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不破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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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做個遊戲, ”男人站得高高的, 笑眯眯地望著他, “如果你贏了, 我就認輸。”
相易,“……”喲,這人倒也真是個天才, 這句話跟“人被殺就會死”倒也算是有異曲同工之妙,好一句廢話。
男人歪著頭打量著他, 目光裏沾著玩味兒。
“怎麽, 你連話都不會說了嗎?”
相易抬起頭,深呼一口氣,懶得再跟他皮, 目光緩緩地落在了這個男人的身上。
竟然不認識, 這是相易首先想到的,相易不認識的人很多, 但是能有這個本事還不認識的人很少。
要麽他是後起之秀, 要麽他是近些年來橫空出世。
但幾率很小,但凡天才, 多是年少成名, 就算是大器晚成, 也不可能晚成到相易一點都不曉得。
所以這人, 相易覺得他應當是個人物, 但是沒見過。
這男人三十來歲的模樣, 鬢邊微霜, 一頭長發披散至腰,黑白相間,年紀看來也是不小了,眉毛生得很鋒銳,像是兩把入鬢的長劍,一看就是身居上位者多年的人。
這男人眼睛還生得狹長,上庭很寬,鼻高入雲,看著挺凶,眉毛下邊有個很大的黑痣,下巴上的胡子沒刮幹淨,帶著一些潦草的味道,大概也是個放蕩不羈的性子,相易從頭將他掃到尾八遍,著實是陌生的很,他確定自己不認識這個人。
可是他能這麽神不知鬼不覺地闖入人間彷徨樓,還將他劫持了出去,顯然是沒把文殊春秋放在眼裏,相易琢磨了一下,覺得這人怎麽的也得是個有點名氣的。
他再把目光放在現下的場景上,方才他還在人間彷徨樓的十二樓庭院深處的房間裏,剛才那男人直抗在肩膀上將他擄走的。
但是相易並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兒,人間彷徨樓的格調實在是太相似了,皆是檀香雪鬆長亭,文雅得婆婆媽媽的,相易其實不怎麽喜歡這種調調,一眼望出去誰曉得這裏是哪樓的哪個角落。
方才他還來不及看見什麽,就已經到了這裏。
他還看到了一陣極小的靈力波動,顯然這裏是一個結界,外麵的聲音傳不進來,裏麵的聲音傳不出去。
總結一下,事情好像有些不是很樂觀。
這人顯然是敵非友,神秘莫測,喜怒看著也無常,麵對完全未知的角色,弄得相易第一次有些無所適從。
最後,他砸吧了一下嘴,眸子斂在這人身上。
“遊戲?相某人隻好和君子玩些遊戲。”
男人“哦”了一聲,聲音拖長了,“你這是覺得我不夠君子了?”
相易委婉道,“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相某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可我卻不知道閣下的名諱,實在是有些說不過去了,連個酒友都算不上的。”
“哈,”男人笑了一聲,目光還是落在相易的身上,舍不得轉開,他是真的對這個男人感興趣,“相折棠,我一直覺得你應當是個苦大仇深的複仇者,今日一見,沒想到你倒看起來像是個茶樓裏的酒客白衣,欸,你該不會還喜歡聽書吧?”
