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的人一動也不動，一年前他曾經不停地咳嗽，幾個月前身上開始不斷冒出水泡，一個月前他開始萎縮，現在終於成了這副瘦骨嶙峋的樣子。

    這是鮑利伍爾福德回到白蠟鎮的第十六個年頭，除去那雙眼睛仍然閃爍著同樣的光彩，除去他的靈魂仍然對這個世界滿懷熱愛，和那個跳下火車的鮑利相比，其餘的部分早已是兩個人了。

    一對穿著麻布長袍的夫婦坐在病床旁邊，他們頭上都戴著一副鳥嘴麵具，在鳥喙的位置塞滿了各種各樣的香料和草藥，這是從上個世紀傳下來的防疫手段，當時的瘟疫醫生就是用這種辦法保護了自己的人身安全，時至今日也一樣好用。

    雖然羅傑特的父母在一年間已經知道，鮑利身上的怪病不會輕易傳染，但這兩位隱居在白蠟鎮的煉金術師一貫以謹小慎微著稱，他們深知一個疏忽可能會招致怎樣的災難。

    咚咚咚——

    同樣戴著鳥嘴麵具的羅傑特走進來，他在門口的地毯上蹭掉靴子上的雪泥，踉踉蹌蹌地跪在舅舅的病床前。

    “舅舅！”羅傑特看到那張熟悉的麵龐因為日漸枯萎而變得陌生，終於忍不住盈眶的熱淚，即便他已經算是個小有見識的傭兵了，在親人的生離死別麵前也不免像個稚嫩的少年一般嚎啕大哭。

    羅傑特的母親憐愛地揉著兒子那一頭淩亂的灰色短發，這位藥劑師用盡畢生所學也沒能拯救她的親弟弟，親人的凋零讓她此時竟悲痛得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話。

    “勞拉，兒子剛回來，你先帶他去休息吧。”沉默良久的父親說道：“這邊有我看著，沒問題的。”

    “好。”勞拉伍爾福德露出一個疲憊的微笑說：“羅伊，你也不要太勉強自己了。”

    確認妻子和孩子都離開了這間小小的看護室之後，羅伊從書架上取下一卷羊皮紙，在桌麵上展開鋪平，用幾隻水晶瓶壓住四角。

    羅伊將硫磺、水銀、食鹽和火山砂依次注入水晶瓶中，羊皮紙上精細繁複的陣圖隨後迸發出一陣陣脈動的紅色光芒，照得鮑利的身軀輕微地顫動。

    “賢者之石，上個時代的煉金術師們曾經為它趨之若鶩，甚至在今天仍然有人試圖神話它的作用。”羅伊看著那些紅色的力量湧入鮑利的身體，若有所思地喃喃道：“而你一早就斷定賢者之石隻不過是將效能發揮到極致的煉金術，甚至還狂妄地畫出了它的煉成陣……”

    “那當然，我可是天才。”一個紅色的虛影從病人的軀殼中站了起來，他的麵目神情儼然就是當初那個從首都回到白蠟鎮的鮑利。

    “但是天才也有認知的極限，我還是太小看賢者之石了。”鮑利絲毫不掩飾語氣中的惋惜：“通向真理之路，直到現在才能看到邊際……”

    鮑利的虛影緩緩升起，他表情平靜地凝視著上方，仿佛真的有一扇閃耀著光輝的大門在迎接他的靈魂。

    陣圖的效力結束了，病床上隻剩下一具枯槁的屍體，羅伊默然不語地看著它。

    羅傑特也默然不語地看著它，那是一方小小的墓碑。他捧起一把雪撒在上麵，做完這簡單的悼念儀式之後，羅傑特頭也不回地一步步走向車站。

    羅傑特的父母在車站等著他，然而寒冷的空氣中少了幾分離別時的悲傷和不舍，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尷尬。

    時至今日，羅伊和勞拉才發現，鮑利作為他們重要的家人，又成了羅傑特的煉金術啟蒙導師，一直以來都承擔了兩代人之間溝通的責任，而今當這對父母需要直麵叛逆期的兒子時，卻沒有適當的方法來打破沉默。

    “我走啦。”反倒是羅傑特聽著機車從遠處轟鳴而來的聲音率先開腔道。

    “路上小心。”母親勞拉把一個木製盒子交給羅傑特，說：“這些藥你可能用得上，到了學院裏要和同學們搞好關係，注意你和大家一樣都是未來的煉金術師，不要總和傭兵在外麵到處跑……”

    母親絮絮叨叨的叮囑讓羅傑特有些煩躁，明明鮑利舅舅從來不會阻攔自己探索這個世界的奧秘。“煉金術存在於世界的每個角落，隻要你去發現，他們就會指向真理”，舅舅是這樣說的，比起在書房和實驗室裏整日研究琢磨的父母，羅傑特這樣的少年顯然更認同這種歸於自然的說法。

    “這些都不重要。”父親低沉威嚴的聲音打斷了羅傑特的遐思：“我們把你送去奧斯維辛是為了讓你係統地學習煉金術理論，比起那些花裏胡哨的東西，基礎的意義至關重要！”

    “我知道了，教授。”羅傑特冷冰冰地答道，他把“教授”兩個字咬得格外用力，抓起行囊三步兩步跑上列車，隨著幾聲尖銳的汽笛，這個不成器的兒子轉眼間就消失在了父母擔憂關切的視線中。

    勞拉挽著丈夫的手臂，她心疼地說：“這樣做還是太武斷了，我們應該對羅傑特更溫柔些……”

    “唉，沒有時間了。”羅伊歎了口氣說道：“咱們兒子都十六歲了，到現在他對煉金術還沒有一點兒確切的概念，整天隻會打打殺殺，這以後可怎麽辦啊。”

    “他這是隨你的脾氣。當初是哪個壞小子演的一出英雄救美？”勞拉笑眯眯地靠在羅伊身上，她似是舒心地張嘴哈出一口白氣，笑著說：“我們的孩子將來肯定會是個偉大的煉金術師。”

    “偉不偉大我不敢說，但是他學了鮑利的那套繪圖技巧，倒是肯定能闖出點名堂。”羅伊不免為自己這番張狂的言辭感到好笑，作為一名鑽研元素學的教授，他這時竟然因為兒子的年少氣息找回了些許年輕時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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