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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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蟄做了個夢。
夢裏韓墨被刺殺而亡, 他繼任相位,負重前行。為追查韓墨的死, 他在握緊相權後奔波各處,數度前往嶺南。心早已在殺伐中淬煉得冷厲剛硬,仇恨如烈焰炙燒, 整整兩年時間,睡覺時都在枕邊放著那把舔血的劍。
直到父仇得報, 陰沉密布的濃雲中才裂出一絲霞光。
仿佛是在潭州, 他為查案而駐留, 在用飯時,看到對麵閣樓裏的女人。
堆疊的如鴉雲鬢下,容貌姣美嬌豔, 身段凹凸有致, 如盛放的牡丹, 笑起來明媚豔麗, 顧盼動人。明明是經營食店的商戶, 她身上卻有種殊異的氣質,不像出自商籍,倒像出身詩書公卿之家, 有渾然天成的端貴高華,卻又不拘泥於書卷氣和端莊刻板。如清泉涓涓, 如春風綽約, 神情明麗灑脫, 又有嫵媚韻致。
若在別處遇見, 他必會以為她是哪個公府侯門中金屋藏嬌的美貌婦人。
後來數番瞧見,韓蟄曾入她店裏用飯,將近三百餘種菜色令他幾乎瞠目結舌,有名貴佳肴,亦有山間清味,因食材之不同,有些能當即做出,有些卻須預先說定,過兩三日再來品嚐。
韓蟄縱冷厲沉鬱,於菜肴卻多兩分耐心,在潭州駐留的十來日幾乎全在她食店用飯。
菜肴做得很好吃,火候味道雖非絕佳,卻也是上乘。
那女人甚少在人前露麵,卻數次被他瞧見前往廚房。
迥異於別處食店廚房的淩亂,她的廚房占了數間屋子,收拾得整潔齊全。
尋常貴婦人避之不及的廚房煙火之地,她卻十分著迷,瞧著廚子做菜時,還會出言指點幾句。綾羅錦緞站在廚間,總是格外惹人注目,她站在那裏,卻絲毫不覺得礙眼。待佳肴做成,她捧盤而出,坐在院裏盛放的紫藤下,從容品嚐。
四月裏陽光明媚耀目,在她身上投了細碎影子。
成串的紫藤花供在白瓷瓶裏,倒垂而下,她抬手理了理鬢邊碎發,嚐過美食,極美的杏眼裏溢滿笑意,像是春水漣漪,能蕩到人心裏去。
十餘年暗夜殺伐前行,冷硬剛厲的心似在那一瞬怦然而動。
韓蟄查問之下,才知道她是潭州刺史宋建春的兒媳,出身金州伯府高門,因奸佞羅織罪名而家破人亡,投奔潭州。夫妻雖青梅竹馬,卻感情不睦,她承著宋建春的照拂開了食店,小有名氣。
後來兩回途徑,韓蟄特意去她店中用飯,卻沒能再碰見。
直至馮璋作亂,他奉命南下平叛,在潭州駐留時,套出宋建春的的話,得知她已決意和離。酒後微醺,散步吹風,行至矮牆邊眺望遠處山巒,卻被花下睡著的美人吸引,不自覺地翻牆而入,看她盛美嬌豔的容顏,像是世間最美的牡丹。
討平馮璋,問鼎皇位,祖父提及立後的事,將京城內外的高門貴女搜羅遍,他惦念的卻是潭州那雍容高華的女人。
韓鏡剛愎強勢,祖孫倆曾數度爭執,為朝堂、為後宮,在外聯手,在內齟齬。
他一意孤行,派人往潭州,卻未料兩日之後,迎來她被刺身亡的消息。
未能予她半點照拂,卻連累她命喪黃泉,韓蟄查明真相後,痛如錐心。
盛怒之下,韓蟄當著韓鏡的麵緝回唐敦,射殺那對野心勃勃的堂兄妹。卻未料帝位未穩,北邊範通引外敵而入,以河東十餘座城池為餌,縱容鐵騎踏破邊關,助他揮兵南下,趁亂奪取帝位。
邊關危殆,內亂又生,朝廷能用的將才不多,韓蟄禦駕親征,卻在河東地界遭遇強敵埋伏,雖脫困而出,卻被連珠射來的利箭逼向麵門……
夢境戛然而止。
郎中換藥時搬動身體,韓蟄從疲憊深沉的夢裏驚醒。
……
屋裏天光昏暗,郎中換藥時,令容就坐在旁邊,杏眼裏滿懷關切。
韓蟄有一瞬的恍惚,胸腔裏砰砰跳著,毒.藥侵蝕下麻木的身體早已恢複如初,腦子裏卻混亂得很。掌心裏令容的手已被他握得冒汗濕膩,韓蟄目光有些渙散,夢還沒醒似的,重新闔眼。
耳畔隻有悉悉索索的動靜,令容聲音壓得極低,“他醒了又睡過去,要叫醒嗎?”
