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天亮還有一些時間，束縛陣圖的效果終於結束了，羅傑特用隨身攜帶的油布把法陣殘餘的痕跡擦幹淨，靠著窗台坐在雷諾邊上問：“冒險者公會那邊怎麽說的？”

    “b級通緝，森林裏全是哥布林，公會正從全國範圍內召集人手。”雷諾揉著自己被勒出血印的手腕埋怨道：“你也是，這麽晚不去睡覺在圖書館裏幹什麽？”

    “你又來做什麽？”羅傑特反問道：“要是讓哪個教授發現有法師在學院裏，你就不是被我捆起來那麽簡單了。”

    “我來尋找一位重要的團隊成員啊。”雷諾又開始慣例的裝傻充愣：“少了一個人，我們什麽地方都不好去了。”

    “所以就從白蠟鎮出來，到首都參加這個b級通緝的任務？”羅傑特皺著眉頭說：“總覺得這裏麵有別的事情，好像哪裏不太對？”

    “瓦倫西亞和弗塔根都來了，我騙你幹什麽。”雷諾不安分地站起來朝四周的書架上打量著。

    羅傑特看他又要到處亂逛，趕快攔住他說：“你幹什麽，驚動了管理員就完了！”

    “沒事的，那家夥被我催眠了十二個小時，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雷諾自顧自地在書架之間翻來翻去。

    “你在找什麽？”羅傑特問。

    雷諾停下來，上下打量一番羅傑特之後，他點點頭說：“你和以前不一樣了，才一兩個月的時間，你打算當煉金術師了麽？”

    “我沒有！”

    “那你不想當傭兵了？不想在奶酪傭兵團幹下去了？”

    “我不是！”

    “那你難道不願意和瓦倫西亞一起浪跡天涯了嗎？”

    “……沒想過。”羅傑特紅著臉說道。

    “怎麽可能沒想過，你喜歡瓦倫西亞，你想和她一起冒險，一起吃飯，”雷諾壞笑著停頓一下接著說：“一起睡覺，一起過完平淡的一生，甚至一起死在地下城裏。”

    “啊啊啊啊啊不要再說了！”羅傑特捂著耳朵扭頭就跑，要是能和傭兵團裏的弓箭手瓦倫西亞在一起……簡直不敢想象。

    可是掌握了話題主動權的雷諾並不打算就這樣饒過羅傑特，他揮動法杖召喚出一隻半實半虛的“法師之手”，攔腰把羅傑特抓了回來。

    “你現在可不像原來了，羅傑特。”雷諾搖著頭說道：“你知道嗎，人思想的變化潛移默化，等到你發現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尤其是在心智都不成熟的少年身上，這種巨大的改變更加明顯。”

    “那又怎麽樣，我還是不想當煉金術師。”羅傑特嘟囔著，然而懷疑已經在他心底紮根：回頭審視自己最近的言行，一種在過去的十幾年間都未曾見過的規矩逐漸成為了他默許的準則，仿佛這一個月的學院生活已經足夠將前麵十五年的自由生活完全顛覆，而他的人格即將被煉金術師的規則重塑。

    他在早些時候意識到了這一點，也發覺這種規則的牢籠正在用管理委員會的強權製度束縛著他們，可是一經走進牢籠的大門，就變成了無法脫身的困獸，籠子的縫隙隻會隨著囚徒不斷的反抗行為愈發狹窄，等到它變成密不透風的牆，再怎麽試圖離開也都是徒勞了。

    “你不想當煉金術師，你不承認自己的身份，單方麵宣告是自己的意誌戰勝了現有的製度。”雷諾的語氣突然低沉下來，明明在說的是羅傑特的事情，卻仿佛在回憶什麽痛苦的往事：“可你還是會用煉金術，你還是會遵守煉金術師的規則，那你和其他的煉金術師有什麽區別？”

    “我……不知道。”羅傑特低頭說道，他的眼神有些迷茫。這種迷茫是少年的共性，當他們發現自己為之熱血沸騰的理想實際上和其他人的並沒有不同，當這份獨一無二的心情變成了所有人都會經曆的慣例，那我和其他人又有什麽分別呢？

