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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室裏靜悄悄的, 隻有嵌在牆壁上的夜明珠散發著幽幽的白光。

    花如令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可當他將那段話反反複複咀嚼了一遍才發現, 裏麵暗藏的真相竟是如此讓人齒寒。

    他的麵皮微微抽動, 聲音愈發顫抖, “難怪,難怪。”

    怪不得當年鐵鞋大盜執意要上花家盜寶, 還有那改頭換麵的宋問草也要在每年春天到江南來為樓兒看診, 原來一切都是為了那尊玉佛。

    原來這看似從天而降的橫禍竟是他自己引火燒身。

    他隻恨老天為何不將這錯處報在自己身上, 反倒害了幼子半生。

    一時間, 花如令隻覺得心眼都冷透了,啞然蒼涼道:“照宮主所言,老國主早知國內有變?”

    宋辭看了眼他瞬間蒼老的麵容,不忍道:“父子天性是騙不了人的。一個人裝的再像也隻是皮肉,情才是靈魂。”

    如同所謂的西方魔教教主之子,隨便一個聽說過他脾性的人都能看得出, 對於羅刹教來說,玉天寶更像一個擺設而非教主的至親骨肉。

    愛之深,責之切。

    若是一個父親連最基本的管教都不屑於做出, 誰還能覺得他們之間有情?

    或許這個不學無術、好賭敗家的玉天寶唯一的用處就是替真正的玉家血脈擋災。

    如同曾經的花家一樣。

    “父親。”

    花滿樓輕輕開口,“老國主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他的聲音溫暖而平和, 就好像當初被人折磨刺瞎雙眼的人並不是自己一般。

    這份溫柔至極的安慰卻讓強自忍耐的花如令淒然淚下,“他當然不得已。換做是我,哪怕別人死一百個兒子呢……”

    早在看出主家情緒激動時宋辭便主動側身回避,直到聽見這句痛中有恨、恨中有悔的錐心之語, 她才發現自己盯著明珠出神的雙眼已然模糊不清。

    宋辭知道,胸中那顆千錘百煉的心是不會流淚的,真正在靈魂深處發出悲鳴的是那個五歲夭折的小小女童。

    她用手背抹掉眼淚,在心中盟誓道:“願你來生投身花家,生生世世如珠似寶。”

    確認腮邊不會留下水痕宋辭才慢慢抬起頭,在不經意間對上了另一雙沉默的眼睛。

    那雙眼裏好像又一次融進了江南的雨霧,淡淡淒迷。

    “老夫失態了。”

    半晌之後,恢複平靜的花如令拱拱手,“宮主既已點透這個大秘密,可有破解之法?”

    若是平常,他自然願意親自動手替幼子報仇雪恨,可如今牽涉到最可怕的西方魔教和神秘莫測的龍綃宮,單靠花家的勢利卻有些不夠看了。

    宋辭的臉上沒什麽表情,淡然道:“四個字,物歸原主。”

    論智謀她或許比不過老謀深算的瀚海國國王和玉羅刹,但是論起一力降十會的把戲,當今世上沒人比她玩得更拿手。

    既然有人千方百計想要隱藏這個秘密,那她就一定要讓他們各歸各位。

    “好!”

    想到瀚海國國主那張萬念俱灰的老臉,花如令暢快地大笑道:“好一個物歸原主!”

    花滿樓卻陷入了沉思,“想要物歸原主,單靠一尊玉佛卻不成。”

    “你說的沒錯。”

    宋辭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們還缺一個至關重要的人。”

    “誰?”花滿樓問道。

    宋辭拍了拍玉佛的肚腹,“玉天寶。”

    夜幕低垂,燕舞鶯歌的瓜州渡口升起了一盞盞描繪著絕色麗人的碩大宮燈。

    那些美人或是倚梅或是歎月,又或是隨著轉動的花燈聞風起舞,那欲述還休的勾魂目光、嫵媚婀娜的妖嬈身姿一下子就傾倒了無數過往的豪商富賈。

    銷金窟,銷去的又何止英雄骨。

    琵琶輕彈,伴著落花流水幽幽蕩蕩。

    點綴著亮紗和嬌嫩花枝的花船飄在江上,艙裏的姑娘盤在男人的身上。

    意亂情迷的兩個人蛇一般纏在一起,地上撒著大把的銀票。

    落在船頭的花滿樓不防撞見此等尷尬事急忙回身避開,可那銷魂蝕骨的靡靡之音又豈是一層薄薄的船板能遮擋住的。

    落後一步的宋辭見他幾乎要掉到江裏,瞬間明白了所為何事。

    用藥將人放倒之後,她徑直催著花船返回岸邊,尋了一個隻能在江堤消磨時光的窮漢。

    “將裏麵的男人穿好衣服帶出來,女人和銀票就歸你了。”

    窮漢攥緊了手中打柴賣來的幾個銅板,結巴著問道:“當,當真?”

