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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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霞光中, 漂洋過海的諾亞號如識途的老馬般又一次停靠在了東海中的無名島。
浪濤滾滾, 岸邊早已守候了兩位接引之人, 而當前那位氣度非凡的老者正是小島的主人吳明。
當宋辭和花滿樓走下甲板時, 那位靜候貴客的故人臉上立刻出現了十分真誠的微笑。
道不同不相為謀, 可吳明卻親率屬下笑臉相迎,若非問心無愧, 必是另有所圖。
吳明笑, 宋辭也笑, “多年不見, 島主意氣飛揚更勝往昔。”
“托福。”
吳明看著近在咫尺的龍綃宮主人,“世人常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這句話用在宮主身上卻是錯的離譜。”
“哦?”
宋辭奇道:“島主此言何解?”
吳明神色莫名地感歎道:“老夫與宮主這一別又豈止三日,滄海桑田不過如此。”
想當年他籌謀多時、傾盡所有才在這座海上孤島建立了一處遠離人煙的秘密基地,借以實現自己心中的野望。
他也以為隻要此事做成,改天換日亦是不在話下。
誰知二十年前一個莫名出現在島上的小小女童卻輕易地打破了這一切, 橫空出世的龍綃宮更是讓他看清了自己是多麽的平庸無用,人定勝天四個字從此也變成了笑話一場。
吳明不是誇父,龍綃宮主人卻成了天上的驕陽。
如今沐浴在萬道金光之下, 吳明的心情說不出的複雜。
除了白費心血的失望,最多的卻是對生命無能為力的恐懼。
一個遲暮的老人, 他的人生豈不是和險險墜在海潮中的夕陽一樣,不管曾經多麽絢爛都將歸寂於黑暗。
而吳明就是這樣的一個老人,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遠遠看著那輪明亮的光圈慢慢沉沒。
“滄海桑田?”
宋辭的目光從對方染著雪霜的頭發上掠過,“島主過謙了, 依我看來,比起那些身無片瓦遮頭的尋常百姓,能在這樣一座好似人間仙境的小島上安度晚年又何嚐不是三生有幸。”
“宮主真是這樣覺得?”
吳明腳步一頓,“倘若老夫用這座仙島換你那座海底水晶宮又如何?”
他說完便笑了起來,“老夫也覺得單憑此島實在難入宮主法眼,這才請了幾位朋友前來助陣,還望宮主莫要怪罪。”
緊跟在他們身後的花滿樓趁勢問道:“不知島主請來的朋友可有花某相識之人?”
吳明先在二人之間慢慢打量了一遍才遺憾地說道:“珠聯璧合,才子佳人。若是我兒知道宮主在此,隻怕恨不得肋生雙翼縱橫千裏。”
他慢慢地走在幽靜的小路上,“花公子不必擔憂,老夫的手下雖然行事稍失禮數卻沒有惡意,就連小女也不過是玩心重了些。你該知道像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在島上很難遇見說得上話的同齡人,所以才會在你的朋友身上多費了點工夫。”
花滿樓一愣,再想到陸小鳳慣來的好運氣和女人緣,忽然覺得自己的擔心有些多餘了。
宋辭卻不相信宮九的妹妹會是什麽善男信女,“聽島主此言,陸小鳳幾人卻是來島上做客的?不知稍後可否容我一探?”
“自然。”
吳明一麵請二人轉上荷塘之上的九曲橋頭,一麵笑道:“貴客上門,怎能不設宴款待,有宴請自然就有陪客。花公子的朋友就在陪客當中。”
“蓬萊閣?”
