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後還是蕭條寂寞的樣子，枯樹還是張牙舞爪，風還是凜冽刺骨，隻有能做茅屋裏爆發出從前沒有怒吼。

    “你這丫頭怎麽又來了？誰要你清掃房間了！給我住手！”霍老頭氣急敗壞地來搶薑綺羅手裏的掃帚。

    這個姓薑的小妞簡直是貼狗皮膏藥，昨天才趕走今天又來了，誰看不出來她是為了染布的秘方？可是她偏帶著做掃除的家夥，裝模作樣說是來幫忙清理屋子。

    哼，這屋子他姓霍的住了十幾年，沒覺得有什麽髒的！

    “你住手！不許動我的草席！”霍老頭說著便撲過來搶，可是他年紀大，眼神兒還不好，薑綺羅退了兩步就躲過了。

    “霍前輩，這席子你用了多久啊？全是黴味！”薑綺羅把草席卷起往外一丟，又在地上潑了清水，拿笤帚來掃。“地上的土也這麽厚，不好好掃一下可不行。”

    霍老頭氣急敗壞，感覺他居住的小天地被壞人攻陷了：“我不需要你為我做這些事！你快走！”

    他幾次想把薑綺羅推出去，可惜年老體衰，最後隻好坐在草廬外麵生悶氣。不一會兒，屋裏飄出了奇怪的味道，他眯著眼睛探頭，隻見屋裏煙霧繚繞，火光時隱時現。

    “你放火？！”霍老頭跌跌撞撞地衝進去，抓住了薑綺羅的手：“我不就是不告訴你秘方嗎？你為啥燒我的屋子？”

    他忽然來了力氣，一把把薑綺羅推倒在地，昏黃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我以為你總算存著點良心，沒想到你跟你爹一個樣！”

    雖然撞上了柱子，但是因為草廬質量很差，薑綺羅倒是沒受什麽大傷。她站起來，理了一理亂糟糟的衣服，把手裏的草遞到霍老頭麵前：“是艾草，用來薰屋子可以祛除病氣。你的屋子裏腐爛的東西太多，再這麽住下去準要生病。”

    霍老頭的臉頓時掛不住了，哼了一聲道：“這可怪不得我，我說了不要你來打掃。”

    薑綺羅把燒剩的艾草扔掉，在霍老頭麵前坐定：“我和我爹一個樣？什麽意思？”

    霍老頭扭開頭不說話，薑綺羅卻不容他回避問題：“霍前輩，以你的手藝，開個屬於自己的染坊綽綽有餘，怎麽會淪落到貧民窟來？”她小心地問：“我爹……他對你做過什麽？”

    “他做了什麽？”霍老頭低聲笑起來，他的嗓子裏好像有一根刺，令他的聲音也生了刺一樣。他指著他那眼白昏黃的雙目，冷笑道：“我這雙眼睛被毀成這個樣子，就是拜令尊所賜！”

    薑綺羅愣愣地，聽霍老頭繼續說下去。

    “你的爺爺，薑老爺子，那是個踏實肯幹的人。我們倆搭伴兒，在江南做起了一家小染坊。我負責製作，他尋門路販售。他頭腦很靈，又肯奔走，我們生意漸漸做大，我得說全依靠他。”

    薑綺羅搖頭道：“也不能這麽說，沒有好的布料，祖父跑斷腿也不會有買家的。”

    霍老頭想起往事，神色不再那麽狠厲，還對薑綺羅笑笑：“我們那時候染布的法子不是瞎琢磨，就是去別家偷師，做得出什麽好貨？過了好幾年才算摸出一點門道。可惜啊，後來生意好了，但我們的想法不一樣啦。你爺爺想要來北方拓展銷路，我卻隻希望開個小鋪子，把布染精、染好。”

    薑綺羅心有戚戚焉：“所謂小富即安嘛，我現在也是盼著這樣呢。所以，您和祖父吵架了？”

    “怎麽會？你爺爺是個胸懷開闊的人，他把之前的產業都留給我了，自己一個人上路重新幹起。我不想占他便宜，就把染製之法都教給他了，所以我們是誰也不欠誰的。”

    薑綺羅一拍手：“我在京城宅子裏翻出來過一本祖父留下的《織染注解》，上麵都是染布的方法，我會的這點本事都是從上麵學來的！莫非就是您留給祖父的？”

    霍老頭“嘿”了一聲，感慨道：“明明薑家的織染技術也精進了，莫非他還一直留著？”

    薑綺羅微笑道：“那本筆錄一直放在祖父書房裏，我小時候見祖父很珍愛這本書，偏要拿走看，還被罵過呢。後來他老人家過世了，清理遺物時爹說要把那本書扔了，我很想念祖父，所以把書要了過來。”這些事都是斷斷續續浮現在薑綺羅腦海中的畫麵，她揣測著薑小姐的心情，把故事重新說了出來。

    霍老頭歎息道：“你爺爺很好，我這輩子和他搭檔，就算沒有從一而終，也覺得十分榮幸。可是你爹，嘿，可就差遠了。”

    薑綺羅的聲音沉了下來：“您的眼睛……”

    “薑老爺和我各做各的生意，本井水不犯河水，直到有一年，我的小店推出一種新花色，賣時叫綠蘿煙。偏偏那一年薑家新推的布料也是青綠為主，我們的貨便在市麵上裝個正著。”

    薑綺羅說道：“我記得綠蘿煙，祖父說看起來隻是用靛藍和天青染在紗上，其實要藍中有綠綠中有藍，水乳交融，是十分不容易的。他還說手下那麽多工匠，沒有一個人想得出這種摻雜雙色的染法。”

    而且，正因為霍老頭的鋪子小，綠蘿煙產量低，反而價比黃金，一時風頭無兩，把薑家推上市麵的新花樣都比下去了。

    霍老頭說道：“薑老爺子識貨，可是他兒子卻覺得我礙事了。他偷偷來江南，逼著我把染法說出來，我不同意，他就毀了我的鋪子。他就不知道，那間鋪子也是他爹打下的江山啊！

    他說得喉嚨哽咽，好久才緩過來，歎口氣道：“所以我追到京城，要找薑老爺子，可你爹卻知道這事一旦暴露薑老爺子就不會再許他繼承家業，所以他就設下鴻門宴，騙我喝了毒酒。”

    薑綺羅吸了一口冷氣，她沒有想到她的便宜爹做事如此黑心。

    霍老頭繼續道：“我命大，沒有被毒死，卻廢了一雙眼睛。可是這又和死了有什麽區別？我已經做不來織染了，連老家都回不去，隻好在這裏落腳。”

    他發出長長的歎息，當中已經沒有了剛見到薑綺羅時的憤怒，隻有曆經劫難後的無奈。

    “所以，薑大小姐，我這點染布的手藝傳給誰都行，就是不會傳給你，誰教你是你爹的女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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