    宋辭淡淡道:“你若不肯我可以去找別人。”

    窮漢幾乎點掉了腦袋,激動地大聲喊道:“我肯的!”

    他猛地跳進船板,一路跑進了蓋著厚重簾布的內艙。

    窸窸窣窣摩擦聲過後,滿臉通紅的窮漢抱著昏迷不醒的男人走了出來,“恩公,這漢子該如何處置?”

    “恩公?”

    宋辭嘲諷地笑了笑,“丟在草坡上便是。”

    窮漢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將懷裏的男人甩了出去,看著他滾了幾滾砸在石階上。

    “多謝恩公!”

    窮漢做了個不倫不類的拜禮,搖槳駕著花船朝江中蕩去。

    花滿樓望著窮漢漸漸遠去的身影歎道:“隻怕這一去,禍福難料。”

    宋辭則輕哼一聲,“怕什麽,是福是禍都隻他一人擔著。”

    岸上遊手好閑的野漢不少,獨此一人無父無母無親無故。不找他,難道還去找那些有妻有子的麽。

    如今錢貨兩訖,不管後事如何都與人無尤。

    宋辭下的藥並不重,回到小樓沒多久男人就醒了。

    他並未像尋常被擄之人那樣驚惶不安,而是兀自整理了一下衣服,這才坐到桌前倒了杯茶。

    “二位找我有事?”

    花滿樓背著身子站在窗前,直到聽見這句話才轉身問道:“玉公子怎知是有事還是有仇?”

    玉天寶冷冷一笑,“若是有仇,還能容我活到睜眼?”

    他的眼神像孤狼一樣寒光四射,至少一個傳說中的酒囊飯袋絕不會有這種眼神。

    宋辭忍不住刺他一句,“這麽說,你也應該很感激玉羅刹容你活到了今天?”

    玉天寶先是一愣,再是一笑,“我當然感激他。世上有誰不會感激自己的父親?”

    他邊說邊扯下束發的玉冠扔到地上,“天下間僅有兩塊的玉生煙,一塊擺在當今聖上的禦案,另一塊就扣在西方魔教教主獨生愛子的頭上!”

    玉天寶的表情似哭似笑,隱隱藏著憤怒嗜血的瘋狂。

    曾幾何時,他以為父親會像幼年的自己那樣一遍又一遍偷偷回望著對方的背影;他也以為自己生來便是天之驕子,總有一天會繼承父輩的榮耀成為九天十地的諸神之子!

    可惜等他真正長大了才發現,或許玉羅刹的兒子真的是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可那絕不是他。

    作為一個無依無靠的孤魂野鬼,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住自己的殘魂,學著像一條被人圈養的野狗那樣苟且偷生。

    宋辭上前撿起那塊遠比詩詞更美的美玉,“你說的不錯。有了這塊玉,誰還會錯認玉羅刹之子呢。可你若是不做玉羅刹之子,你還能做誰?”

    “我還能做誰?”

    玉天寶仰天長歎,“我還能做一條死狗。狗不聽話,養來何用?”

    可若是能活,誰又甘心去死?尤其是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

    這句飽含悲意的話語如同一隻看不見的手,攥得人心底發疼。

    花滿樓黯然輕歎,掀開立在桌子上的木盒,“玉公子,你看這是什麽?”

    玉天寶坦然地走到桌前,舉起沉手的佛像看了看,“一尊玉佛。”

    花滿樓將燭火靠近,“現在又如何?”

    惡鬼浮現,玉天寶的眼神猛然繃緊,“玉佛,羅刹,玉羅刹!”

    他不敢去猜想其中暗藏的真意,卻隱隱覺得自己離開西方魔教的機會就在眼前。

    “這是瀚海國國主在二十年前送到花家的信物。”

    花滿樓將之前的推斷全盤道出,“玉公子,如果瀚海國的王子並非老國主的血脈,那麽你覺得,真正的王子會在何處?”

    “真正的王子?”

    玉天寶蹬蹬後退幾步癱坐在床沿,慘然笑道:“一不做二不休。若我是那個魚目混珠之人,定會物盡其用讓他死在最恰當的時候。”

    “但你如今還活著。”

    花滿樓說道:“如果你願意,還可以活得更好更長久。”

    “代價呢?”

    玉天寶的眼睛直愣愣望過來,“一個邊境小國如何抵抗得了九天十地的主人?”

