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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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裏往少了說三十多人, 隻有茅八尺和小徒弟的穿著最為樸素,也難怪人家看不起。
鄒青城仿佛沒有聽見兩個弟子之間的交鋒, 仍舊笑言道:“程師弟,按照舊曆,今年的聚會原本該在京城舉行。可是月前, 有一個與咱們茅山派休戚相關的知交好友遇見了點麻煩事, 求到了貧道麵前。貧道與眾位道友商量過後,覺得若是能趁著這個機會讓小輩們開闊一下眼界倒也不錯,這才臨時更改了地址。若有不便之處,還望程師弟海涵。”
宋辭一聽更嗬嗬了, “還貧道呢, 連腰帶都是翡翠扣的,再把頭冠往拍賣行一送都夠把山移平了。說得那麽大義凜然,還不是自己收錢讓別人賣命。”
她也懶得理會這些自古以來最擅長勾心鬥角的老油子,隻看自家師父是什麽態度。
如同鄒青城篤定的那樣,醉心道術的茅八尺一點也不在意自己於無形中被眾人排擠到圈子外麵的事實,反而順從地應和道:“濟世活人本就是我茅山宗的立派宗旨,些許小節算得了什麽。鄒師兄口中的麻煩事,可是眼前的大宅院?”
“不錯。”
鄒青城引他去看按照吉祥位排定的大院規劃圖, “百十年前,有一位善姓富商為了躲避強匪, 在這易守難攻的益陽山上蓋起了一座大進深宅。本以為隻要憑此保住家財不愁盼不來東山再起之日,不料善家數十口人自從進山便死傷不斷,到最後隻剩下幾個管事仆人逃了出來。謠言越傳越廣, 就連原先在這益陽山下世代久居的村民,也因為懼怕大院中的邪物舉家遷走了。”
放下圖紙,茅八尺將目光停留在兩排廈房前隨風搖擺的破燈籠上,“照師兄的話說,如今善家人雖是都死絕了,可管事還有活著的。年代那麽久遠的事情,誰知道這裏麵到底是鬼祟作怪,還是有人裝神弄鬼謀財害命呢?”
“說到這裏,就要應在那位知交好友的麻煩事上了。”
鄒青城接著說起了後續,“兩年前,有一位很有來頭的民俗大師看中了益陽山,想要借著善家大院的舊址建立一個專門介紹本土民俗的博物館。你知道類似這樣的工程都是得到國家大力支持的,現在的難處就在於手續早就批下來了卻一直無法動工。”
茅八尺一下子就想起了當初的明月夫人墓,“莫非是損傷了人命?”
鄒青城回首指向一幹徒子徒孫,“倘若真是如此,貧道又怎麽敢帶著還未學成的小兒進山冒險。上來勘察地形的工作人員倒不曾出現過生命危險,可是隻要有人住進來,都會在半夜熟睡時聽見一個女人的淒婉歌聲,還有院子裏的燈籠也會隨著歌聲飄蕩自燃。來回折騰了幾次弄得人心惶惶,也就沒人敢再接這個工程了。”
茅八尺也跟著鬆了一口氣,“這樣看來,倒更像是有人想要守住院子,不許人妄動的做派。”
鄒青城領著人往回走,“所以我才特意請來程師弟相助,有你我二人在此坐鎮,不論背後主謀是人是鬼,都不怕辨不出真偽。”
茅八尺連聲應是,順著鄒青城的意思與其餘門派的同道中人相互問好後,才將自己的小徒弟推出來介紹給眾人認識。
就算是頗有幾分真才實學的茅八尺在餘者眼中都不值得多費心思關注,更何況是宋辭這樣的無名小卒。
見人到了眼前,他們隻是不輕不重地哼哈了幾聲,連出一份寒酸表禮的老規矩都懶得去做。
人家不待見,宋辭也樂得自在。
反正在她心裏所謂的茅山道人不過是些營營役役的苟且之輩,既比不得燕赤霞的瀟灑豪邁又學不來馬小玲的技壓群雄,傻子才會把他們的看重放在心上。
院子一共三進,中院和後院分別被人數最多的鄒青城一派和與他關係更親近的道友占據了,剩下茅八尺師徒和幾個更為勢微的閑散道人隻能住在臨近大門的九間廈房。
當著徒弟的麵被人慢待,茅八尺有些抹不開臉,扭捏道:“其實住在廈房也不錯啊,我與鄒師兄一前一後,正好能將院子看住。”
“是啊,還是師父有遠見。”
正在替他鋪被褥的宋辭頭也不抬地回道:“早知這樣麻煩,還不如提前租一架直升飛機過來,由上而下不是監視的更好?”
