抿著,靜默的將她抱在懷裏,他力氣那樣大,好像要將她嬌小的身子揉入自己骨血之中,他身子好涼,讓顧柔嘉打了個寒顫,:“嘉嘉,答應我,別離開我。”
他從來都是冷漠從容的,現下這樣的無助,讓顧柔嘉心疼到了極點,靜默的環住他的肩,顧柔嘉輕笑:“我不會離開你,我保證。”
*
那日流言一起,幾乎是席卷之勢迅速蔓延在整個京城,多少受了暴雨冰雹之災的莊稼人聽說此事,紛紛再不往九王府跪謝。沈澈和顧柔嘉從顧家回九王府那日,沿途回王府的路上,尚且有人指指點點,低聲說道:“聽說九王是個妖孽?”
“可不是麽,這京中都沸反盈天了,說是妖星勢盛,禍起蕭牆。還聽說,當年先帝的宸妃娘娘也得了妖星兩個字,還有人說,宸妃還生了個妖孽,隻是法力不如九王深,這才出生就現了形。可別再說,聽說這九王法力通天,迷了安定長主和壽王向著他,要是咱們的話給他知道了,定然要被他殺了的。”
在馬車中聽了這話,顧柔嘉心中有氣,掀開簾子見對方立在九王府外,皆是莊稼人的打扮,指著九王府大門低聲說著什麽,隱隱還有幾分眼熟,正是頭一日到九王府門前跪謝沈澈大恩的農戶。她雖有氣,倒也不便發作,隻對明月使了個眼色,明月飛快的下了馬車,俏生生的罵道:“我說這世上就是有些人是虧心事做多了,前些日子受了九王的恩典,一派感激涕零的樣子,說什麽九王真是菩薩轉世,這樣的好心腸。現在京中流言出來,馬上就翻臉不認人。就是割了肉喂了狗,狗也知道誰對它好,有些人連狗也不如,得了恩典,轉頭就敢來別人府門前大放厥詞,爛了心窩腸子的惡人,隻配用畜生來攆!”那門房處的下人早已是義憤填膺,隻是沒有九王和王妃的話,誰也不敢如何,現下明月姑娘出來,足以見得是王妃的意思。為首的忙轉進身去,不多時,府裏就響起犬吠聲,三隻體型碩大的狗從府門裏衝了出來,嚇得那嚼舌根的兩人連滾帶爬的朝街口衝去,連左腳踩了右腳都不顧,隻恨爹媽少生了兩條腿。
直至到了街角,那門房的下人才一聲呼哨,將三隻大狗喚了回來,那兩人早已不見了蹤影。明月這才轉身將顧柔嘉扶下馬車,還不忘罵道:“這才是翻臉不認人的典範呢,忘恩負義的小人,還敢來門前大放厥詞,當真是晦氣。”
不過幾日,東宮中數次傳出太子垂危的消息來,眾人紛紛聯想到了“妖星勢盛,禍起蕭牆”的說法,隨著流言越演越烈,連往日受過沈澈恩惠的新官和學子們也紛紛調轉槍頭,質疑起沈澈是否當真是妖星,何況他愈發得勢,太子卻忽然病重,疑為中邪,有傷國本。朝中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楊太傅進言說:“如今欽天監既有星象變數,加之京中人心惶惶,陛下手足情深不忍牽連弱弟,但太子病重,星象有異,還請陛下先行聖斷,以安天下民心。”
此言一出,朝中附和聲音竟多達半數以上,其中不乏曾奉承巴結沈澈的人。本就愁著如何料理沈澈,皇帝當即借坡下驢,正要褫奪沈澈爵位、官職,準備將其押入天牢,陸劍鋒、齊修遠與李家二郎、胡家公子等人則為沈澈諸多剖白。皇帝雖不甚看重李家二郎、胡家公子這等新官,但陸劍鋒乃安定長主的親孫子,他的話則是老太太的意思;齊家是大燕一等一的世家,也不能半點情麵不給。兩相權衡,皇帝隻能憋著一口惡氣,奪了沈澈掌吏部之權,隻令他在府上休養。
自那日知了宸妃死因,沈澈就時常怏怏不樂,他雖然從不在顧柔嘉跟前表露出來,但偶爾的失神和寥落,還是讓顧柔嘉飛快的覺察到了。一直以來,沈澈對於宸妃都是無比敬愛且懷念的,因而葉知秋辱罵了宸妃之後,才會遭到那樣的對待。可是現在得知了當年的真相,宸妃當年的確生下了“怪物”,對沈澈而言又是怎麽樣的打擊——他所敬愛懷念的母妃,或許真的是怪物!
