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帳暖(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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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

    一聲清脆的聲響,謝夫人重重甩了謝弈一個巴掌, 厲聲道, “文初, 你這說的什麽胡話!”

    其實說出那番話後,謝弈自己都愣住,而謝夫人這一巴掌,則又讓他腦子更加一片空白。臉上火辣辣的感覺, 和心中刀割一般的痛交織在一起,愈演愈烈。

    “母親,我……”他愣愣看著謝夫人, 開口卻又什麽都說不出來。

    卻見謝夫人已然紅了眼, 哽咽道, “文初,就當是母親求求了, 忘了阿瑤吧好不好?……你跟她之間, 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的,就算你什麽都不在乎,那她呢?嫁給自己的舅舅,你要她如何麵對世人的目光?文初,阿瑤她之前的十幾年裏受盡了苦楚, 如今好不容易回到家中, 你想要她後半生又重新陷入流言蜚語之中不得安寧嗎?”

    謝夫人的每一句話,對於謝弈來說都如同是淩遲處刑,但偏偏他心裏又很清楚, 那些話都是在理的,也因為如此,他內心的煎熬更甚。

    母子二人,一個紅著眼眶,眼中帶著淚光,一個麵色蒼白,眼底滿是痛苦與掙紮。

    許久之後,謝弈終於艱難的點了點頭,“母親,再給我一點時間,讓我看著阿瑤她出嫁,之後,我會求父親替我謀一個外放的差事……”

    這番話,他說得很艱難,一字一句,聽得人忍不住跟著他一起痛苦。

    謝夫人的眼淚便再也收不住,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滾落下來,“老天爺,我到底做錯了什麽,你要這麽對我的孩子……我的文初……我的滿滿……我的阿瑤……為什麽?”

    ……

    那天上午,謝弈從謝夫人院子離開時,整個人像是失了魂一般。他獨自往靜心堂的方向去了,穿過花園小徑與湖上的曲水回廊,來到蒼翠的竹林外,依稀可聞怪異的竹葉調從裏麵傳來,事實上並不好聽,於他而言卻是天籟。

    他就那樣站在竹林外,過了許久之後,忽而轉身走了,始終沒有踏進去一步。

    第二日一早,周延璟便上門拜訪。在見到謝夫人之前,他還什麽都不知道,謝弈隻與他說了謝夫人要見他,其餘絲毫未提。

    周延璟當時見得謝弈麵色沉沉,還以為是又出了什麽變故,心中也不由得踹踹。

    到了謝府後,由下人引著,穿過前庭,沿著抄手回廊去往正堂,謝夫人在那邊等他。到了地方,見得謝夫人麵色比之以往更加嚴肅,周延璟心中更是憂慮,卻未失了禮數,拱手做禮,“子安見過伯母。”

    謝夫人指著旁邊的椅子,示意他坐下,“子安,我今日找你來,是有事與你相商。”

    周延璟順從的坐下,“伯母請說。”

    謝夫人視線落在他身上,仔細打量一遍後,才繼續道,“子安,你家中的那些事,我是知道一些內情的,如今老夫人已經成了那個樣子,說來已經沒什麽問題,但我還是要問一句,從今往後,無論大小事務,你可自己做得了主?”

    周延璟點點頭,“但凡我自己的事,或是與我相關的,我都能自己做主。”

    他話音落下,就聽謝夫人說,“子安,你可想娶阿瑤?”

    周延璟微微瞪大了眼,頗有些不敢置信的看著謝夫人,“伯母,你……”

    謝夫人不等他說話,繼續道,“子安你也知道,阿瑤是我們謝家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寶貴姑娘,若不是你與她確實有這緣分,她的婚事我不會這麽輕易就定下,總是要好好相看相看的。你的為人,我是知道的,阿瑤她嫁給你我很放心。但我還是想要跟你說,阿瑤她不是非你不可,日後切不可因此而怠慢她。”

    周延璟聞言,認真道,“伯母請放心,我必定不會讓阿瑤她受哪怕一點委屈。”

    謝夫人便點了頭,“我今日找你來,是想與你談你跟阿瑤的婚事。昨日我讓大夫給阿瑤診過脈,後來大夫與我說,阿瑤她已有兩個多月的身孕……”

    謝夫人話沒說完,就見周延璟忽然整個人都僵住了,麵上是不敢置信的表情,手腳一時無措,不知往哪裏放,混亂間打翻了手邊的茶。

    青花瓷的茶盞落在地上,瞬間摔得粉碎,茶水濺得四處都是。

    周延璟驚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

    謝夫人忍不住笑了起來。

    周延璟這才回過神來,看看謝夫人,又扭頭望向靜心堂的方向,雖然這是在屋裏他隻能看到門與牆,但腦子裏恍惚浮現出那道纖細曼妙的身影,猶在眼前。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頭來,重新看向謝夫人,幾次張嘴,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最後吞吞吐吐,“伯母,阿瑤她……我……是真的嗎?”

    謝夫人瞪他一眼,“我還能哄著你玩不成?!”