她說完還不解氣,又坐在瘸了一條腿的椅子上雙手合十拜求,“師公啊,你要是真的在天有靈就幫你的傻徒弟開竅,否則咱們茅山宗早晚教別人坑得傾家蕩產啊!”
“休要胡言!”
茅八尺嚇得趕忙去關屋門,待屋子暗下來又覺得縱然有師徒名分也要注意男女大防,幹脆自己站在外麵盯視左右,免得讓他們白撿了笑話。
宋辭見老道人知道怕了,這才從登山包最下麵翻出兩根硬幣粗細的蠟燭插到燭台上照明。
方才粗粗看了一眼,上山的一夥人竟有一半是跟著鄒青城來的。
除去那十多個打扮相同的鄒派傳人,還有幾個看上去非富則貴的年輕人,也不知是受了長輩委托還是和景浩一樣生來喜歡打探神異鬼魅的事情,竟然大老遠的跑到這種邪門的地方。
宋辭有佛珠護體自然不懼邪祟,她隻是有些好奇,善家大宅裏的命案究竟是因何而起,如果真的是陰魂報複,為什麽來此借宿的人反而能夠全身而退。
要知道類似於楚人美那樣的積年怨鬼殺人從不手軟,也不太可能做出戲耍放生的行為。
望著天井上方越發昏暗的天色,宋辭悄悄嘀咕道:“莫非其中另有隱情?”
“徒弟,一個人偷偷的在那言語什麽呢?”
呆在屋子裏臨陣畫符的茅八尺喊道:“還不進來學著點?”
“來了!”
宋辭一進門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又放血?師父,你這到底多大的仇啊?不帶這麽折磨人的!”
先前在精神病院住了三年把一個小老頭生生熬成了骷髏架子,這才養回了點血肉又開始糟踐上了。
“唉,師父不瞞你。”
茅八尺一麵將朱砂和鮮血研磨在一起,一麵低聲說道:“自從進了大宅,我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暗地裏窺視著,那種感覺就像是困在了一間沒有出路的漆黑放映廳,可咱們卻成了幕布上的戲子……”
讓他這麽一說,宋辭也覺得脊背起了一層寒意,“那你先前還說是有人搞鬼?”
“我隻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恐慌罷了。”
茅八尺執筆沾滿了血色朱砂,凝神靜氣道:“看準筆尖的走勢,為師要畫符了!”
宋辭不敢出聲打擾,直到老道人一氣嗬成畫好兩張破邪符才恢複了正常吐息。
麵色白了一瞬的茅八尺遞過來一張疊好的三角符,“呐,別說師父不疼你,把符紙揣好。”
宋辭喜滋滋地道了聲謝,又問道:“師父,你不去提醒鄒青城一聲?”
其實她想說的是還以為符紙也有姓鄒的份兒,可是又怕弄巧成拙,隻得換個問法。
茅八尺單手包好傷口,酸溜溜地說道:“你鄒師叔財能通天,一個電話可以請得動特殊部隊,又不像咱們師徒孤苦伶仃的還得互相扶持著度日,哪裏用得著別人擔心。”
宋辭眨眨眼,不敢相信地驚呼道:“天呐,師公真的顯靈了!”
茅八尺拿起筆就要點她,假意威嚇道:“不孝徒孫,又來拿你師公說嘴!小心他老人家夜裏來教訓你啊!”