宋辭仰頭望向水閣上的牌匾,“好名字,好意境。”
吳明謙虛道:“山不就我我就山,不過是老夫一片癡心無處可寄,聊以自\慰罷了。”
宋辭聞言駐足片刻,傳說千年前漢武帝遍尋海外仙山不成曾親自下令在出海口打造一座蓬萊城,如今無名島上也出現了一座以仙山命名的水閣,此間主人的心思豈不是昭然若揭。
“阿辭。”
花滿樓輕聲呼喚,示意她看向水閣中的三男四女,“陸小鳳、司空摘星、朱停夫婦、上官丹鳳姐妹都在那裏。”
還有一個不認識的年輕女子坐在陸小鳳身邊,言詞親昵神態輕鬆,應該是吳明口中的女兒。
“人來的這麽全,看來這酒席還非吃不可了。”
宋辭說著便踏上台階,緩緩走進了水閣。
此時四麵垂著輕紗的水閣內早已擺了一桌上好席麵,放了一圈的十張椅子也坐了七個人,隻留下主位和旁邊兩個座位空著。
七個人中有四個人滿臉大病初愈的慘白,餘下三人有兩個也是蔫頭耷腦的打不起精神,隻有女主人在那笑意盈盈地品嚐著酒菜,還時不時地往身邊的男人碗裏夾一筷子。
吳明仿佛沒有看見女兒的失禮,仍舊笑嗬嗬地說道:“宮主,這便是小女。”
他隨即對女兒說道:“還不過來見過貴客。”
“貴客?”
宮主仍舊自顧自的吃著最愛的牛肉,“父親不是說過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如今怎麽也講究起這些虛禮來了。況且這世上多的是麵上作禮心中罵娘的小人,女兒不願做這樣的人,更不願行這樣的禮。”
吳明依然在笑,嘴角卻漸漸繃直。
“你是宮九的妹妹?”
宋辭笑問:“你好像不是很喜歡我。”
“我為什麽要喜歡你?”
宮主冷冷地放下筷子,“你是宮主,我也是宮主,可我父親在你麵前卻不肯叫我的名字。我哥哥倒是喜歡叫我的名字,可他卻是在透過我看另一個人。倘若你是我,又怎麽會喜歡一個可以隨時取代自己的人?”
“這確實是一個很好的理由。”
宋辭看著小半桌子肉菜說道:“你想知道怎樣才能成為別人心裏最特別的那個人嗎,其實也很簡單。我聽說你很喜歡吃牛肉,百吃不厭。可你知不知道世上還有一種肉比牛肉好吃百倍。”
她用筷子夾起一塊牛蹄筋,“下次殺完人先別急著扔掉屍體,你可以切開他的天靈蓋取出一塊比牛油還肥美的腦花。它沒有牛肉的腥氣,隻輕輕一含就會化在你的嘴裏。隻要你吃下這一口,你在別人眼中立刻就會變得不同了。”
聽見這番話,宮主漂亮的鳳眼瞪得大大的,好看的小嘴也漸漸鼓起,一臉幾欲作嘔的樣子。
等宋辭將筷子上那塊油汪汪的牛蹄筋送到她嘴邊,宮主立刻像一陣風似的衝出了水閣,朝著遠處錯落有致的花台樓閣狂奔而去。
同樣膽戰心驚的又何止宮主,若非體虛無力,恐怕第一個竄出去的就是輕功最好的司空摘星。
即便是這樣他也忍不住吞了口吐沫,小聲朝陸小鳳問道:“她不會真的吃過人肉?”
陸小鳳瞥了一眼不講義氣的猴精,“你嚐嚐不就知道了。”
司空摘星磨磨蹭蹭地湊過去,“別生氣了。反正逃不出去,我開不開口又有什麽區別?”
