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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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的冬天其實並不寒冷, 至少對於習慣了北方飄雪天氣的皇帝來說是這樣。

    可盡職的老太監還是在廳裏擺上了燒著上品銀骨炭的火盆, 替主子將冷冽潮濕的空氣擋在外麵。

    如今在這溫暖如春的廳堂, 花滿樓忽然覺得能夠擋住嚴寒的又何止那小小的火盆。

    他還記得兒時在荷塘見過的浮冰, 淺淺一層的薄冰看上去仿佛一觸就破, 但就是這樣一層比紙還要脆弱的冷霜卻穩穩的紮在水麵,為身下漂亮的錦鯉擋住了漫天風雪。

    花滿樓的心絕非冰雪捏就, 此刻卻真切的感受到了魚吻輕啄的美妙。

    如同點水而過的蜻蜓必會留下痕跡一樣, 倘若以往這段未曾言明的情感對他來說不過是一個模糊的念頭, 那也隻到今天為止。

    在宮九惡意的目光下, 花滿樓冷不防握住了身邊女子的手,就像捧起了一個絕無僅有的寶貝,“我不會為了任何人出賣朋友,也不會為了任何人出賣我的女人。”

    “你的女人?”

    宮九站起身,“我在龍綃宮出入十幾年,卻從沒聽說那裏還有一個男主人!”

    “你沒打聽清楚的何止是這一件事。”

    宋辭回握住男人溫暖修長的手指, “你甚至連我這個人都沒看清楚。”

    花滿樓的表白雖然有些出乎預料卻並不讓人討厭,誰叫他本就是一個充滿愛意的人呢。

    如果可以選擇,恐怕每個人都會希望自己的另一半是一個熱愛生命、暖如驕陽的人, 對宋辭來說也是如此。

    “是啊,我確實從不曾真的了解過你。”

    宮九一步一步逼近, “我本以為我們才是最相配的一對。我還記得你第一次拿起鞭子時的表情,還有那一鞭打在我身上的滋味!”

    他猛地拉開胸口的衣服,露出一條寸長的疤痕,“一個人的武功如果練到極致, 任何武器都很難再對他的身體造成傷害了,可我偏偏留著這道疤。你應該知道要留下這樣一道疤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所以每次在它快要長好的時候,我都會按著原樣不深不淺的劃上一刀。因為這是你在我身上留下的第一道傷痕!”

    宮九炫耀般地挺起胸膛,“你呢,她又對你做了什麽?”

    花滿樓輕輕一歎,語氣中帶著淡淡的憐憫之意,“她給了我一雙可以視物的眼睛,而我用這雙眼睛看到了她,這難道還不夠嗎?”

    他終於明白為什麽十多年來眼前的兩個人連稍進一步的可能都沒有,隻因沒人能忍受一個病態的瘋子。

    這樣的人如果坐擁天下掌握至高權力,那該是多麽可怕的事情。

    宮九的眼睛立時迸射出野獸般的寒光,陰狠說道:“那我就刺瞎這雙眼,讓你再也看不見她!”

    “宮九!”

    宋辭抽出蟒鞭啪的一聲甩了個爆響,“你還不明白嗎,你喜歡的隻是拿著鞭子的那個人,不論對方是誰,你都會愛上她!”

    宮九的麵皮微微抽動,強忍著在地上翻滾的渴望咬緊牙關說道:“可我卻隻願為你留下傷痕!”

    他用僅剩的意誌力克製自己不在情敵麵前露出醜態,淩空掠出敞開的窗口,“家父有言在先,宮主若是念及舊情就來東海無名島一見!”

    宮九的話音還未散盡,可他的人卻早已消失在了小院中。

    花滿樓輕咳一聲,若無其事地將方才緊握的右手背過身去,“東海無名島是何處?”

    宋辭眉眼彎彎地看著他,“是一個比龍綃宮還要遙不可及的海上孤島,遠離中土,臨近倭國。當年我與宮九父子第一次見麵就是在那座小島上,隨後幾年,我曾親眼目睹他們將那裏建造成了堪比皇宮的世外桃源。”

    “倭國?”

    想起在海疆橫行的倭寇,花滿樓憂心道:“他們有勾結倭人的打算?”

    “有其父必有其子。”

    宋辭說道:“這個世上對他們父子來說隻有兩種人。”

    “哪兩種?”花滿樓問道。

    “一種是為其所用的人,也就是他們口中的朋友。”

    宋辭接著說道:“另一種則是冥頑不靈的絆腳石。”

    或許吳明就是看出了所謂的龍綃宮主人隻是一個安於現狀、暴遣天物的無膽匪類,這才想要取而代之。

    花滿樓笑道:“我想他們的朋友一定很多,多到一個小島都裝不下。”

    “那是以前,恐怕如今那個熱鬧的小島上應該不是隻有朋友那麽簡單。”

    宋辭嫣然道:“你覺得陸小鳳是一個很容易被收買的人嗎?”

