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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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留不住,轉瞬又是一年春天。
也不知林如海跟賈政在書信往來中提過什麽,原先說好隻是護送林黛玉歸家順便增長見聞的賈寶玉竟在林府住下了,連過年祭祖都沒能返家。
玉不琢不成器,林如海花心思留客就是為了將這個聰慧的孩子掰上正途。
在他眼裏,厭惡八股不願科舉並沒什麽不妥,魏晉以來多少風流名士,同樣不談國事隻論經文,至今卻仍有人傳頌他們的名字。
林如海不求寶玉聞達於天下,隻要他能明人情通事理,即使無緣桂榜,也能做個守成的富家翁,讓黛玉終身有靠。
自己這把老骨頭再熬上十年八年,說不得還能給外孫開蒙,屆時好好教導,哪怕不能留下祖孫雙探花的美名,也足以晉身二甲之列。
至此,離了姐姐妹妹獨自在外的賈寶玉不敢淘氣,隻能老老實實地聽從林姑父的安排讀書,往常偶爾脫口就得拿清茶漱口的祿蠹二字也不敢再提,仿佛一輩子的苦功都用在了今日。
好在林如海深知寶玉的本性,不拿科考上進的名頭逼迫他,隻提供林家世代相傳的孤本配以名家書畫、博物圖譜以及記錄許多文人雅士生平、具識鳥獸草木之名的考究讀物。
每日裏續上一道香茗,另有林妹妹陪伴在側,日子倒也不算難熬。
有書香熏陶,長了一歲的賈寶玉不複兒時的跳脫模樣,待人接物更有章法,談吐也變得言之有物,不再因著空念癡想口無遮攔。
見賈寶玉果然進益了,林如海這才放下心來,開始著手準備進京事宜。
六月底,林家的五艘大船抵京,除林如海本人進宮麵聖,林家家私具被管家安排著抬入京城老宅,隻留下十來個下人帶著揚州土儀護送大姑娘和賈家內侄回榮國府。
在滿府女眷望眼欲穿的期盼中,風塵仆仆的賈寶玉由丫鬟簇擁著進了榮慶堂,方要跪下就被史太君摟進懷裏,哭著捶打道:“好狠心的小子,竟舍得一整年不回來,也不怕你老子娘哭瞎了眼,還有我這老不死的一齊熬糟著,日裏夜裏盼著,夢中都是你在繈褓裏的模樣,可憐我這老太太的心啊!”
史太君哭得悲戚,堂下的女眷也陪著掉淚。
王夫人抹著眼睛說道:“寶玉,還不趕緊給你老祖宗磕頭,自你離開這些日子,老太太每月都要病上一場,你再不回來,老爺都要被打發去接了。”
賈寶玉心中愧疚不已,跪下結結實實叩了一個頭,又替賈母拭淚,“孫兒不孝,累老祖宗惦記。如今林妹妹和林姑父都回到京中,孫兒以後除了溫書,再不往遠處去了。”
“還要溫書?去哪裏溫書啊?”
賈母淚也不擦了,連忙抓住乖孫的手問道。
賈寶玉拉過立在一旁的林黛玉,“自是去林姑父府上。老太太不知道,林姑父府上有好多常人罕見的經文史籍,還有些記錄大好風光的俠客遊記,我在揚州這一年看的書,比原先半輩子都多呢!”
“你才多大年紀,就敢說半輩子的話!”
見寶玉說的有趣,賈母笑道:“你林姑父是有大學問的,難得他願意提點,你可要好好跟著學,不許再像往常那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糊弄,否則你老子打人我再不攔著!”
王夫人見寶玉肯上進讀書,喜得直念佛,“這可真是老天保佑,我兒長大了!”
