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這邊"和"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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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我很清楚林裳在此時的處境與心情。種種無常的變故像是壓抑在心頭的一塊重石,而母親的病況又在這重石之上,落下的重錘般一下下敲擊著她的神經。我同情著她的遭遇,寬容著她的行為。可某些時刻,我依然會覺得,她向醫生無理取鬧這樣神經質般的反應,多少有些過了頭。

    勸她,她總是皺著眉頭如若不聞。不勸,又怕她在這般艱難的境地中越陷越深。有時候感情的牽掛,總會讓一個人難過的時候,如聯係在一起的神經一樣,將痛楚清晰地傳遞給另一個人。

    我要勸慰她,卻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

    ……

    而今天,吃過晚飯的小憩時刻,我終於等到了期待許久的機會。

    中午,沉默了這許多天的秋期竟突然喚了一聲“女兒”,盡管聲音模糊不清,但那一個瞬間,林裳喜極而泣。下午,醫生會診判定,秋期的病情在連日來的治療中初見成效,這又令林裳陰霾的心中像是刮來了一陣清新的北風,掃去了許多霧靄。再加上傍晚時分,連日來陰鬱的天空竟也難得地晴了起來,天空一碧如洗,令人心靜如水。

    “林裳,今晚雨過天晴,我們趁這個時候帶阿姨在外麵逛逛,呼吸下新鮮的空氣吧?”吃過簡單的晚飯,將秋期像是孩童般吃飯時弄髒的圍嘴洗淨晾曬,整理著病房,我不著痕跡地向林裳問道。

    林裳正機械地疊著母親的衣物,聽罷看了看我,沒什麽表情地點了點頭。

    小輪椅吱吱嘎嘎地推行在小廣場上。

    病院裏的病人日常表現往往歸於兩種極端。一是過分鬧騰的,例如大聲唱歌、不停跑跳,更有的嬉笑追逐打鬧,如有用不盡的精力。一是過分安靜的,例如在某個陰暗的角落裏孤獨坐著、帶著方案一切態度鬱鬱獨行的,或是幹脆閉目假寐,雙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的。

    總歸是不那麽正常的。

    “陸鳴……你覺得媽媽還能、還能好嗎?”林裳有些懼怕地環視一眾患者說著,憂慮似乎變得更深了些。這令我稍稍有些後悔。也許並不該帶秋期出門,她的病情瞧不出許多好轉的苗頭,可林裳,倒像是越來越悲觀了。

    我知道她擔心,擔心秋期會變得和這當中病情最為嚴重的患者一樣,一點兒也瞧不出來還能被治愈的希望。

    而我依然選擇用最平和的語氣,努力和她溝通交流。

    “這裏多像是獨立於我們所認知的世界之外的,另一個世界……你瞧他們,在屬於他們的世界裏,好像各自都活得很認真、很有意義……”我嚐試描述自己的些許感悟。

    林裳卻輕歎口氣,打斷了我,憂傷地說:“昨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夢,夢裏麵,我和媽媽站在像是兩個世界交接的邊緣似的,我這邊是白晝,媽媽那邊卻是墨一樣濃鬱的黑夜。媽媽從光明的世界向著黑暗的世界走去,我努力拽著她的手,不讓她去那裏、不讓她離開我,可她卻是那樣的堅決,一點兒也沒有回頭,就那樣毅然決然地走著,越走……身子越小。終於我再也看不見她。更怕人的是,在她消失以後,我竟然……竟然漸漸地、漸漸地忘記了她,忘記了她是誰……”

    “別怕,隻是一場夢,那並不是真的,”我向林裳微笑說道,“母女連心,你是那樣地怕失去她,我想,她又何嚐不是害怕失去你?她一定不願意在那個世界永遠地停留。也許,她隻是對這個世界失望了,於是選擇了暫時的逃避,等她想起你、想起自己最親愛的女兒的時候,她一定會回來的!”

    “陸鳴,”林裳搖頭苦笑道,“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就連醫生都沒有辦法保證她一定會恢複,你的斷定,隻是寬慰我罷了。”

    我不置可否。心中想了一想,指著幾個傻裏傻氣,卻笑鬧得很歡的患者說道:“既然他們……和我們不同處於一個世界,那麽在我們的世界裏,希望他們‘醒來’,希望他們變得和常人一樣,對於那個世界來說,是否也是一致的願望呢?”

    林裳抬了抬睫毛,有些疑惑地看著我。

    “或者,在他們的世界裏,他們過得更開心也未嚐可知?你瞧那個把板凳搬在花台上端坐著的大叔,他一會兒以為自己是劉邦,一會兒以為自己是朱元璋,瞧那縱橫捭闔的氣勢,在他的那個世界裏,他坐的不是花台、不是板凳,而是皇宮、是龍椅!”

    林裳淡淡地看了看那個九五之尊,微微地笑了笑。盡管她笑得很輕,可已然是她的表情連日來難得一見的綻放了。

    “再看那個姐姐,就是多重人格的那位……”我指著一位絮絮叨叨不停自己跟自己對話的女子說道,“她很獨特。聽說,在最極限的時候,她一個人可以在十七個人格之間自由跳躍,在這十七個角色之間不斷地切換,一個人詮釋著‘她們十七人’之間的對話。從某種角度而言,其實……在我們這個真實,卻精神荒蕪的世界裏,她應該是最不孤獨的人吧?”