說笑歸說笑,宋辭還是弄了一鍋大補的藥膳給茅八尺補充體力。
她手裏既不缺銀錢又有的是存貨,如今連一個不起眼的小砂鍋也燉的香飄十裏,惹得左右兩側的近鄰爭相探看。
“程師弟倒是收了個好徒弟。”
揮手退下前來報事的徒兒,端坐在八仙桌一側的鄒青城合上茶碗,“你接著說。”
“是。”
隨行隊伍中一個不起眼的男人頷首站在廳中,輕聲道:“自從四姨太事敗叫老爺親自下令吊死以後,宅院裏就難得清靜了。每天夜裏不是哭就是唱,鬧得大家不得安寧。老爺叫九丹,您還不知道,四姨太的藝名就是九丹。老爺叫四姨太連氣帶嚇的,身子骨眼看著就敗了。這時候,府裏的大太太出了個主意,說是要給老爺衝喜,順帶借著這場喜事把家裏的煞氣衝一衝。就托人從鎮上找了個知書達理的女學生,花大價錢聘進了府裏。”
“別看婚事辦得倉促,可大太太真是誠心盼著老爺能好。也不知怎麽就那麽寸,新娘子才抬進喜院還不等掀起蓋頭,老爺就撒手去了。老爺這一走,院子裏的幾位太太奶奶少爺小姐的全都慌了神,哪還顧得上新進門的六姨太。可是頭七之後,等到府裏人忙完了老爺的喪事才發現,新娘子早就活活餓死在了喜床上。聽說那個慘呦,人死了臉上還蓋著紅巾呢!”
故事說完了,可眾人眼前卻始終縈繞著一張蓋著龍鳳紅綢的麵孔,隻覺得心裏有點發毛。
角落裏,一個翹著二郎腿的年輕男人不以為然地冷哼道:“說得這麽活靈活現,不是你自己杜撰的?”
當初他父親主持明月夫人地宮的發掘工作時不也有唯恐天下不亂的假道士叫囂有邪物,最後不還是順利竣工了。
也有人看不順眼刺了他一句,“趙永賀,你們趙家人既然不信這個幹嘛還叫你妹妹投到鄒道長名下,該不會是居心不良跑來臥底的?”
“鄭矩!”
另一位年長幾歲的沉穩男人出聲嗬斥道:“鄒道長還沒開口,哪有你插嘴的份兒?!”
“本來就是嘛!”
鄭矩撇撇嘴,“我最看不慣那些當麵一套背後一套,還總想著攀高枝掐尖要強的人……”
他也沒指名道姓,卻叫站在鄒青城身後的惠雲羞得脹紅了臉。
“好了,好了。都是什麽要緊的事,小孩子難免年輕氣盛,不過是一時意氣罷了。”
鄒青城居中說和了幾句,又朝方才講故事的人問道:“李冬,那六姨太的屍身葬在何處?”
李冬羞愧道:“自打老爺一去,大太太本就覺得六姨太是不祥之人,這下子更是不敢把她收進家門了。就,就雇人把六姨太送回了娘家。”
“啊?人都死了還能送走?”
屋內眾人不由得咂舌道:“善家做事也太絕了些!”
“還有更絕的呢!”
李冬歎了歎,“六姨太家一見好好的姑娘活著去了死著回來,還是這麽淒慘的死法,生怕她冤魂不散反過來迫害自家老小。趁夜把人送回了善家下山采買的必經之路,舉家投奔遠親避難去了。那時候這山裏可是熱鬧的很,每逢夜裏都有不少野獸出來巡視狩獵,尋常人家是不敢出門的。等到第二天一早,善家的下人走到半山的時候,那位苦命的六姨太已經叫野獸吃的隻剩下骨架了。”
“你這還真是越說越精彩了!”
趙永賀又來找茬,“要是真有這樣的慘事發生,附近的村民怎麽從來都沒聽說過啊?”
李冬就笑,“那個時候的富貴人家都看重臉麵,無論是善家送走六姨太還是六姨太家中不肯收人,都是偷偷摸摸做的。換誰做了虧心事能敲鑼打鼓的引人來看?如果我爺爺不是善家的管事,隻怕誰也想不到當中還有這麽一段曲折離奇的故事。”
鄒青城看了趙永賀一眼,笑道:“想必這次善家大太太該收下六姨太了?”
