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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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日以後,杭州。

    溫煦的夕陽,像出閣嫁人的新娘偷偷揭開大紅花轎的小片窗簾般,從連日來陰雲密布的天空中,透出了一張黃橙橙的臉。於是凍得泛青的整個世界,此時仿佛融化在了金燦燦的油脂當中,四下裏折散出一片令人迷醉的輝光。這光亮照在人們的臉上,就連心情,竟都跟著晴朗許多。

    我同林裳一起,推著秋期的輪椅,緩緩行走在之江東路旁。一半斜陽的餘暉迎麵撲灑在我們的臉上,粼粼的錢塘江水又碎裂了那另外的一半。讓這微微有些暖意的空氣中好似有了一個個小小的發著光亮的氣泡。這讓我們竟同時有了一種仿佛置身童話般的感覺。一時間肅然無語,兩個人都有些癡了。

    “還好……還好。”林裳忽而發出一聲深沉的慨歎。

    “還好什麽?”

    她溫柔地側目望我,輕輕說道:“還好有你,在我最艱難的時刻,一直守在我的身邊不離不棄,讓我能夠有一個機會表述給你我最真實的內心,讓遍體鱗傷的我,能有一個肩膀可以隨時依靠……累了的時候,就這樣,仿佛一切都變得輕鬆許多了……而這也是唯一、唯一一件告慰我內心的事情。”

    林裳像她溫柔的語氣一樣,溫柔地靠在了我的肩頭。

    “當然,有我……有我,”我伸出手臂輕輕拍撫林裳的脊背,道,“你呀,有時候還是會不經意地想起來,想起從前那些美好的事情,其實你從來都未曾忘記它們……它們很渺茫、很微弱,卻像是漆黑夜空中一顆顆閃亮著的星星,抬眼望去,其實你看到的並不是那無限深邃的未知,其實還是,你真正想要永遠藏在心底的美好。”

    “你是說他?不……不是……”

    “別急著否認,”眼望著汩汩流淌的江水,仿佛隨波逐流的,是那些很難放下的羈絆,“他做了太多太多的錯事、壞事……可我想,那些他作為父親寵愛女兒的時刻,你依然會眷戀、會懷念的,不是嗎?不然,你的口琴……你的《雪絨花》?難道不是艾……”

    “噓!”林裳按住了我的口,輕輕指指輪椅中坐著的媽媽,道,“小聲,我不許你在她麵前提起那個名字!”

    “好。”我微笑點頭。

    “唉……誰說不是呢……我隻有在你麵前,才會毫不掩藏……因為你就是另一個我,或者是我的另一半,我想要瞞著什麽,又怎麽可能?”林裳悠悠地長歎幾聲,道,“許許多多的感觸其實並沒有離我而去,每當我獨自一人,它們總像是沉默卻熱忱著的老友,忠誠地伴隨在我的左右,反而離我更近。”

    “他錯了……真的錯得太遠了。”我苦悶著搖頭,以艾仲澤的角度。可我又嘲諷自己,我如何能夠代替艾仲澤去做如此充滿悔意的感慨?他不是我,我不是他,何況,也許他並不為此而後悔過。

    “別再提他……”林裳稍許憂傷地岔開了話題,喃喃說道,“以前總想,或許有些難得的機會,可以陪伴著媽媽重回杭州,攙扶著她的肩膀走遍每一條這裏的街道,可以暫時離開那些不願提及的痛楚,自然而然地,走走我們曾經走過的,那些靜謐的旅途。而現在,願想中的期待成為了現實,即使她……”林裳低下頭來掖了掖秋期身上的毛毯,替她拂去輕輕沾附在發絲邊的半邊落葉,“……即使她像今天這般與我恍如隔世,我卻依然覺得,能陪著她,好溫暖……好溫暖!”

    林裳綻放在夕陽中的微笑讓我覺得,即使這個世界霸道地奪走了她曾擁有過的一切美好,隻要生命依舊,隻要時間流淌,她那靜默的心河之底,晶瑩剔透的雨花石,依然會閃耀著璀璨奪目的光彩。

    我說:“沒有人能夠奪走你的快樂,因為你的心兒永遠是那樣的善良。”

    “所以,如果快樂的天平是傾斜著的,或許隻要我偏過頭來看它……”林裳淒美地偏轉過頭來,依靠著我的肩膀幽幽說道,“它依然是精確的平衡,對吧?”