相易,“……”這人思維還挺跳脫的啊,話也挺多。
他還不上套,看起來並不怎麽想表明身份,非要玩你在明我在暗的爛遊戲。
相易有些發難。
從之前醒來的第一刻開始,他便發現自己動用不了血咒了,沒有血咒也沒有骨頭,脊柱和身軀都是軟綿綿的,極空虛和無力,能用的隻有手臂和腿。
說句不太恰當的比喻,看起來是挺像個翻蓋兒的王八的,隻能晃蕩一下四肢解解氣。
當然,相大仙立刻否認了,這隻是一個不太恰當的比喻,這世上是不存在這麽英俊風流的王八的。
“相折棠,”男人想了想,手指間夾雜著一片血紅的樹葉,“我從前從來隻是聽過你的名字,還真沒見到過你,不曾想你是長成這樣的。”
相易蹙眉。
這就有些惹人厭惡了,縱然他的容貌的確聞名於世,也絕不會喜歡被一個男人這麽輕佻打量的,若是碰上當年他脾氣最壞的那一陣,誰說那就打誰,不帶一點含糊。
當然,現下的相大爺也並不是沒有這個想法,隻是暫時沒有這個能力,暫時能屈能伸一下。
男人眨巴了一下眼睛,“其實我在這兒待了很久了,我前些日子就在十二樓見過你,那會你還沒醒,我還道這十二樓怎麽藏了個屍體,隻是我昨天在這兒的藏書樓裏看到的那張靈畫才知道,原來你就是相折棠,嘖嘖嘖,這個發現實在是讓我心癢難耐。”
相易,“……”這個台詞聽著有些糟糕的感覺,誰想出來的,這麽地……變態呢。
男人繼續道,“所以,我實在是想和你玩玩看,”
相易有些為難地仰著頭看著男人的臉,以這人神神叨叨的作風,顯然是不能拒絕的了。
無妄之災,哎,又是無妄之災,睡個覺都能睡出事兒來。
他這麽想著,便看見男人翻了一把自己烏黑的寬袖,從袖子裏麵抽出了一根長鞭。
這根鞭子做工考量,鞭柄墜了好幾根碧色的翡翠流蘇,鞭身秀麗輕盈,倒像是根女鞭。
相易神色一僵,動了動喉嚨。
這鞭子是做的是真的毒,玲瓏俊俏的鞭身上還布了一層細小的倒刺,在琉璃夜燈下泛著晶亮鋒利的光,看著就可疼。
他抿了抿唇,忽然有了一種不是很好的猜測。
“遊戲有賞也有罰,”男人手持著鞭子,慢慢拖拉著步伐走過來,“先讓你試一下,嗯?”
相易笑容斂了下去。
這王八蛋要是敢把這鞭子往他身上招呼他絕對——
“啪!”
還真是一下子就如了相某人的意了,那鞭子夾雜著淩厲的風聲,第一下就一點都不客氣地舔上了他的脖子。
這一鞭子下得力度並不小,霎時彎曲的血痕布在了相易原本幹淨白皙的脖頸間,血痕的尾巴處還掃進了衣襟微裏的鎖骨上,麻厲辣痛,疼得他手指頭都擰了起來。
但是相易竟然沒有悶哼,他一個平時沒個正形腳指頭踢到石子兒都能喊上半天的人一聲都沒有哼,反而嘴角翹了起來,目光沉沉如敝,笑得怪甜的。
——絕對,弄死你。
男人一愣,相折棠竟然笑了,他這樣的人物受到這種折辱,該驚該辱,就是不該笑才對。
他原本想看到的,自然是風流病弱的男人倔強惱羞又不得不忍耐的神情,那種……折辱高傲的神情才令人心癢難耐有成就感嘛。
可是他竟然笑了,挑了一邊的嘴角,眉頭都敞開了,笑得驚心動魄,還能瞅出一股子壞的味道來,十足地風流氣兒。
——他這人本來就生得風流霜雪堆出來的一樣。
男人倒抽一口氣,眯起眼睛也衝著他回笑。
“嘖,完了,我怎麽好像也有點迷上你了。”
相易,“……”那還是別吧。
男人將鞭子放在手心裏掂量,“算了,還是先做遊戲比較重要。”
他低下頭,目光放在相易的身上。
“簡單得很,你不是號稱天下第一劍麽,你能從我身上的這套劍中,認出我是誰嗎?”
相易翻了個白眼,“用不著,我倒是已經知道你是誰了。”
男人一愣,頗有興致地凝視著相折棠,“哦?”