她再看坐在寶玉身旁的林丫頭,眼裏盡是說不出的慈祥,“雖是自家親戚,也該讓老爺領著寶玉去給林姑爺見禮,正經磕頭才是。”
賈母點頭稱讚道:“正是這個道理!我也看出寶玉長進了不少,從前那些花兒粉兒的也不惦記了,出去一年,竟比在家十年都強些。林家五代列候,書香傳家,自有強於別人的道理;家裏這些親戚雖比常人富貴些,也難免都有些礙於見人的短處。古人常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為了子嗣傳承也該懂得取舍之道。”
王夫人見賈母話中別有深意,不免想起寄居在梨香院,一直閉門守孝的薛家母女。
王熙鳳見姑媽麵色難堪,連忙湊趣兒說道:“老祖宗不愧是府裏的定海神針,吃的鹽比我們吃的米還多,孫媳可是一日不敢離開您的教導!隻是族裏的子弟一貫都在家學,至今沒出來個讀書種子,府裏也沒有先例,給林姑父的禮單……”
賈母略一思索,“林家不缺錢使,又是個愛風雅的,先把當初老國公得來的古畫字帖挑出幾幅,再讓你家老爺獻出塊珍藏的硯台,寶玉總歸是他的兒子,平日裏不是打就是罵,慣沒個好臉兒,如今也該讓他跟著操點心。”
“還有我這玉兒,”賈母抬起林黛玉精致的下頜尖,憐惜道:“老太太該拿什麽謝你才好呢?”
“外祖母,你取笑人家!”
林黛玉嬌嗔著扭過羞怯的小臉,一旁的賈寶玉卻已經看得呆怔了。
史太君這頭正想著將兩個玉兒湊成一對,萬沒想到自家的好女婿早已有了改弦易張的打算。
林家進京的當天,宋辭位於城郊的溫泉莊子來了位稀客。
正廳裏,紅葉托著一盤新沏的茶水和點心送到客座,“請用茶。”
下首一位身穿青花對襟綢褂,風韻猶存的老婦人頷首笑道:“老身姓卓,是順天府轄下的官媒,今日受人所托特來送一段好姻緣給封太太。”
封氏漲紅了臉,起身就要躲回屋去,被宋辭一把拉住,好容易盼來了媒人,正主走了算什麽。
“還請卓媽媽莫要見怪,如今家裏就我和義母二人相依為命,我雖是小輩,卻也當得了家;義母雖不宜與人談論自己的婚事,可初嫁從親,再嫁由身,也就顧不得許多了。”
卓媽媽臉上堆笑說道:“姑娘說的有理,我素來都說嫁人猶如投胎,頭一回做不了爹娘的主,再來可得睜大眼睛看仔細了!”
宋辭喝了口茶,緩緩說道:“媽媽是積年的老人,看慣了悲歡,眼界不比尋常。我這義母先前受苦,好容易掙脫開了,一直清淨守己,不敢越雷池一步。如今媽媽上了門,我腆著顏麵替她說一句,早年間有位化緣的和尚,念著義母心善,留下一份寫著生辰八字的單子,說隻有此人才能配她。”
卓媽媽不由奇道:“竟有這等異事?”
宋辭不顧封氏的暗中拉扯,煞有其事的說道:“和尚臨走時說,義母被前緣所誤,她與那人合則兩利,散則兩敗。未免誤人誤己,隻求媽媽將請媒之人的生辰八字亮出來,咱們兩下對照,若成了自是天賜良緣,不成也隻當緣分未到就是了。”
卓氏當了二十多年官媒,還是第一次聽說這般花樣。
不過好在她見多識廣,也不過滯了一瞬就痛快說道:“既然太太有她的緣法,老婦也不敢違背天意。”
宋辭見這婆子識趣,朝紅葉遞了個眼色,讓她取了早就準備好的木盒,從裏麵拿出一張寫有生辰八字的宣紙,卓氏也從袖子裏掏出一張疊好的紙條,再打開一對照,除了心中有數的宋辭,其餘三人全都愣在當場。
“菩薩在上,這和尚莫非是月老下凡不成!”
卓氏生怕看錯,緊著將兩張紙並排擺在桌上,沒料到除了其中一張略微發黃陳舊了些,其它一概相同。
“果然是姻緣天注定,不枉太太守了這些年,如今苦盡甘來,一躍成為三品大員的繼室。”
卓氏見自己手中牽出了這麽樁奇緣,不知夠她吹噓多少年,忍不住眉開眼笑地衝封氏說道:“這次請媒的正是原揚州巡鹽禦史,現任禮部侍郎的林如海大人。林家先太太病逝多年,膝下隻餘一個嫡出女兒在京中外祖母家教導,沒幾年就會出嫁。太太一進門就能當家作主不說,再與林大人生個兒子,這林家五世列候積下的家財,可就全在太太手裏了!”