    我同樣輕輕偏轉了頭,臉頰貼近她的秀發。眼前的錢塘江水在傾斜的視野中依舊汩汩流淌,傾斜的水平線上波光粼粼,依然美好地那樣恬靜。

    ……

    然而,數日來,秋期的病況始終不甚樂觀。大部分的時間裏,她像是一個罹患了阿爾茨海默病的老年人,呆呆癡癡地蜷縮在輪椅和毛毯的包裹當中,如同被巫師施以魔咒攝取了靈魂,又像是被人服下*,靜默地任人宰割。

    而我們故地重遊,讓杭州城的巷陌中多了一副畫麵。一張輪椅,一對男女並肩而立,女子喁喁細語,講述著那年那月。林裳時不時輕聲呼喚輪椅中的母親,用顫抖的手指向她們記憶中所熟悉的場所與景物,試圖尋找到那些吻合的痕跡,期待著某個時刻,秋期亦或是驚聲呼喚,亦或是默默淚流。

    這種看上去玄之又玄的辦法,某些時候會讓我想起那些用於醫療植物人的音樂療法。那些傳遞在殘破的神經係統當中的微電流究竟能夠生成幾分感應,我們沒有心情去思索。隻寄望於奇跡的發生,可心底,終究對奇跡的發生,同樣視作奇跡的事情。

    秋期的靈魂終究沒有聽到我們的“呼喚”,她像是在她的那一邊世界中,越行越遠了。

    夜裏的某些時刻,她會毫無預兆地從睡夢中醒來,如一截死水中正在腐朽的枯木般散發陰鷙的氣息。突然地,就像被雷電擊中的枯木發生了爆炸燃燒般,瘋狂舞動的肢體像是跳躍變幻著的火焰,陣陣哭號的動靜像那將火焰吹騰地愈加猛烈的陣陣朔風。

    午夜時分我會從睡夢中被驚醒。隔壁睡房中手掌拍擊牆壁發出的清脆劈啪聲、林裳警覺而起呼喚母親的叫喊聲、秋期摻雜著方言和普通話的喊叫謾罵聲交雜在一起,將匆匆醒來驚魂未定的我,整顆心都被揉捏成了畸形的模樣。

    這一夜,淺淺的睡眠中,一牆之隔的臥室裏,又一次傳來了令人駭然的聲響。環徹整間屋子的肢體撞擊牆壁的聲音像是沒入了黑暗的火焰,在視野的昏黑中跳躍著沉重的舞步。它令我又一次瘋狂地心悸。那種淒涼而充滿恐懼的感受,活像是站在荒涼的沙漠當中,聽見暗夜裏的孤魂野鬼,用塤,吹奏著一首悲涼的曲。

    前幾夜秋期病情發作時我曾敲門,希望能夠給她們一些幫助。然而堅持同房照顧母親的林裳,卻固執地總在夜裏鎖死了房門。不得已,我一次次地提心吊膽地睡回被窩,直到聲音漸輕,才能稍稍放鬆地再次入睡。

    可今夜,秋期的發作的病症似乎格外嚴重些,因為我聽到了林裳綿長的哭泣。我再難躺下,幾步衝到母女二人的臥室門口,啪啪地砸門。

    “林裳,林裳!開門!你把門打開!”

    “你別進來!”林裳尖聲喊著,聲音卻在秋期的嘶吼聲中扭曲變形,我聽出她的擔憂與懼怕,可執拗的她,卻說什麽也不肯開門,“沒事的,你快回去睡……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我不放心地急切喊道:“實在不行我們還是要去醫院,我怕你……”

    話還未說話,突聽房裏咣當一聲響,沉重的物事翻倒在地,緊接著嘩啦一聲響,似乎玻璃水杯在地板上磕成了碎片。

    “呀……”

    林裳的慘呼令我整張頭皮都炸了起來,我再難抑製,猛地發力撞開了房門。

    昏黃的壁燈光照中,整間屋子沉浸在焦灼的氛圍裏。床頭櫃被推翻在地,兩個滑出的抽屜裏抖出七零八落的小東小西鋪滿一地,桌上的玻璃杯成了碎片,被子扯掉在水跡中潤濕大片,床單撕裂開口淩亂異常。

    床鋪上的秋期,呈扭曲變形的四肢緊緊箍住林裳的身子,像是漸漸收緊身軀的巨蟒般纏住了林裳,似要將她纏死。而林裳的手指扣在秋期緊咬牙關的口中,潔白的手腕上流著一道從秋期口中淌滲出來的血痕,卻不知是她們當中誰受了傷。

    我衝上前,將滿地的玻璃碎片踩得更碎。我扳開秋期的手臂,竟連發了幾次大力才扳得動,扯過枕巾塞在她的口中,取代了林裳看起來似要被咬斷的手指。

    林裳痛得倒吸涼氣,卻不顧一切地喊:“小心!小心些,別叫毛巾滑了出來,她剛才差點咬斷了自己的舌頭!”

    “可她差點咬斷了你的手指!”我緊緊束縛住秋期掙紮顫抖的身軀,狂搖著頭向林裳吼道,“眼下這種情況,還不送醫院,你難道不怕更可怕的事情發生嗎!”

    林裳緊咬著嘴唇不做聲,與我針鋒相對的眼神卻充滿了不可侵犯的堅定。

    “你幹什麽!”林裳尖叫,一把抓走了我試圖從床頭邊拿起的她的手機,終結了我想要撥打急救電話的念頭,“我不許你那麽做!”

    一時間我的胸腔中積鬱起了猛烈的怒意,可整個房間,卻隨著秋期緊繃身軀的漸漸放鬆而迅速地安靜下來。我隻聽到自己胸腔中強烈跳動著的心髒,隻能看到林裳,她那雙如刀如劍般的眸子。(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