相易向窗外看去,外麵有一層層黑色的羽翼落下,如同潮水一片片地黏合上這座精雅的高樓。
那是低階的妖魔“昗”,受陣法召喚而來。
人間彷徨樓的劫難這麽快就到了,此刻樓中那些人怕不是還在歌舞升平吧。
這裏本該是亂世中最後的一片桃花源,可是卻讓人拿來先開了刀。
相易一開始不知道這人是誰是因為他弄錯了原委,他當然不會知道這個忽然將他劫持走的男人是誰,但是這男人的目的其實並不是在於他,他不過是順帶,這男人的目的是毀了人間彷徨樓。
相易一語道破,“九玄王。”
東魔境,九玄王。
雖說在三千恕裏也有百年的緣分,但是九玄王和相易是真的沒見過,原因很簡單,九玄王關在最下麵一層,他關在最上麵一層,兩人也不是什麽喜好社交的角色,自然認識不到一塊去。
也可以看出,雖然相易是東魔境之主,但是九玄王並不服他,一來,九玄王的歲數非常長,相易不記得他具體多大了,總之從相易出世之前,九玄王就已經被關在三千恕裏了,是個十足十的長輩,二來,九玄王並不把他這位東魔主放在眼裏,他其實並不算隸屬東魔境,隻不過東魔境是一個勉強算得上組織的邪惡陣營,他可以從裏麵收到不少小弟。
傳聞九玄王是神木化身,他的手指間還夾雜著血紅的樹葉,懶洋洋地看著相易。
“喲,你真有這麽聰明?”
相易看著他,還挺謙虛,“還行,你這是要違背天書的指令了,我怎麽說,還是東魔境之主。”
九玄王望著相易,嘖了嘖,“是啊,你可是東魔境之主,可是怎麽辦,我就是想糟蹋糟蹋你。”
相易,“……”真的,不弄死這賤人他就不姓相。
……
文殊春秋在第一瞬間便趕到了十一樓藏骨的地方,索性這裏並沒有出任何差錯,他扇了扇折扇,總覺得心裏有很不安的地方。
身後的女人跟著他走了過來,九韶木的聲音頗為焦急。
“怎麽樣,相折棠的骨頭沒有出什麽事吧?”
文殊春秋正要鬆一口氣,星盤忽地震動了三分,他抬頭望向外麵的天際,此時一片烏雲飄來遮住了滿月當空。
滿月,文殊一脈最討厭的便是滿月,沒什麽其他原因,真讓是因為月相與星相略有相克,每當滿月之時,便是文殊春秋算得最不準的時候。
他覺得自己今日也算錯了。
文殊春秋忽然瞥過頭,望向九韶木。
“九韶夫人,相折棠的骨頭不見了。”
九韶木一怔,神色頓時一變,“怎麽可能!”
文殊春秋繼續道,“怎麽不可能,的的確確是消失了。”
九韶木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難看,低頭正在思索者什麽,文殊春秋回頭看了九韶木一眼,黑袍的女人立在他的對麵,瘦小又纖細,唯有那雙眼瞳漆黑得嚇人。
九韶木被文殊春秋的打量的目光刺了一下,微微垂下眸去。
“那,隻能繼續封鎖人間彷徨樓好好搜索——”
文殊春秋望著九韶木,“九韶夫人。”
九韶木抬起眸子,“文殊樓主。”
文殊春秋長長地歎了口氣,今晚滿月當空,著實不是個好日子。
“人間彷徨樓,對你應當不錯,為何?”
九韶木已經安置好了魔陣,她不敢多與文殊春秋周旋,正因為她與文殊春秋相識了多年,所以隻敢在背地裏遠遠地放一根冷箭。
九韶木歎了口氣,“文殊樓主怎麽發現我的?”
文殊春秋望著她手上的陣法,蹙了蹙眉,“原本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
九韶木一愣,她竟然被詐唬了。
文殊春秋方才還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可是現在有了,他眉頭緊縮,還是一搖折扇。
“九韶夫人,你對相折棠的骨頭,在意得有點過分了。”
九韶木的目光沉了下去,“文殊樓主神機妙算,不如算算這次計劃剿滅人間彷徨樓的這位大人是誰。”
文殊春秋星盤閃動了片刻,竟然熄滅了。
九韶木手中的陣法太過古怪,應當是一樣絕頂的神器。
九韶木道,“六爻陣,鎖八卦靈息。”
文殊春秋長長地歎了口氣,心中憂慮更深。
文殊一脈今日難不成真要大劫。
九韶木道,“交出相折棠的骨頭!”
文殊春秋望了一眼九韶木,竟然幹脆利落地給她了,“好吧,既然你要,我就給你。”
……
七樓方才還有些亂,不過很快主事的來了之後就平靜了下來,約莫是傳達了一些人間彷徨樓遭遇到了竊賊,隻能暫且委屈一下各位。
人間彷徨樓到底是威望高,旁人也不好再說什麽,家裏人自然是全程的戒備,步月齡站在人群中依然覺得有些不對勁,決定去找文殊春秋一探究竟。
人間彷徨樓鬧了竊賊?
