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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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將近, 血色夕陽。
駝隊出塞向西, 不及千裏, 遠遠望見一片巍峨的古城牆。
打著旋的沙浪蛇一般從駱駝蹄子踩出的窩坑旁邊蜿蜒而過, 蒸騰的熱氣滾滾而來, 熏得人渾身發燙。
更燙的卻是腳下的沙子。
漫長的旅途中,炙熱粗糙的砂石不僅讓長著厚繭的駝掌磨出了血, 更讓商隊的人喪失了當日拚上身家性命以小博大的勇氣。
或許他們早已後悔, 可他們卻不敢停下腳步。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隻要順著心意鬆懈下來, 就再也沒有走出這片浩瀚的沙漠與戈壁的機會了。
這條商路其實並不孤單。
包裹的隻剩一雙眼睛的引路頭人曾經無數次目睹駱駝悄無聲息的在睡夢中死去, 同伴悄無聲息的在轉身時陷入流沙。
他的心早已磨得比砂礫還要粗糙堅硬,唯一能讓這顆石子般的心微微悸動的時刻,便是再次看到那片海市蜃樓般的高大城樓的時候。
雖然那片城樓注定會比目測的方位更加遙不可及,但至少意味著他們不曾在漫天黃沙中迷路。
“就地休息!”
頭人大喊一聲,牽著自己的那匹雙峰駱駝躲進沙丘背麵的陰影,用一塊厚重的氈布支起了涼棚。
得到過夜的信號, 同行之人俱都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生火造飯。
金沙邊緣,一汪狀如彎月的碧水鏡子般嵌在那裏, 映照著點點餘暉。
落在最後的三個人牽著坐騎來到了沙湖淺灘,透過白色的水霧眺望著遠方。
“多美的寶石啊!”
一臉絡腮胡子的大漢席地而坐, “沒有女人,沒有美酒。隻看著這一處淺淺的綠洲便能讓人心曠神怡,將一切煩惱拋到九霄雲外。”
滿身沙塵的藍衣男人輕柔地拂過小小的嫩芽,“連沙漠裏都能開出生命之花, 在這世上還有什麽是不能做到的呢?”
頭上戴著兜帽的女人笑道:“我隻知道若是再不搭好帳篷,兩位多愁善感的大俠就要在濕冷的沙子上過夜了。”
聽見這句話,絡腮胡子一咕嚕從地上爬起來,“這種粗活還是讓我來幹!”
他熟門熟路的在沙坑裏紮好金屬長杆,先將防水的帆布鋪在地上,最後才蓋上一層厚厚的毛毯。
絡腮胡子的動作很嫻熟,好像他一直以來做的就是伺候人的活計,就連商隊裏的人也認為他不過是另外一對男女的隨身奴仆,隻不過命好遇到了寬厚的主人。
可是誰又能猜到,這位拋棄了身份與財富遠赴大漠的奴仆非但是個從小金尊玉貴養大的嬌氣公子,更是此行目的地瀚海國的王位繼承人。
“有勞王兄。”
花滿樓遞給他一個水囊,鼓勵道:“至多半旬,我們的旅途就該結束了。屆時王兄必可達成心願。”
為了掩人耳目,化名王尋的玉天寶搖頭一笑,“事到如今,是否能認祖歸宗對我來說已經不是那麽重要了。”
他很清楚的認識到,如果瀚海國內真的被另一股勢利把持恐怕老國主都自身難保,又哪來的閑情去關心一個長在異國的兒子。
然而他還是丟下一切跟著花滿樓和龍綃宮主人離開了溫暖如春的江南水鄉。
背叛玉羅刹的代價可想而知,這一路來不論如何改頭換麵都有甩不脫的追兵跟在身後。
直到司空摘星踐約將那十一麵羅刹牌送出去,趁著江湖亂起他們才隨著商隊進入大漠,甩脫了那些心狠手辣的魔教子弟。
逃亡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哪怕玉天寶覺得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
身體的疲憊和心靈的磨礪讓他消瘦的厲害,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從逐漸露出棱角的五官上看出了麵容特殊之處。
那對深邃的眼窩和挺直的鼻梁絕不是中土血脈具備的標誌,他甚至覺得自己的眼睛更像那個沉默寡言的領路人,而對方則是地地道道的回鶻人。
雖然他不曾見過玉羅刹的真麵目,可他敢用性命擔保,玉羅刹絕不是回鶻人。
而玉天寶之所以硬撐著一口氣從這千裏追殺中活下來,為的也不過是來日閻王殿上不做糊塗鬼。
“天大地大,何處不為家?”
宋辭把羊腿架在火上慢慢熏烤,“為了王位將自己困在沙漠裏一輩子太不值得,除非你喜歡吹冷風。”
花滿樓笑問道:“此話何解?”