“是沒區別。”
陸小鳳氣道:“不過你們合夥看我的笑話就很有區別了。”
司空摘星和陸小鳳還有心情鬥嘴,吳明卻連歎氣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的女兒看似狠辣卻連別人的幾句口舌都應付不來,將來又如何繼承這份家業。
再看龍綃宮主人,吳明心中無比惋惜,為何得此機緣的天授之人卻不是自己的骨肉。
落座之後,吳明率先舉杯,“薄酒一杯,借花獻佛。”
宋辭與他對碰,“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海上風大浪大,島主又何必一意孤行呢。”
吳明將杯中之物一飲而盡,“宮主與老夫而言不僅是生平罕見的敵手,更是值得敬佩的良師益友。若非得遇宮主,老夫又怎能看破酒色財氣不過人間幻夢一場。”
宋辭笑道:“想必島主所求之道已與往昔大不相同。”
“不錯。”
吳明緩緩說道:“像我這樣一個垂暮老人,食不過三餐睡不過一寢,再美的女人與財寶也不值得我多看一眼,再強的武功也無法阻止我的骨血慢慢腐敗。哪怕我已經有了一子一女,可他們的成長又何嚐不是意味著我的漸漸死去。”
每次看到這雙兒女他除了驕傲湧上心頭最多的卻是對生命逐漸消散的恐懼,如此矛盾的情感幾乎讓他愛很難分。
宋辭輕歎,“可這天下間又有誰能永生不死呢?躲得過今日躲不過明日,島主若是執著與此隻怕終有一日不得善終。”
吳明聞言開懷笑道:“既已終了,何妨死得其所!”
宋辭問他:“不悔?”
吳明的語氣帶著一絲狂妄與決絕之意,“寧死不悔。”
宋辭無奈搖頭,“島主所言不虛,隻是用錯了方法。”
她起身指向始終不曾言語的朱停夫婦,“島主若真想得到天道庇佑就不該做這些殺人放火損陰德的禍事,而是應當在索取之前先為天下蒼生求一份太平!如同當日進入龍綃宮的戚少保,島主如此聰慧難道就想不明白,為何偏偏隻有他成了皇帝的試藥之人?”
吳明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戚繼光這個名字,歎了口氣,“倘若在二十年前老夫能堪破此事,自然願意效仿戚將軍成就不世偉業。可惜老夫醒悟的太遲,也隻能走一段捷徑了。”
“此路不通。”
宋辭正色道:“別說隻是在座七個人,你便是把皇帝加上也不行。若是人人都學島主如此行事,龍綃宮的規矩豈不是如同虛設。”
“老夫自然知道單憑這幾個人是無法打動宮主的。”
吳明翻出掌中一枚玉印,“早在宮主登陸之時已有十艘巨艦開赴吳淞口,綁在炮台上的就是那位微服出巡的小皇帝。宮主若是戚將軍,在進退兩難之際會如何選擇?恐怕對他來說無論是萬民還是萬歲,都不是那麽好選的。”
宋辭定定看著那枚象征著帝王身份的印章,“島主做出如此不智之舉,隻怕天下雖大,從此再無你容身之處了。”
吳明將印章輕輕放在桌上,“宮主一介世外高人,當初又何必墜入紅塵、徒添因果。倘若宮主不曾出世,老夫依然是那個每日裏自得其樂的無名島主,又何必苦出下策意欲乘風?”
聽了這段近乎歪理的狡辯之詞,宋辭淡然道:“兜兜轉轉,倒是我的錯處了。”
吳明當即搖頭道:“老夫並無此意。隻是如同宮主出世必將攪亂天下大勢一般,老夫也不過是順勢而為罷了。”
“好一個順勢而為!”
宋辭拿起那枚玉章,“憑島主的謀略手段何愁不能征服四夷為無人撐腰的漢民爭一口氣,可惜你卻甘願勾結倭寇屈身為賊。”
吳明得意的笑了笑,“成王敗寇,不過如此。看來宮主已經做出選擇了。”
宋辭點點頭,“不錯。事到如今,由不得我多做遲疑。不過今日過後,島主又該何去何從呢?”
“宮主難道不知狡兔三窟四個字?”