重大到封鎖人間彷徨樓,真不知道盜竊走的是什麽寶物。
步月齡一步步地向上走著,忽然,一道凜冽的肅殺之氣破窗而入,這一瞬間人間彷徨樓還是安靜的,隨即無數烏黑的羽翼貼進了人間彷徨樓,步月齡猛然轉過身,那是一種叫“昗”的低階妖孽,有著鴉羽般軀體和鋒銳的喙,專門啄食修士的靈氣為生。
步月齡下意識覺得不對,人間彷徨樓怎麽可能有這種東西,什麽時候有這種東西,難不成一直沒人發現麽?
他猛然向上走去,這些怪物暫時還有人牽製得住,他心中隱隱有些不安,得先去找到文殊春秋。
然則文殊春秋似乎與他心有靈犀,還未來得及等他上樓,文殊春秋的聲音已經重重地回蕩在人間彷徨樓裏。
“文殊一脈聽令,人間彷徨樓大劫已至,此地妖魔,格殺勿論,人間彷徨樓誓死不淪——”
步月齡擰起眉頭,文殊春秋遇到麻煩了,不然他定然不會人不出現,而是直接下命令。
“是九玄王。”
鎖魂玉裏的豔妖探出了一個頭,聲音破有些惴惴不安。
“是九玄王的氣息。”
步月齡望著鎖魂玉,臉色發沉,這些年,他當然也聽說過這個名諱,東魔境三大首腦之一,除了那個癱瘓著的,嗯……沒想到竟然來了人間彷徨樓。
難怪文殊春秋說,人間彷徨樓大劫已至,隻是為什麽文殊春秋沒有算到?
理應沒有文殊春秋算不到的事兒。
他頓了頓,還是先走出了七樓。
……
當九玄王第二次抽了相易一鞭子的時候,他已經在心裏弄死這玩意兒八百遍了。
說是玩遊戲?哈,這玩意兒總是純粹地拿他當遊戲,相易斂著眸子,心裏越氣,笑得越厲害。
九玄王原本正打算繼續和他玩會呢,忽地,相易抬頭看見了一個黑袍的女人。
……嗯?
九韶木手中拿著一把鑰匙,低低地走了過來,“大人,我還是鬥不過文殊春秋,隻得暫時將他困在了十一樓,另外,我得到了相折棠的骨頭。”
她自己都有些震驚,為什麽文殊春秋竟然直接把相折棠的骨頭給了他,她甚至還擔心其中有詐,反複地看了好多遍。
九韶木是九玄王的手下?
相易有些意外地抬了抬眉毛,看來文殊春秋今晚過得挺刺激的。
九玄王今晚的主要目標自然還是攻破人間彷徨樓和文殊春秋,相易隻是意外之喜,不過由於相折棠似乎已經和一個廢人無益,這讓他大失所望,直接將相易拋給了九韶木。
“做得不錯,看好他,這是我的新寵物。”
相易,“?”這人的臉皮真夠大的。
九韶木這個女人,又孤傲又冷冽,偏偏在九玄王麵前跟個懷春少女似的溫柔。
“是的大人。”
九玄王好似對相折棠的骨頭不感興趣,他更感興趣的是文殊春秋和人間彷徨樓,或者相折棠其人本身。
但是九韶木就不一樣了,待九玄王走了,九韶木靜靜地凝視著相折棠,連呼吸都急促了起來。
相易覺得這女人長得是有點嚇人,沒想到真的不是什麽好人。
“新寵物?”
九韶木的顴骨本來就高,這麽一下被慘白的月光照著更顯了積分毛骨悚然,相易躺在床上好整以暇地看著這個女人,心裏又有了一絲不詳的預感。
九韶木低低笑了一聲,“沒關係,很快,你就不是你了。”
……
步月齡的步伐頓住,他正要邁向九樓,於八樓和九樓之間,忽地被一陣微弱的靈力波動吸引了。
那是一道幽深的長廊。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的眼睛偏偏總是看破一切真實。
那裏有古怪。
他思索了一下,緩緩貼著陰影走了進去,陰影深處的庭院旁邊開著雪白的梨花,步月齡的目光掃過梨花,落在一個比梨花更白的發絲上。
說來也巧,相易是一眼就見到了步月齡,心裏頓時穩了穩,見到了步月齡自然是見到了親人,雖然九韶木打不打得過步月齡相易心裏也沒個準頭,但是步月齡怎麽說也是步月齡。
步月齡也一眼就看到了那裏站著的黑袍女人和白發男人,也是一愣。
九韶木驚覺地回過頭,“誰!”