    花滿樓答得很快,“若他能夠被人收買,就絕對不是陸小鳳。”

    “我猜他的朋友也應該是這樣的人。”

    宋辭微微一笑,“所以我們最好盡快趕去看看那幾塊又臭又硬的石頭,免得他們真的被人拿去填了茅坑。”

    將老太監送到桃花堡又給花如令留下防身毒\藥後,宋辭帶著花滿樓來到了一處隱蔽的海灘,召喚出久未露麵的諾亞號。

    早已見識過龍綃宮的花滿樓並未對眼前的大船表示出驚歎之意,哪怕對方不過須臾之間便漂洋過海遠渡千裏。

    真正讓他感興趣的反而是那些輕易轟掉海盜船的火炮,“若是戚家軍能有這般神武的裝備匹配,又何愁海波不平!”

    宋辭注視著遠遠出現在天邊的小黑點,“他日若能平安帶回皇帝我一定要狠狠宰他一刀,到時戚將軍的火炮和戰艦就不用愁了。”

    最好再找個地方偷偷的餓上幾天,免得他吃飽喝足沒事幹就要作天作地。

    花滿樓笑看著一臉不忿的心儀之人,“你不喜歡皇上?”

    宋辭瞪他,“誰會喜歡一個整天為別人找麻煩的皇帝?要我看他就是好日子過多了,也不想想這天底下有幾個生來就平步青雲的天之驕子?”

    倘若連皇帝都覺得生無可戀,那天底下真正能活下去的又有幾人?也難怪個個都想著造反了。

    花滿樓頷首道:“這樣看來,天之驕子本就該待在他最該出現的地方。否則當他落入塵埃,即便後悔也來不及了。”

    沒人知道無名島上是否即將迎來一個悔透心肝的皇帝,可此刻同樣被困在地底的陸小鳳卻知道,建造地堡的幕後之人一定在策劃一個驚天動地的大陰謀。

    渾身髒汙的陸小鳳坐在厚重的石壁旁邊,從指頭粗細的出水口那裏接了一捧水。

    這一捧滋味甘甜的山泉就是他的晚餐之一,在他腳邊,還有一摞用油紙包好的牛肉燒餅。

    十五個撒著噴香黑白芝麻的美味牛肉燒餅也是從兩指寬的金屬口滑下來的,一日三餐從不間斷。

    單憑陸小鳳一人是吃不完這些燒餅的,不過好在他還有四個難兄難弟。

    環形的地牢中,陸小鳳獨自占據了一半地盤,餘下的位置間隔出了四間一模一樣的石牢。

    從左到右,依次在房門上寫著瘋子、傻子、餓賊、醜八怪四個名字。

    而陸小鳳要做的則是按照油紙上的說明把白芝麻的燒餅分給瘋子,剩下的黑芝麻燒餅就是他和另外三人的保命飯。

    石門下麵有一道窄小的縫隙,將將能夠把燒餅和裝著水的油紙包推進去。

    在最初被關進地牢的時候他試過用油紙和另外四個人交流信息,但不論他寫什麽裏麵的人都是悶不做聲。

    陸小鳳也嚐試過將白芝麻燒餅悄悄攢下,可這冒險的做法卻讓他在睡夢中見識了一把惡鬼哀嚎的恐怖場麵。

    一個小小的白芝麻燒餅不僅讓瘋子更瘋,也讓傻子更傻。

    他至今都忘不掉當瘋子發病時,傻子在石牆內拚命叩頭的聲聲悶響,還有那些混雜在泥水中淌出來的汙濁鮮血。

    從那以後,陸小鳳再不敢違背油紙上的任何要求,每天任勞任怨的如同盡職的牢頭那樣為沉默的四個人送水送飯。

    他幾乎變成了一隻被人圈起來的狼,隻能在籠子裏焦躁地來回打轉。

    為了不被這種窒息的環境逼瘋,陸小鳳開始不停地回憶自從混跡江湖遇到的人和事。

    他從敵人想到朋友,從紅顏知己想到路邊的乞丐,甚至連十七歲那場改變命運的死結都清清楚楚地記了起來。

    可他偏偏想不起自己是怎麽來到地牢裏的,他明明隻是在朋友那喝了一杯酒而已。

    陸小鳳停住了腳步,轉身看向寫在牢門上的傻子兩個字。

    陸小鳳的朋友不少,但是算得上生死之交的不超一掌之數。

    而在這一掌當中,唯一一個可以讓彼此隨傳隨到、不需要任何言語的卻是親手為他斟酒之人。

    陸小鳳慢慢走過去,用不太確定的語氣喊出了一個名字,“朱停?”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作答的卻永遠隻有石壁的回聲。