    “還有江南花家。”

    花滿樓接著說道:“在下之所以找上玉公子,唯一的目的就是希望你能陪我一道將玉佛送回瀚海國。”

    玉天寶搖搖頭,“並非是我小看花家,而是你們太過小看了玉羅刹。這幾十年來,羅刹教早已是江湖上最神秘龐大的一股勢力。說句毫不誇大的話,如果玉羅刹對皇位有興趣,朱家的人早就死絕了。”

    “倘若再加上龍綃宮呢?”

    宋辭翻手亮出鮫人淚,“你覺得龍綃宮主人對上玉羅刹,可有一戰之力?”

    “你是毒手千麵?”

    玉天寶噌地一下站起身,死死盯著不過寸步之遙的錦衣男子,“江湖謠傳你是女兒身……”

    宋辭爽朗一笑,“是耶非耶?既知千麵,緣何多問。”

    玉天寶也笑,仿佛要將這些年的鬱氣吐盡一般,“我自小長在魔教卻從未見過玉羅刹的真麵目,今日有幸得見宮主,豈非是上天對我的補償!”

    他將一枚刻著七十二天魔、三十六地煞的玉牌拍在桌上,“此物伴我多年,也該物歸原主了。”

    花滿樓定睛細看,“這便是天魔玉律中訂下的教主信物?”

    “不錯!”

    玉天寶嘲諷道:“人是假人,玉牌又豈能當真。”

    “且慢。”

    宋辭將玉牌拋在手裏,“若是就這樣輕易還回去多無趣,不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花滿樓的眼裏滿是笑意,“你待如何?”

    “等。”宋辭答道。

    花滿樓問道:“等什麽?”

    宋辭笑道:“等我略施小計以假亂真,等那個能幫忙的朋友出現。”

    話雖如此,其實她並沒有讓花滿樓多等,約好的朋友也是。

    司空摘星來到小樓的時候還穿著夜行衣,看起來是在忙一件大買賣。

    他急忙灌了口茶,“說,為何急著叫我過來。”

    宋辭招手喚來同樣忙了一路的雀鳥,“請你偷東西。”

    司空摘星不信,他看了一眼不認識的男人,“你還需要別人去偷?”

    宋辭拍了拍擺在桌子上的木匣子,慢悠悠地推過去,“此事非你不可。”

    司空摘星本來沒當回事,直到他打開了那個匣子。

    裏麵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十二塊璀璨生輝、美若天幕的玉牌,隻一眼就奪去了來人的全部心魂。

    “羅刹牌!”

    司空摘星不是孤陋寡聞的人,相反作為一代神偷,他自然擁有常人難以企及的鑒寶之能。

    “準確的說,是十二枚羅刹牌。”

    宋辭笑如狡狐,“我要你把這些羅刹牌送到武林七大門派、三大世家,南海白雲城。剩下那枚就是你的報酬。”

    玉羅刹不是口口聲聲指天立誓要在百年之後將西方魔教傳給手持羅刹牌之人嗎,她偏偏要讓他連死的心思都不敢有。

    話音方落,燭芯便爆了聲響,恍似悶雷炸在耳邊。

    司空摘星忽然覺得掀開盒蓋的手有些發抖。

    從第一次盜寶得手開始,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種感覺了。

    一個神偷的手怎麽能出現差池,更可怕的是他的心,此刻竟比手抖得還要厲害。

    “你想好了?”

    司空摘星很想扣上盒子隻當自己沒來過,可他偏偏神使鬼差地看向了花滿樓,“你也不勸?”

    花滿樓微微側首,“我為何要勸她?”

    “瘋了,瘋了!”

    司空摘星叫道:“難道你們要與全天下的魔教弟子為敵?”

    宋辭故意板著臉,“難道你要為了全天下的魔教弟子與我為敵?還是說你不敢去做這件事?你若痛快承認,我就收回先前的話去找那天下第二神偷。”

    想起海底那條巨大的金色蚯蚓,司空摘星打了個冷戰,“這天下間除了我還有誰敢自稱神偷?”

    他將木匣子抱在懷裏,苦著臉歎道:“要我送貨可以,不過還得搭個條件。”

    宋辭笑問道:“你想要鮫人淚?”

    “不敢!”

    司空摘星連忙擺擺手,“我可應付不來你惹下的滔天大禍!我隻想看看就好!”

    宋辭揮手把一枚藍汪汪的墜子拋過去,“借你把玩十日又如何。”

    “爽快!”

    司空摘星抓住冰涼的寶石,“為你這句話,縱然粉身碎骨我也要將羅刹牌送到每位家主的麵前!”

    作者有話要說:

    宋辭:咳,作起來。_(:3」∠)_

    另,玉天寶也是一個悲催的炮灰啊。

    每天都開心,麽麽噠~~

    讀者“ninian”,灌溉營養液+302017-12-01 08:4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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