宋辭在滴油的肉皮上灑滿香料,“高處不勝寒,自然風大了。”
玉天寶怔愣片刻後忽然仰天大笑,直笑到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才一把扔掉水囊,“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無憂無懼,烈酒清風!”
花滿樓坐到篝火旁,麵頰恍如暖陽,“在下願與王兄共飲一杯。”
“男人啊!”
宋辭搖頭輕歎,將早已備好的酒囊隨手一拋,“好像不喝酒就逼不出英雄氣概似的。”
玉天寶攏住遮臉的大胡子,豪氣地灌了滿口,“若說這世上除了權勢還有什麽能讓男人痛快,那便是酒和女人。隻有最好的男人才配的上最好的酒和最好的女人。”
他促狹地擠擠眼,“花少主,我說的沒錯?”
花滿樓輕咳一聲,“喝酒!”
玉天寶又笑,“對,不說別的,咱們喝酒!”
酒是好酒,客也是豪客,二人這一舉杯便喝到了夜靜更深。
銀河之下,月湖幽深靜謐,疲憊的旅人和衣而眠,鼾聲陣陣。
輕柔的笛音飄過,一隻小小的沙雲雀從天邊乘風而來,落在了擎起的手指上。
宋辭解開雀兒爪上的信簽借著月光細看,徐徐輕歎道:“如同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樣,人要弄鬼也是攔不住的……”
“阿辭為何歎氣?”
不知何時來到身後的花滿樓輕聲問道:“可是羅刹牌一事有變?”
“羅刹牌未變,變的是鮫人淚。”
宋辭將信簽遞給他,“你可知道朱停此人?”
花滿樓眉頭輕蹙,“妙手老板朱停?據我所知,他是和陸小鳳一起穿著開襠褲長大的朋友,也是魯班傳人。”
宋辭點了點頭,“我聽說他曾和人打賭,用一個行走的木頭人贏來了五十桌的燕翅席,外加五十壇陳年的好酒。”
花滿樓一目十行地看完信簽,“他為別人做了探海木人?”
宋辭揚眉問道:“你覺得一個懂得閉氣功的人如果躲在木人中,會像鐵鞋那樣從海底走過去嗎?”
花滿樓的眼睛慢慢睜大,“有人要去龍綃宮?”
宋辭取出墨筆回信,“還是一個你我都認識的人。”
“司空摘星?”
花滿樓痛心道:“鮫人淚如今還在司空摘星手上!”
“不是他。”
宋辭麵無表情地說道:“是宮九。”
“宮九?”
花滿樓訝然,“我本以為你們至少也是朋友。”
“朋友又如何?”
宋辭輕笑,“當一個人執意要做某些事時,別說區區一個朋友,便是親娘老子也攔不住的。”
況且這次本就是他們父子倆合謀的計策。
她還以為這些年的毫無防備足以讓宮九認清彼此之間的差距,卻沒想到反而滋生了他的野心。
或許她本就不該小瞧一個僅在八歲幼齡就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孩子。
花滿樓接著問道:“隻憑一個木人他就能去龍綃宮?”
“還要加上鮫人淚。”
宋辭將信簽重新綁在沙雲雀的腳邊,又給它啄了一粒汁水豐潤的葡萄補充體力,“在宮九父子眼中,我隻是一個僥幸得到鮫人淚的平凡女子。可他們卻忘了,任何看似唾手可得的東西都不是無緣無故出現的。”
她朝著由遠及近的黑影笑道:“好比一個邋遢和尚,許多人覺得他每天隻要打坐化緣就有吃有住。其實和尚也不是那麽好當的,除非他不修行。”
漸漸走到跟前的來人從起伏的沙丘上露出了一顆光亮亮的腦袋,“阿彌陀佛,和尚不邋遢,和尚老實。”
依然是那身破舊粘膩的僧袍和草鞋,這次卻因為連日奔波沾滿了細密的沙子。
宋辭問他,“一個老實的和尚為什麽會跟著我的雀鳥穿過鳥不拉屎的戈壁灘?”
老實和尚單手作禮,“和尚要化緣,少不得走的遠些。”
抬手放走雀鳥,宋辭笑問道:“不知大師要化何物?”
“以物換物。”
老實和尚從領口摸出一朵豔麗至極的花,“佛祖慈悲,悲天憫人。”
“阿芙蓉!”
花滿樓瞳孔一縮,作為淮揚銷金窟的地頭蛇,他自然聽說過許多腰纏萬貫的豪商被鴇母引誘吸食阿芙蓉散盡家財的禍事。
可如今這朵邪惡之花從老實和尚手裏拿出來,一定不是為了妓\女與恩客之間的恩怨糾葛。
宋辭接過那朵散發著濃鬱香氣的嬌嫩花苞嗅了一下,“大師是在何處拿到這朵芙蓉花的?”