    周延璟一貫冷靜自持,此刻卻是忍不住露出傻笑來,眼裏仿佛都帶著光。

    ……

    這日,楚琤譽收到來自永定侯府的奏請,懇請他為永定侯世子周延璟與謝太傅的孫女晏瑤賜婚。

    看到奏折的一瞬間,楚琤譽愣了,過了片刻才回過神來,微微眯起眼,麵色也沉了下來,就那麽坐在書案後,盯著那份奏折看了許久,最終勾起唇,露出一抹意義不明的笑來,將奏折擱置在一旁。

    於是周父就這樣等了一日又一日,始終不見回複。而後終於硬著頭皮往宮裏跑了一趟,準備當麵跟皇上說這事,結果卻被告知,陛下有事出宮了。

    ……

    楚琤譽的確出宮了,來了謝府。

    進了門後,輕車熟路的徑直往靜心堂而來。

    這一次,沒有再聽到那奇怪的瑤琴與竹葉聲。他穿過蒼翠的青竹小徑,來到竹林中的小小閣樓前,遠遠便見得瑤光坐在屋前的一叢湘妃竹旁,雙腿盤起,單手托腮,眼睛看著前方但是沒有焦距,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走了過去,站在她麵前,她這才回過神來,一雙漂亮迷人的眼微微瞪圓,麵帶驚訝之色,“楚先生,你怎麽來了?”

    楚琤譽居高臨下的看她,“謝姑娘既喚我為先生,我自然是要盡到先生的義務,來視察一下你的學業。”他說完,頓了頓,又繼續道,“今日的字,練了嗎?”

    瑤光:“……”

    楚琤譽一見她這表情,就知道答案了。他不由得微微皺起眉頭,“這段時日以來,你的字總算稍有進步,切記要持之以恒,不可鬆懈怠慢。”

    “多謝先生教誨,學生記下來。”瑤光忙翻身從地上爬起來,向他行了一禮,恭敬回道。接著便回了屋裏,研墨鋪紙,提筆練字。

    楚琤譽站在旁邊看了片刻,而後便準備往她身後走。

    瑤光是知道他的身份的,且如今她與周延璟的婚事幾乎是定下了,往後隻要按部就班的來,她的任務就一定能完成,是以她不想再節外生枝,於是在楚琤譽伸出手之前,叫了他一聲,岔開話題。

    楚琤譽聞言,手上動作一頓,微微眯起眼看了她片刻後,忽然笑了起來,“阿瑤是何時知曉朕的身份的?”

    瑤光垂下眼,“有一日在祖父的書案上瞧見了陛下批閱過的奏折,字跡與先生的一般無二,我便知曉了。”

    楚琤譽讚道,“阿瑤當真聰慧,深得朕心。”

    這話,算是在暗示了。

    瑤光隻當沒聽懂,“多謝陛下厚愛。”

    接著便聽楚琤譽道,“前幾日永定侯上了折子,求朕給他兒子賜婚,不過朕把那份奏折壓到了案下……”他說及此,視線落在瑤光麵上,仔細看著她的反應。

    少女微微垂眸,纖長卷翹的睫毛撲閃,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瓊鼻櫻唇,膚白如玉,這無疑是一張精致完美挑不出任何瑕疵的臉。不過在他的注視下,她麵上的情緒沒有分毫變化,既不驚訝,也不擔心。

    楚琤譽卻是更添幾分興趣,“阿瑤,若朕許你妃位,你可願入宮?”

    瑤光聽到這番話,其實並沒有多意外。從猜到楚琤譽身份的時候起,她心裏就是有數的,不可否認,他的確有在認真教她書法,但也絕非單純的隻想當她的先生,因為他好美色,而她又恰好有絕頂的美貌,不過之前沒有挑破罷了。

    現在楚琤譽看似在征求她的意見,其實就沒想給她拒絕的機會,因為他是這天下的主人,他開了口,如何容許拒絕?

    不過瑤光實在是對帝王的後宮沒興趣,跟一群女人搶一個男人,拚個你死我活,這樣的生活完全沒有任何意義,而且她還有任務在身,鬼知道進了後宮,還能不能完成任務?要多久才能完成?要付出什麽代價?

    一連串的問題,想想就夠了。

    但如何拒絕,這是個問題。瑤光想了許久,才開口道,“回陛下的話,阿瑤不想。”

    “哦。”楚琤譽意義不明的應了一聲,微微眯起眼,眼神看起來有幾分危險。

    接著聽瑤光又道,“陛下之才華,令阿瑤欽佩。能得陛下厚愛,也是阿瑤的福分。不願入宮,是阿瑤太貪心,因為這樣,陛下就隻會是阿瑤一個人的先生,獨一無二。”

    這話當然是托詞,楚琤譽也知道,但不可否認,這個貌美的小姑娘很會說話,這一番說話下,拒絕的同時又不忘恭維他,聽起來很受用。

    “過來。”他麵上帶著笑,朝瑤光勾了勾手指。

    瑤光咬著唇,略微猶豫了一下,走了過去。

    “阿瑤,你很聰明,也很幸運。”楚琤譽說著話,忽而伸出手將她拉在懷中,下巴擱在她頭頂,“謝太傅是兩朝重臣,又是朕的先生,而朕也不是昏庸無道的君王,做不出強行納了謝家姑娘為妃的事。”