吳明從懷裏掏出一個藥瓶,“老夫能建造一個無名島,自然就能建造第二個,第三個。”
宋辭輕笑,“島主何必舍近求遠,我相信倭國國內就有不少小島適合大明國賊藏身。若是島主能夠改頭換麵顛覆政權,來日反攻中土豈不是指日可待。”
吳明眉頭微微一皺,把藥瓶擺在之前放玉章的位置,“多說無益,還請宮主即刻賜藥。老夫並不貪心,隻要三顆就好。”
“三顆?”
宋辭當著眾人的麵扔進去三粒藥丸,“島主不愧是慈父,長生還不忘帶著兒女。”
吳明親眼看著她將瓷瓶放回去,又對滴酒未沾的另一位客人說道:“事急從權。老夫雖然比不得皇帝尊貴,卻也隻能鬥膽請花公子幫忙試藥了。”
花滿樓搖頭一笑,“如此珍貴的丹藥,島主竟要便宜一個外人?何不派人請小姐過來。”
吳明眯著眼睛,“隻怪老夫行事莽撞開罪了宮主,不得不防備一二。”
花滿樓見他神色堅定,抬手拿起藥瓶輕嗅,“若是他日九公子知道是在下吃了這枚丹藥,不知該作何感想。”
他說完便將小小的朱丸送進口中,凝神斂息觀察體內的變化。
水閣內的七雙眼睛全都緊緊盯著試藥之人,意圖從他的臉上看出些許神跡。
半盞茶之後,心癢難耐的陸小鳳問道:“花滿樓,為何你的樣子一點都沒變?”
當日初遇龍綃宮,他們四人可是親眼看到戚繼光在頃刻間返老還童的,如今輪到花滿樓怎麽像吃了假藥一般。
“你要七童如何變化?”
宋辭好笑道:“他本就在最好的年華,難道還能退回去當一個小孩子?或許等你那兩撇小胡子變白時才會發現,你的好友還是現在的模樣。”
陸小鳳駭然,“那我豈不是要躲著他走,否則那些漂亮的女人哪還會把我這個老頭子看在眼裏!”
眼見試藥之人平安無恙,麵色激動的吳明趕忙將另一枚丸藥吞吃入腹,學著花滿樓那樣吸收藥效。
水閣裏又一次安靜了下來,七個人或是氣憤或是不甘地瞪視著壞事做盡的老者,唯獨宋辭和花滿樓氣定神閑地坐於桌前。
合目而坐的吳明看不到別人嫉恨交加的眼神,可他卻真切感受到了一股湧如潮水般的澎湃生命力在體內激蕩遊走。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短短幾息之間就變得如同摘下枝頭的鮮橘那樣飽滿,就連生鏽的骨頭也好像山林裏的猿猴一樣靈活,身體也輕盈的仿佛一躍就能飛上雲端。
神魂出竅的吳明深深地沉醉於無法訴諸於口的造化之力,可他又迫切地想要知道體內這股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究竟是如何煉化血肉的。
所以他隻能戀戀不舍地離開觸手可及的天宮仙境,睜開眼睛回到人間。
得償所願的吳明想要喚人取來一麵鏡子,卻在張口時發現嘴裏多了一把石子。
他噗地一聲吐出礙事的石子,任由它們蹦蹦跳跳地散落在地上。
狀如幹屍的老者掙紮著探出手,發出模糊不清的呢喃,“鏡……子……”
水閣裏燈火通明,可他卻再也看不清對麵之人的麵孔,連同別人眼中的驚懼之色也化成了一團濃霧。
“欲入神宮,剜視其心。惡業者死,善果者生。”
宋辭清冷的聲音傳入吳明的耳中,“即便你不願好好做人,也不該忘了龍綃宮的規矩。透支生命力的滋味如何,用十年光陰換來瞬間的燦爛,想必這就是島主口中的死得其所。”
吳明張了張嘴,用最後一絲力氣握住了藥瓶。
在倒下去的一瞬間,他的腦海中驀然浮現出了二十年前初遇龍綃宮主人時的情景。
原來他早就為自己建好了一座墳墓。
作者有話要說:
宋辭:反派一號謝幕,明天結束這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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