步月齡察覺到了一絲微妙,但他卻不動聲色道,“九韶夫人,我是齡。”
九韶木知道步月齡,步月齡現下應該不曉得自己是叛徒,想了想直接哄騙道。
“齡,你先趕快上去,文殊樓主在樓上十萬火急,你知道這是誰吧,東魔境主相折棠,我奉……”
相易給這位影後翻了個白眼,直接簡潔明了道,“步月齡,她是叛徒。”
九韶木警惕地望了一眼相易,又有些猶疑地望向步月齡,手中在背後捏好了一個禁咒。
相易不免有些為步月齡擔憂了。
步月齡抬起頭,“那多謝九韶夫人了,齡與邪魔勢不兩立。”
相易,“……”擔……擔憂個屁,合著步月齡就沒信他呢。
九韶木鬆了一口氣,“那倒也還好,你趕快上去——”
上去送死吧。
九韶木側過眸子,冷笑了一聲。
霽藍長衫的年輕人有著英俊冷淡的麵容,相易有口難言,最後還是住了口,偏偏就是沒有一個相應的腦子。
不信就不信吧,這也是正常的。
相易在心裏怪酸溜溜的,畢竟人家已經把他給忘了。
待步月齡走了,九韶木笑吟吟地轉了過來看著他,“看來上天並不站在你這邊。”
相易望著九韶木,心裏發毛,隻得有氣無力地跟她耍起嘴皮子來,“據我多年的經驗,它還是更肯照顧像我這麽英俊的人。”
“別的我不知道,”九韶木望著他,低低笑了起來,“反正你的骨頭,我用著覺得還不錯。”
相易望著九韶木,腦海中還冒著剛才那小孩的背影,這女人是真的喪心病狂,直接就給自己安上了。
“我的骨頭?看來你是真騙過了文殊春秋?”
“文殊春秋可不好騙,我花了整整十年,還是因為他有求於我。”
九韶木望著他,蒼白的容貌像隻陰暗的水鬼,雪白的發絲貼在她的臉頰上,上麵星星點點的雀斑。
“所以,我不光要你的骨,我還要你的皮——”
相易仰視著咫尺之間的女人,“我再怎麽說,也是個男人,你能用麽,而且你不是覺得皮囊什麽都是不堪一提的東西麽。”
九韶木笑了笑,伸出手握住相折棠的臉,像是抱著自己的情人,無比柔情似水。
如果相易不是知道九韶木喜歡的是這張臉,而且還不是男女之情的喜歡,而是想占為己用的喜歡,相易怕是真的要覺得九韶木喜歡他了。
“怎麽會呢,”女人深情款款地望著他,眸子裏具是貪婪渴望,“是男是女都無所謂,隻要有了你這張臉,他一定會看我的,一定會——”
可見女人不一定都會為了情愛癡狂,但為了情愛癡狂的女人絕對是一等一的弱智。
九韶木是九玄王座下走狗,雖然不懂他們怎麽勾搭上的,顯然也是一段可歌可泣的智障故事,眼看著是已經沒救了。
現在想來,怕是十年前九韶木第一次見到相折棠的時候,這個念頭就已經打下了。
相易看見她從發髻上拔下那根發簪,發簪尾是一段薄薄的刃,鋒銳地抵在他的臉頰上。
“原本,應該拿溶風花將你浸泡一遍,再將你的皮扒下來的,這樣齊整些,可惜我等不及了,就現在吧,你不要掙紮,要是弄破了,我會不高興的。”
相易,“……”這是真的不講道理吧,挖人家皮還不讓人家動了?
他動了動喉嚨,意識到這個女人是來真的。
他今晚還能再倒黴一點嗎?