隻是這話,顧柔嘉卻從來不能放在明麵上說,為了宸妃的事,他和安定長主幾乎撕破臉,顧柔嘉又怎麽忍心再在他的傷口上給他撒一把鹽?
這日裏,顧柔嘉進宮向皇後請安,鳳座上的皇後還是寶相莊嚴的樣子,因為沈奕傷重,傳出數次病危的消息,她好像老了一些,眼角細密的皺紋多了不少,眼下略有些烏青,雖是如此,她笑得仍是親厚:“難為九弟妹了,如今京中惶惶,多少人非議,連九弟都被牽連其中。九弟在京中聲望極高,卻遭此橫禍,實在是為難了。”
看著她笑意溫存的麵容,顧柔嘉隻覺一口怨毒藏在喉中,恨不能咬死她方能解恨。當年宸妃之事,皇後怎有可能不知的?自然也知道,是安定長主逼著先帝賜死宸妃的,一旦關於當年的流言被散布開來,以沈澈的性子,勢必會追查到底,僅憑宸妃的死因就足以打擊到沈澈,更不說安定大長公主牽涉其中,又是一重雪上加霜。
顧柔嘉從來沒想過,會因為“宸妃”二字,將沈澈置於如此境地。
饒是恨死了皇後,但顧柔嘉臉上還是恭順:“謝皇嫂關心,沈澈與我一切都好。”
“都好就好。”皇後抿出一個笑容來,狀似無意一般歪了歪頭,似是天真似是關切,“當年先帝對此事諱莫如深,本宮與陛下也從不敢叫九弟知道。現下他總能從其中分辨出許多,更該坦然麵對了。”皇後的聲音陡然涼了起來,“畢竟,九弟自己也是怪物呢。”
“皇嫂身為一國之母,說這樣怪力亂神的話,不怕天下人恥笑?”顧柔嘉小拳頭握得好緊,抬頭怒視皇後,“這流言為什麽會這樣迅速的傳開,皇嫂最是清楚了不是麽?”
“本宮從不信光怪陸離之事,更不信報應,本宮隻相信自己的眼睛。”皇後坦然的迎上顧柔嘉的目光,“至於這流言……太子病重,本宮這些日子,大多在東宮之中看顧太子。太子數度病危,即便痊愈,怕也是要落下殘疾的,弟妹沒有做過母親,可知本宮這做娘的見兒子成了那樣,心裏想什麽?”不待顧柔嘉回答,她笑得從容,“九弟那樣想念母妃,不想竟給先帝宸妃逼到了眾叛親離的地步,當真令人唏噓。”
顧柔嘉氣得小臉都扭曲了,想到沈澈時而露出的悵然,更是悲苦。心思如此深沉縝密,除了皇後,又能有誰呢?沈奕重傷,這輩子都廢了,所以皇後要用同樣的方法報複沈澈——她要用宸妃這個母妃徹底毀了沈澈!
顧柔嘉狠狠地捏著拳頭,好像連指甲都要刺進掌心了。皇後笑盈盈的,目光滴溜溜的掃過她嬌美的臉:“到底是顧家的女兒,哪怕貴妃珠玉在前,弟妹也不遑多讓。”她似是歎惋,“可惜,弟妹為什麽會嫁給九弟呢?弟妹可聽過一句話,叫做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顧柔嘉當即揚起一個冷笑來,嬌柔的嗓音裏全然是恨意:“不勞皇後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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