老實和尚雙手合十,有些羞愧地說道:“和尚見過一次,聞過一次。一座美麗的小島,一個美麗的老板娘。”
“原來如此。”
宋辭從荷包裏取出一片隱隱透著金色脈紋的葉子雙手奉上,“大師功德圓滿,小女子感激不盡。此乃龍綃宮至寶,食之益壽,增力甲子。”
她並未信口雌黃。
單靠百年的藥材未必有此奇效,可上麵染透了金角的血就另當別論了。
想到還在沉睡的愛寵,宋辭隻能在心中輕歎,但願那些有命活到海底的蠢人不要打擾到它。
老實和尚呆呆地看著那片薄薄的葉子,忽然轉身朝著西方淨土五體投地良久一拜,“佛祖賞賜,貧僧愧領!”
他說完便甩袖卷起葉片,飄然掠過層巒疊嶂。
花滿樓笑望著那道漸漸消失的身影,“和尚不老實。”
“我倒希望這樣的人多出幾個。”
宋辭把最後一片葉子交給他,“二十年前我初遇宮九父子時他們就有謀朝篡位的打算,誰知如今籌備多年反倒將矛頭對準了我這個世外之人。人力終有不及,唯恐傷及無辜,還是請花少主助我一臂之力。”
花滿樓一眼辨認出了上麵的金色血液,憂心道:“你不回去金角該如何是好?隻它一人如何應付強敵?”
宋辭見他也像自己一樣把金角當做同類看待,喜滋滋地掏出一把強化版海洋之心,“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麽篤定隻有鮫人淚才是開啟海底龍宮的鑰匙,可我戴這個項鏈真的隻是為了好玩而已。”
如果這就是宮九潛伏在女主人身邊多年得出的結論,她也無話可說了。
“你啊……”
啞然失笑過後,花滿樓反倒替那些貿然下海的人擔心了。
還有染了阿芙蓉的老板娘和交出鮫人淚的司空摘星,他們必是遇到了極不得已的苦衷才會如此。
但願陸小鳳能及時搭手相助。
思及此處,他尋了一處僻靜的地方慢慢運功吸收了葉片的效用。
仿佛連老天也覺得這一隊商旅吃夠了沙漠的苦頭,接下來的路途出奇的平順。
當一行人出現在瀚海國的高大城牆下時,都有些恍然如夢的滋味。
錢貨未失的行商湊了些稅銀交給看守關卡的兵士,互道珍重尋找各自的機遇。
宋辭三人則在入城前就換上了回鶻人的裝扮,連麵容也做了些修飾。
他們並未急著尋找下榻之處,反而找了一家同為外族人開設的小酒館打聽消息。
麻利的小二勤快的擦桌擺茶,“幾位客官是頭次來我們瀚海?”
花滿樓笑著點點頭,“隨隊走商討碗飯吃,不知店家可有什麽推薦?”
小二眉開眼笑,“來到瀚海怎麽能不吃燜肉呢,爛爛的燉上一鍋再配上奶酒,好吃不上頭,絕不會耽誤您經營出貨!”
詢問過同桌之人,花滿樓應道:“就按你說的辦,再添幾個時令小菜。”
少許酒肉菜食一樣樣擺上來,香氣撲鼻。
玉天寶借著付賬的工夫在小二手裏塞了一小塊碎銀,“初到貴地,敢問這城裏的官爺可有什麽忌諱?”
小二兜手將錢塞進褡褳裏,笑意更濃,“客官才來難免心裏沒底,咱們這瀚海國上下對過往商客都極為寬厚,隻要不是欺行霸市之人連官老爺都不敢硬壓。”
“隻有一點須得牢記,以免麻煩上身。”
小二悄悄湊近說道:“除了可漢堡和仁德寺這兩處皇家禁地,客官隨處可去,”
玉天寶好奇道:“這可汗堡和仁德寺有何說法不成?”
“顧名思義,可汗堡就是我們寧昌可汗牙帳宮室所在;而那仁德寺,便是當年大唐玄奘高僧講經之所。”
小二形容收斂聲音更低,“聽聞近年來老國主貴體欠安多在仁德寺沐浴佛光修身養性,故以不再接待外客。”
玉天寶與花滿樓對視一眼,“多謝小二哥,我們一定記住你的忠告,絕不去自找麻煩。”
作者有話要說:
宋辭:女主很忙,別人也沒閑著。=、=
太陽與月亮,麽麽噠~~
讀者“楊柳笑兮”,灌溉營養液+12017-12-02 13:24:07
讀者“姬雅晴”,灌溉營養液+12017-12-02 13:1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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