    少年們會在安靜無人的深夜裏這樣捫心自問，他們會放棄過往毫無來由的自傲和矜持，在童年的無憂無慮之後第二次不設防地接觸這個世界，重新建立起新的自我形象，重新找到新的人生目標，重新將獨一無二的特性以另一種方式刻畫在靈魂當中。

    可是這些都是需要時間的過程，羅傑特現在還沒有從自我認知的變化中恢複，想複建世界觀、重新做自己還為時過早。

    “唉不說這些。”雷諾團長也發現自己的話似乎說的太重了，移開話題說：“你這麽晚在圖書館裏幹什麽，可別告訴我是在學習。”

    “查查以前的資料，我覺得裏麵會有草藥斷貨的原因。”羅傑特無精打采地回複道，他此時仍然沉浸在和內心的思想鬥爭中。人一旦陷入了自我否定和自我認同的思辨，在得出最終的結果之前，就很難從其中順利地走出來了。

    雷諾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勵，又安慰他說：“我剛才的話你不用太在意，將來都會想明白的，隻是現在你還急不得。”

    “你的意思是我需要先做好眼前的事情。”羅傑特明白團長的話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現在應該去睡覺，有什麽事情明天再繼續想。”雷諾用魔杖在他頭上輕輕敲了一下，解下自己的鬥篷給羅傑特披上：“夜裏還挺冷的，你快點回去不要著涼。”

    羅傑特感受到鬥篷上的溫度，眼含熱淚點了點頭——沒想到團長是這麽體貼團員的人，一定不能辜負他的期望，明天就好好調查草藥斷貨的曆史！

    少年滿心的茫然和惆悵被莫名其妙的感動和欽佩衝散，突然湧現的暖意讓羅傑特的精神為之一振，他小跑著離開圖書館，在門口果然看到圖書管理員趴在桌子上不顧形象地打著呼嚕。

    還真的是把管理員催眠了啊……羅傑特迎著秋風走在無人的路上，不禁裹緊了鬥篷。團長這次突然造訪奧斯維辛的圖書館，肯定不會是給自己送鬥篷這樣簡單的原因，倒不如說他們兩人相見本來就是個意外的巧合，原本在雷諾的計劃中必然不會存在這一環。

    然而羅傑特也不打算再想下去，以前多次的任務都可以證明，雷諾團長精心籌備的計劃並不是他能猜出來的，更何況現在沒有更多的證據，不如權當是在圖書館偶遇就好了。

    圖書館這邊，雷諾終於把羅傑特糊弄走了，隻覺得從窗戶裏吹進來的風格外地冷。他趕快摸了摸手上的戒指，泛著黃光的水晶閃了閃，在他麵前展開一閃一隻手大小的次元門。法師伸手進去摸了摸，抓著一件黑色的天鵝絨鬥篷披在了身上，感受到陣陣的溫暖，雷諾這才長舒一口氣。

    “把破鬥篷給小孩子，自己卻穿上了一件好的。”一個聲音幽幽地說道：“恐怕是不想讓人看見這件鬥篷吧，黑玫瑰伯爵。”

    “哎呀，其實這是我哥哥送我的，我什麽都不知道，哈哈哈。”雷諾笑著敷衍說，自己卻已經悄悄挪動腳步往牆壁的角落靠近。

    “別躲了！你現在就離開，我饒你不死。”那個聲音的情緒似乎有點失控，威嚴和寡淡的語氣中摻雜了一些激動，就讓藏在背後的真實音色露出了馬腳。

    雷諾從那個不知道是誰的聲音中聽出了一絲熟悉的味道，他一邊朝樓梯走去，一邊小聲問道：“斯卡雷特，是你嗎？”

    空氣似乎都因為他這聲並不確定的呼喚凝固成了一團，一時間雷諾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冰冷無聲的空間中旅行，直到他分辨出微弱的喘息和啜泣聲。

    大概就是她了吧，雷諾想著，他決定要安慰她，為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道歉，可還沒等他張開嘴，就聽到一聲包含委屈和痛楚的怒吼：“滾！”

    情緒衝破了掩飾的女聲讓人聽得撕心裂肺，雷諾循聲望去，隻看到一個高挑的白發女子掩麵哭泣，在重重書架間孑然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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