“您說的不錯。”
李冬譏諷道:“大太太不光收下了六姨太,還請來風水先生為她超度亡靈、選了一塊風水寶地安葬骸骨。可惜一切都太遲了,哪怕他們燒去金山銀山,也沒能平息六姨太的怨氣……”
鄒青城沉吟了一會兒,“李冬,若是按照你的故事推斷,那位含冤而死的六姨太可不像是先前施展惡作劇把人驚走的頑皮鬼。這樣的老鬼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要見血才肯罷休。”
李冬亦是一臉茫然,“我隻是遵照爺爺的遺願,替他來祭拜六姨太。至於其中的變故,或許是因為害過六姨太的善家人都死絕了,所以她才沒有遷怒外人。”
“是真是假,夜裏自有分曉。”
鄒青城隨即吩咐徒弟,“惠生、惠智,你二人帶著餘下的師弟們守好正院,無論外麵發生什麽事情都不要走出師父布好的法壇三丈之外;惠雲,你初入山門道行低微,還是留在院子裏替師父招待貴客。”
惠雲,也是趙永賀的妹妹趙雲琪立即脆生生應下,轉臉眼含春意地望向外來者中唯一不曾開口的男人。
“真是受不了!”
鄭矩見狀打了個冷顫,小聲抱怨道:“趙花癡又犯病了,楊宿也是走背運才惹上這麽個神經病!鄒道長那麽神就不能開個藥方給徒弟治治嗎?”
“多嘴!”
挨著他坐在一起的鄭循瞪了弟弟一眼,“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非要你來說破,我怕你早晚要為了口舌之事栽跟頭!”
“切,每次都拿這句話堵我!”
鄭矩碰了碰肩膀,“哥,你真相信是那個陰魂不散的六姨太在鬧事嗎?”
鄭循微微皺了皺眉頭,“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鄭矩無語扶額,“說了不等於沒說!”
正院裏的鄒派和其餘幾個小門派都在為即將到來的逢魔時刻積蓄力量,分食了一鍋好粥的茅八尺師徒卻早早躺下休息了。
隻因老道人說,既然以前撞鬼的人都是在午夜熟睡時被喚醒的,倒不如養足精神以逸待勞。
宋辭一想也是這個道理,何況比起無所事事的呆坐,她更不願意看著師父被別人隨意指使,索性鎖好門窗蒙頭大睡。
入夜之後,山頂的氣溫變化極大。
迷迷糊糊睡到淩晨時分,宋辭隻覺得原本暖和輕柔的被子慢慢變得又硬又沉,還透著一股冰涼的寒氣。
忽然,一道高亢刺耳的嗩呐聲在黑夜中飄散開來,緊接著就是一連串的敲鑼打鼓鳴鞭奏樂。
“怎麽回事?”
宋辭猛地翻身而起,揉眼嘟囔道:“不是說有女人唱戲嗎?怎麽改成放炮仗了?”
這時,破舊的窗戶紙上透出一道影子,“小情,醒了嗎?”
“來了師父!”
宋辭急忙踩上鞋開門,怕晚上有事來不及她連衣服都沒脫,“您剛才聽見有人放炮仗了嗎,我怎麽聽著像是有人故意搗亂呢?”
茅八尺搖搖頭,示意徒弟往院子裏看。
宋辭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卻見掛在廈房和長廊下麵的燈籠全都透著一抹暗淡的藍光,掛著燈籠的鐵鉤亦在冷風的吹拂下發出了古怪的摩擦聲。
黑夜中的幽藍火光,吱嘎作響的鐵鉤,乍然響起又在最尖銳的時刻戛然而止的鼓樂聲,這種種詭異之處立時勾勒出了一幅讓人不寒而栗的淒冷畫麵。
作者有話要說:
宋辭:讓我來看看你的臉係列.jpg
另,冥冥中自有注定,善家大院將會是結束這段孽緣的終點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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