    林裳點了點頭,輕輕提了提秋期身上滑落的小毛毯,而後靠在我的身旁說道:“那倒是,我們的這個世界,人群越是聚集的地方,單體的人卻越是孤獨。”

    我竟有些羨慕地看著那女子說道:“隻有她才不會發出什麽‘孤獨如溶入血液的雪水般寒冷’之類的感慨。”

    “可是……”林裳靜默了一陣,依然悲觀地說道,“可是我們畢竟沒有進入過那個世界……又怎知,那個世界裏就一定是快樂遠遠多於不快樂的呢?畢竟,你瞧,那些沉默得像棵樹的患者,可看不出什麽快樂的痕跡。”

    “也許是,”我很快回應,“也許在‘那邊’,他們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可如果回到‘這邊’,他們會悲傷欲絕、生不如死呢?”

    林裳靜默,視野中盡是樹梢微微擺動於風中的影子。

    她終於說道:“你是說,媽媽像現在這樣,比她回複正常,要好得多……”

    “‘希望她醒來’是從我們的角度出發的考量,”我握住林裳的手,不自覺地加了幾分力量,“可不一定代表阿姨她自己的願望!我們聽過看過許多在重大打擊降臨之時封閉了自我的病例,盡管失去了大部分的正常意識,甚至失去了所有記憶、成為了另一個人,可是畢竟,他們不會在那些泰山崩塌於前的打擊中失去了生命的力量。也許,從他們的角度出發,這種令常人揪心的狀態,反而是最有安全感的。”

    林裳憂心忡忡地想了又想,沉寂中反複歎了幾次氣。可很快,她陷入一種癡迷般的遲滯,似是發呆,又似專心致誌地思考著什麽。

    天幕上劃過幾隻色彩鮮豔的風箏、飛過幾隻銜泥的燕子、飄過幾瓣零落的花朵。晴朗的黃昏,那紅豔了整片西方的餘暉,總能令人那樣地極目暢懷。

    許久、許久……終於。

    林裳帶著一點點微笑說道:“我明白了,明白了你的良苦用心。謝謝你陸鳴,而且你的努力生效了,可能……我不會再那樣焦慮心急了。順其自然,如果媽媽未能痊愈,也許正是說明,她的‘那邊’,依然比她的‘這邊’好得多。我們應該做的,就是照顧好她在‘這邊’的身子,讓她在‘那邊’的世界裏,沒有了傷痛、沒有了憂慮。”

    我微笑著點點頭道:“請別覺得這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

    “不,不會的,”林裳輕輕揚起笑容,溫柔地拭去了臉頰上滑落的一顆淚滴,道,“我還記得你跟我提過的,楊光照顧蘇小晴的事情……照顧一個植物人不容易,可將一個植物人的女友認作是自己的妻子,更難得多得多!我並沒有親眼所見,未必能夠對那份從容的樂觀感同身受,可楊光,他畢竟做到了,他做得很好。隻是聽你的描述,甚至連我都相信,終有一天蘇小晴會蘇醒過來,真真正正地成為他的妻子的!”

    “當小晴‘這邊’的世界比‘那邊’的世界更美好,”我堅定地說道,“她一定像一塊感應到磁極吸引的金屬一般,被‘吸’回來!隻要……隻要這份美好的吸引力足夠大!越來越大!”

    “媽媽……您能聽到我們說話嗎?”林裳的聲音變得婉轉動聽,“媽媽,我知道您一時間沒辦法接受‘這邊’世界的種種悲哀,於是暫時逃避到了‘那邊’去……可是媽媽,我依然記得您說過,我是您所有的幸福和牽掛……媽媽,如果女兒的快樂和幸福,能夠在您冰冷的世界裏點亮一根根微光的蠟燭……那我一定會狠狠地快樂、狠狠地幸福的!如果女兒的快樂和幸福足夠光明、足夠溫暖,終於融化了那些冰山般龐大的傷痛,您……您一定會回來的,對嗎?”

    猶記得林裳曾經說過,平衡她此生幸福天平的唯一辦法,是她的整個下半生,都一刻不停地幸福和快樂。

    如今,她的幸福和快樂,除了要平衡她自己的“天平”外,還要壓在秋期那看似已經崩壞了的嚴重傾斜了的“天平”上……同時平衡這兩隻天平,那很難,甚至對她而言,是一種毫無憐憫的不公平。

    可是,我想,我一定會幫她找到那樣多的幸福和快樂的。

    我輕輕按在她微有些冰涼的手上,我會去努力的,就像這樣習慣地,用手心溫熱她的手背一樣。

    ……

    數日後,我和林裳帶著秋期離開了病院,駕駛著車子,向著杭州的方向飛馳。我們沒有采取醫生給予的最好的治療建議,而僅僅選擇了保守的藥物治療。

    但我們的決定並不是消極倦怠的。

    重回杭州,我們的目的,是尋找秋期和林裳相依為命的那些年裏,那些為數不多的快樂回憶。重拾它們,或許時光真的可以流轉,讓所有的幸福和快樂,都久一點、再久一點吧。(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