    直到喉嚨沙啞的陸小鳳垂著頭離開,石牢裏才傳來了一陣壓抑的哭聲,卻是隔壁的瘋子。

    瘋子的哭聲像是從嗓子眼裏擠出來的一樣,斷斷續續若有若無,聽上去非但沒有悲意還可笑的很。

    但就是這樣可笑的哭聲反倒讓陸小鳳合上了眼睛,隻因他已經從這段扭曲的聲音中知道了答案。

    “鐺啷啷……”

    鏈條轉動過後,從封閉的石門背麵走出了一個穿著勁裝的年輕女人,她長著一張明豔美麗的麵孔,還有一副凹凸有致的好身材。

    昏暗無趣的地牢裏忽然出現一個明媚靚麗的女人自然會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但比起這些,最值得陸小鳳關注的卻是她手上托著的一個食盤,因為裏麵裝著熟悉的牛肉燒餅。

    “四條眉毛的陸小鳳?江湖第一聰明人?”

    女人上下打量了一遍胡子邋遢的男人,“我倒不覺得你有他們說的那樣好。”

    陸小鳳摸了把很久沒有修剪的胡茬,“如果姑娘也像在下一樣在一個不見天日的地方關上十天半個月,隻怕也沒有今日的美貌了。”

    “油嘴滑舌!”

    女人如同在花園散步那樣愜意的走過來,“我曾與人打賭,看看自作聰明的陸小鳳多久才能認出石牢裏的人。”

    陸小鳳一點坐牢的自覺也沒有,好似老友重逢般笑問道:“看來姑娘是贏了?”

    “可我卻贏得並不開心。”

    女人嗤笑道:“對於一個有價值的人,哪怕他會讓我丟臉,我也會忍他一忍。”

    陸小鳳了然,“是在下辜負了姑娘的一片美意。可在下還有一事不明,懇請姑娘作答。”

    女人笑了笑,“你想知道他們為什麽會像個啞巴一樣不聲不響的呆在牢裏?”

    陸小鳳點了點頭,“在下本以為是有人把他們刻意毒啞,直到剛剛聽到哭聲才知道並非如此,所以才特別好奇。”

    “這其實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女人輕輕笑道:“當你足夠了解一個人時自然會知道怎樣才能捏住他的軟肋。”

    她說著走到瘋子那裏,用腳尖踢進去一個白芝麻燒餅,“瘋子要想不發瘋就隻能當啞巴,傻子如果不想看到瘋子受苦也隻能乖乖當個啞巴了。至於餓賊,他看中一雙手要遠超過自己的性命,一個連命都不在乎的人又何妨閉上嘴。”

    女人最後來到了醜八怪門前,“這裏麵關著的是兩個死對頭。誰先忍不住開口說話我就放另一個人出來,還會讓離開的那個人在對方臉上劃兩刀。如果是你會怎麽選呢?”

    陸小鳳禁不住長歎道:“如果是我,一定會選擇老老實實的當一個啞巴。”

    他本來隻認出了老板娘和朱停,直到現在才發現,剩下的兩個牢房裏關著的竟然是司空摘星和上官丹鳳姐妹。

    朱停為什麽會給好朋友下藥,因為老板娘發了瘋。

    當一個人愛妻子勝過愛自己,在別人眼中他又何嚐不是一個傻子。

    陸小鳳本該生朱停的氣,可他卻發現自己一點也不在乎,隻因他早已從老板娘的哭聲中聽出了那句說不出口的歉意。

    至於司空摘星和上官丹鳳姐妹,他們也不過是被看透人心的女人利用了弱點而已。

    算來算去,陸小鳳忽然發現自己最該提防的反而是眼前這個毒蛇般陰險狡詐的女人。

    他轉而拱手問道:“好歹賓主一場,敢問姑娘尊姓大名?”

    女人傲慢地揚起了烏黑的柳葉眉,“宮主。”

    陸小鳳一愣,“宮主?”

    宮主話音一轉,頗為不滿地說道:“怎麽,你還認識第二個宮主?”

    陸小鳳搖頭,“在下隻是想起了另一位宮姓之人,他也如同姑娘一樣稱得上人中龍鳳。”

    宮主的鳳眼流露出淡淡笑意,“你說的必是我的哥哥,宮九。”

    “失敬失敬。”

    陸小鳳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了一張滿是邪氣的麵容,“不知宮主將在下和幾位朋友請來是為何事?難道隻是想看看四條眉毛的陸小鳳究竟是不是一個聰明人?”

    “一個人隻有聰明是不夠的。”

    宮主的眼神冷冷地刺過來,“聰明人如果不做聰明事,那他就隻能當個死人。”

    作者有話要說:

    宋辭:陸小雞終於又出場了,帶著兩隻小母雞。

    另,宮九對女主的喜歡類似於精神病人的感同身受,絕非尋常男女的感情。=、=

    咯咯噠,麽麽噠~~

    無邪小天真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7-12-07 10:3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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