封氏見她越說越不像,隻得遮臉辭了出去。
宋辭也不耐煩聽卓氏說這些,隨意應付了幾句,又讓紅葉打賞了一個裝滿金蓮子的荷包,才將人送走。
屋裏的封氏摸著滾燙的麵頰呆坐在梳妝台前,不知在想些什麽。
宋辭知道她心裏臊得慌,怕把人逼急了妨礙婚事,隻得將其中的好處一一道來。
“林大人為人正派,不會像尋常人家那樣,稍有點錢就出去尋花問柳。林家先太太早年未曾生養,中年曾得過一子,可惜三歲就死了,先夫人也是因著這事兒沒的。眼下隻剩個十歲出頭的姑娘,人也極好相處。義母若是能嫁給他,將來我不管在哪都能安心。”
“你說的我都懂,隻是過不去心裏那道坎罷了。”
封氏哀怨地說道:“我與你父親做了幾十年的夫妻,當初何等恩愛,哪想到他轉眼就扔下我出家。如今再來一次,縱使千好萬好,我也怕了。”
宋辭聽明白她這是婚前恐懼症發作了,頓時好笑道:“有我在你還怕什麽?我今日特意安排那出戲,就是要讓林家把你當菩薩供起來。林大人雖然年紀大些,等我治好他的病症,必會讓你生出十個八個小弟弟,到時候我們一齊守著,看誰還敢來欺負你。”
“哪裏能生那麽多孩子,又不是母豬。”
封氏見女兒如此篤定,心裏的那點忐忑之情去了,對未來的生活也有了新的期盼。
母女倆在這說著貼心話,趕回林家複命的卓氏也借著她們發了筆橫財。
如同料想一般,得知前情的林大人欣喜若狂,直接命管家打賞了一百兩銀子不說,更是迫不及待的將婚期定在了三個月之後的中秋佳節。
隔天,林如海到榮國府拜見史太君,親口說出不日即將續弦,要將女兒接回林家好迎接新太太。
此話一出,好似憑空落下一聲驚雷,劈傻了賈家眾人。
賈母立時甩了手中的茶碗轉身摟住同樣紅著眼眶的林黛玉哭嚎起來,“我可憐的玉兒啊,這可怎麽好啊!隻怪你娘去的太早,白白把你留給別人磋磨!”
屋裏的年輕媳婦姑娘聽不得這些話,遮著臉魚貫而出,隻留下府裏的老爺太太陪著唉聲歎氣。
林如海沒成想不等封氏進門賈家就開始敗壞她的名聲,也不再顧忌那點麵子情,痛快說道:“正是為了黛玉日後著想,續弦一事才勢在必行。去歲我受傷時就想著,家裏隻有玉兒一個女孩子,隻靠那些出了五服的親戚能頂什麽用,不來搶她害她就算日行一善了。”
林如海說的賈家人都愣住了,想不到向來溫文爾雅的林姑爺會說出這麽露骨的話來,一點都不含蓄。
倒是賈母立刻反駁道:“即便要再娶,也該和這些親戚說一聲,挑些好的來,如今不識不楚的,萬一虧待了我的玉兒該如何是好?”
林如海斂眉掩唇,假意咳嗽著說道:“我年紀大了,玉兒也生的單薄,正好有位故人,介紹了一個從南邊過來頗有佛緣的獨身婦人。指望著有她帶契玉兒,好替玉兒積福添壽。”
初聞家裏要有新太太代替母親的位置,林黛玉心裏又委屈又失望,可她做女兒的斷斷沒有指責父親的道理。
原盼著外祖母能讓父親回心轉意,現下一聽這番話,見父親考慮最多的還是自己這個親生女兒,羞愧之餘對新太太的厭惡也沒那麽深了。
賈母百般勸說後見林如海咬死不鬆口,甚至背著人連婚期都定好了,現在不過是例行公事通知前嶽家一聲,氣悶之下連口中最疼愛的外孫女也不顧了,隻嚷嚷著胸口疼要請醫送客。
眼見賈母惱羞成怒,林如海淡定地與賈政作別,領著依依不舍的女兒回了林家。
作者有話要說:
宋辭:月老太忙,保媒拉纖有我就夠了。
史太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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