    “所以,從此以後,朕就隻會是你的先生。”

    他說完便鬆開了手,而後轉身,拂袖而去。

    然後第二天,周父請旨賜婚的奏折,便得到了回複,禦筆朱批,一個準字。

    瑤光與周延璟的婚事就這麽定了下來。因為她有孕在身的緣故,婚期比較倉促,挑了最近的一個黃道吉日,也就是一個月後。

    謝夫人與周延璟的母親曾氏幾經商議,敲定了大大小小的事宜,又請了太京城裏最好的繡娘,趕工繡製龍鳳呈祥喜服。

    所有人都忙得不行,瑤光反倒是成了最清閑的一個,且一日三餐瞬間豐富了幾倍。曾氏但凡有空,就會到謝府來看她,噓寒問暖,無微不至。

    周延璟其實也想來,不過被謝夫人已經曾氏給攔下了。他的心情,既喜又帶著焦慮,隻覺得時間過得實在太慢,恨不得一睜眼一閉眼就到成親那日。

    此外還有一個問題困擾著他——他與謝弈本是知交好友,喚謝夫人為伯母也已經許多年了,但是娶了瑤光之後,一切就都要變了。他得改口叫謝夫人祖母,與謝弈也不能再以平輩相論,要叫舅舅……

    這種感覺相當的複雜。

    ……

    一轉眼大半個月的時間過去了,再有幾日,便是瑤光出嫁的日子。

    闔府上下都是一派喜氣洋洋的氣氛。

    唯有謝弈,隨著喜事將近,他的神色日漸低沉,後來甚至把自己關在小院裏,也不出門。

    謝夫人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卻又無可奈何。

    ……

    瑤光這段時間以來實在是被照顧得太好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不知是懷孕的緣故,還是心理因素,她總覺得自己可能又長胖了……

    這樣墮落的日子過久了,也是會無聊了,她於是挑了個眾人都不注意的時機,從小院裏出來,一路避開下人,穿過曲水回廊到靜心堂來。

    青竹小徑依舊,小小樓閣掩映在蒼翠的竹林間,清風吹過,細長的竹葉彼此摩擦,沙沙作響。

    屋子裏的筆墨紙硯,並非是她最後一次來時的樣子,估計有人動過,至於是誰,答案不必想也知道,因為這府上也就她跟謝弈兩個人會來這裏。

    瑤光進去,想看一看謝弈都寫了些什麽,到了書案旁,見得雪白的宣紙之上,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都是同樣的兩個字——阿瑤,起初筆跡清晰又條理,漸漸的,開始潦草,從字跡的變化,可以大致猜測出書寫之人心態的變化。

    瑤光有些微愣。

    忽而聽得屋後傳來輕微的聲響,像是什麽東西滾動的聲音。

    瑤光回過神來,問了一聲,“誰?”

    不見回答。

    她便出了屋子,繞到屋後。

    隻見翠竹倚石處坐了一個人,玉冠束發,白衣青衫,是謝弈。他的身旁,歪歪倒倒幾個酒壇子,手裏還拿了一個,半倚著石頭,溫潤的眉眼微微眯起,神態可見帶了明顯的醉意。

    瑤光走到他身邊,半蹲下身,柔聲問道,“舅舅,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喝酒?”

    謝弈聞言,身體可見的僵了一下,而後睜開眼看過來,眼神有些迷茫,繼而轉而驚喜,最終卻是隻餘自嘲,含糊自語道,“我果然是……喝太多了嗎,都出現幻覺了啊……阿瑤……阿瑤……怎麽可能……哈哈哈哈……”

    瑤光記憶中的謝弈,一直是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這是第一次見到他這樣失態,又聯想到方才屋裏書案上,那寫滿了她名字的宣紙,心中頓時有了猜測。

    她微微抿著唇,又叫了謝弈一聲,“舅舅……”

    話音才落下,忽而被擁入一個帶著淡淡酒香的懷抱。

    男人因為喝了酒,而微微有些低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阿瑤……阿瑤……就算你是假的……就算是……我也還是想要抱著你……我以前不明白,現在才知道,酒真的是好東西……”

    他說著說著,忽然就笑了起來,灼熱的呼吸噴在耳側,隻覺得有些酥癢。

    “這幻覺是如此的真實……我甚至能感覺到你身上的溫度……阿瑤……你就像是真的一樣呢……如果這是真的……如果……該有多好啊……我曾想過無數次,像這樣抱著你,什麽都不需要做,隻要能這樣抱著你……我就滿足了……”

    他笑著,但是那種笑容,卻讓人感覺不到一絲開心,隻會跟著一起心痛。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麽麽噠-3-

    送66個紅包(30已發,查收~)

    感謝【蕭疏】金主的地雷,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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