“不必,傷一物大礙,想必過會兒能醒來。少夫人放寬心。”
令容“嗯”了聲,被韓蟄握住的手一動不動,隻回身吩咐飛鸞,“去備晚飯,清淡些。”
飛鸞應命而去,郎中換藥包紮罷,恭敬退出。
屋裏剩下夫妻二人,外頭夜風鼓蕩。
韓蟄閉眼皺眉,腦海裏漸漸清明。
夢境漫長而淩亂,意識從深淵回到屋裏,令容跟郎中的對話落入耳中,隻這片刻的功夫,夢裏的事便迅速>>
模糊了。隻記得範通引外寇作亂,他遭逢勁弩強弓,一如今日。記得他看上了令容,不知情為何而生,卻轉瞬陰陽相隔。
夢裏他失去了那個女人,未能等到她回京城。
這當然隻是個荒誕的夢。
但失去她的錐心之痛卻清晰而真實。
夢裏的痛苦,像是巨浪排山倒海,壓在心上,讓人喘不過氣。
韓蟄緩了片刻才睜眼,對上令容略帶驚喜的目光。
“夫君醒了?”她俯身,柔軟的手掌覆在他額頭,又蹙眉,“怎麽出冷汗了?”
“無妨。”韓蟄沉聲,沉睡後精神奕奕,唯有夢境殘留心頭,被鈍刀割過似的。他腰間隻是刺傷而已,清毒之後便無大礙,遂坐起來靠著軟枕,兩道深邃的目光落在令容身上,忽然伸臂將她攬在懷裏。
令容不明所以,貼在他硬邦邦的胸膛,有點擔心,“夫君沒事?”
“沒事。”韓蟄悶聲,手臂卻越抱越緊,像要將她揉進懷裏。
鴛鴦帳裏夫妻情濃,銀光院中嬉笑怒罵,他將她護在翼下,自忖萬無一失,卻在今日,險些連累她受傷。倘若當時穀口還有旁的高手埋伏,會是怎樣?若不止是以一封和離書隔在兩地,而是遇險死別相隔陰陽,他當如何?
夢裏的錐心之痛仍在,韓蟄蹭過令容發髻,吻在她眉心。
這樣的韓蟄異乎尋常,令容有點不放心,“夫君做噩夢了嗎?”
“沒有,隻是後怕。”韓蟄垂首含住她唇瓣,神情冷硬,雙眼闔著,將眼底翻滾的濃雲盡數掩藏。
……
刺客在隨從趕去前就已服毒,當時雖未斃命,被打暈駝在馬背,抵達官驛不久便斷氣。
韓蟄沒法撬開他的嘴,便讓人畫了相貌,命人查其來處。
抵達京城後,韓蟄徑直入宮複命,令容則帶著飛鸞飛鳳回府。
已是十月中旬,天氣陰沉沉的,灌進脖子裏冷得很。
令容裹緊披風,往豐和堂去,楊氏正忙著瞧給韓瑤備的嫁妝——韓瑤跟尚政的婚期已定了,就在臘月初,這會兒嫁衣鳳冠早已齊備,楊氏膝下就這一個女兒,雖不是溺愛縱容的脾氣,也恨不得將天底下最好的東西都捧到她跟前。
豐和堂跨院裏的廂房暫且騰出來,裏頭盡是給韓瑤備的嫁妝。
令容跟韓瑤處得融洽,也自回院備了好些東西給她添上。
嫁期將近,又臨近年關,屆時請客設宴都是大事,令容歇了兩天,便每日往豐和堂去給楊氏幫忙。陸續收到兩封家書,因傅益的婚事也在臘月,宋氏近來也忙得很,令容縱不能回府幫忙,想著哥哥終身大事將定,也格外歡喜。
隻是身子漸漸不舒服起來。
仲冬天寒,一場雪落滿屋頂,風便跟利刃似的凍人,屋裏頭添了炭盆,熏得滿室暖融。
這日清晨令容醒來,韓蟄已上朝去了,她覺得困倦疲乏,賴在被窩裏不肯起來。但今日豐和堂那邊卻是有事要忙的,宋姑沒法子,在榻邊哄了兩回,令容每回起身,打坐和尚似的抱著被子坐會兒,便又一頭栽倒在榻上,閉眼犯懶。
宋姑沒奈何,隻能招呼枇杷過來,將令容揪出被窩,扶到浴房盥洗。
盥洗梳妝罷,早飯已然齊備,都是令容愛吃的菜色。
誰知令容走到跟前,瞧著那滿桌的菜,非但提不起食欲,反倒胃裏反酸似的,拿帕子掩住嘴巴,到旁邊洗手用的盆邊,幹嘔了兩聲。
這可嚇壞了宋姑。
以令容貪吃的性子,哪怕受再大的委屈,對著美食,仍能含淚去嚐。每日清早起來,最常問的便是紅菱備了什麽好吃的。
何曾像今晨似的,對著滿桌精致飯菜幹嘔?
枇杷忙備水給她漱口,宋姑覺察不對,幫令容撫著後背,道:“少夫人近日時常幹嘔嗎?”
“嗯。”令容還覺得沒睡醒,精神困倦,不由蹙眉抱怨,“前天貪吃了兩口涼的,許是積著了,加上天氣又冷,昨兒也覺得惡心。”
宋姑打量著她,眉梢皺了片刻,漸漸浮起笑意,“不如請個郎中來瞧瞧?”她沒驚動旁人,隻貼在令容耳畔,低聲道:“又是嗜睡犯懶,又是惡心幹嘔,怕不是有喜了?”
令容雙眼霎時瞪圓,轉頭瞧著宋姑。
大眼瞪小眼的愣了片刻,她才低聲道:“不會真的……”
“我去請郎中!”宋姑喜上眉梢,顧不得吃飯,忙往外頭走。
令容一顆心砰砰直跳,也不知宋姑猜得準不準,忍著胃裏的難受,勉強將一碗粥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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