她竟然是真的想要這層皮,相易目光收起來,死死地注視著貼在他皮肉上的森冷刀刃上,那股寒氣透在了他的心底。
“相折棠,”九韶木下刀了,嘴裏還念念不休,“你以為沒了這層皮,你也當得上天下第一人,世人愛慕你,多半是仰慕你這層皮而已,你看看你,趴在這裏到底不過是一個廢人,甚至不如我!”
相易難得來了氣,本來心情就不好了,這女人說話更是不好聽,他還真就跟這變態老娘們杠上了,“行啊,來,你試試我沒了這層皮,你看我相折棠還是不是相折棠——”
九韶木幽幽地望了他一眼,“你不信,你若隻是一副尋常模樣,你以為你當年能這麽快就揚名七海十四州?”
“不過無所謂了,反正都是我的了。”
九韶木的發簪上的刃正要落下來,嘴角的笑容忽地凝固住了。
相易一頓,她的手也頓住了,刀刃隻淺淺地在相易的皮上蹭了點白,相易猶疑地伸出手指將她往外推了推,她頹然地倒了下去。
相易一愣,當她是爆體而亡了。
真當他的骨頭是寶貝了?這女人到底是怎麽鬼迷心竅的,竟然真的安上了他的骨頭。
相易正要以為是九韶木終於孽力回饋的時候,他頭一抬,眸子一緊。
九韶木倒下來 ,這才露出背後的是個麵無表情的年輕人,他從鮮血中沐浴出來,如阿修羅地界的行者般冷漠。
步月齡望著相易,他的手指穿過了九韶木的心髒,直接從她的身體中扯出了一團血糊糊的骨肉出來。
九韶木怎麽也想不到為什麽文殊春秋會將相折棠的骨頭那麽輕易地就給他,其實理由也很簡單,不過是因為文殊春秋知道九韶木不信。
九韶木先前就說過,她聽聞相折棠的骨頭能有仙效,並且對此深信不疑,文殊春秋並不覺得自己的勸告能對一個走火入魔了的人有所幫助。
故而他直接將骨頭給了九韶木,他相信九韶木絕對會在第一時間就換上這具夢寐以求的骨頭。
但是這骨頭到底是害了他,正如同剛才步月齡一刀刺入她身體的時候,她才猛然驚覺刺客安置在自己身體中的那句骨頭,竟然反噬了。
兩廂作用之下,她才死了一個不明不白。
當然她直到死,也不曉得是在文殊春秋的算計裏的。
瞬息之間,步月齡卻根本沒有想那麽多,他甚至沒有多看一眼地上那句屍體,隻張開眸子,一聲不吭地將相易扶了起來。
相易望著他,霽藍長衫的年輕人伸出手將相易打橫抱了起來。
“……喲,您不是號稱和邪魔勢不兩立?”
步月齡抱著他沒有鬆手,輕聲悶悶道,“你管我。”
顯然步月齡比相易想象中有腦子得多,刻意裝作不知情的樣子,才給了九韶木一擊斃命的機會。
頓了頓,他又道,“如今已是一條船上的,況且就算路上遇到個不認識的老人家,總是要幫的。”
相易,“?”哈,什麽玩意兒,怎麽就叫老人家了。
那相大仙著實是不服氣地哼哼,“你見過這麽風華絕代的老人家,小兔崽子得是多沒眼力見兒啊……”
步月齡悶哼了一聲,不曉得是沒憋住笑還是疼的,還是兩者皆有之,一時兩人之間鐵冰的氛圍都化了開去。
步月齡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能和這人處得這麽罅隙無間,他其實真當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
相易遲疑了一下,“你,把她身上的骨頭給我。”
步月齡猶疑了一下,猛地看向相易。
給他骨頭,意味著什麽?
相折棠是東魔境之主,如果將骨頭還給了他,會發生什麽樣的事兒?
步月齡不敢想,可是現在人間彷徨樓內憂外患,如果相折棠願意幫他們——
步月齡抬起頭,“外麵那個,是不是九玄王。”
相易攤了攤手,“是啦,你也認識這醃臢玩意兒?你也看見了,九韶木都要挖我皮呢,顯然我跟他們不是一頭的。”
步月齡的目光落在相易的皮上,微微凝滯了一下,又落在了相易脖頸上的兩道鞭痕,心情忽然變差了許多,二話不說直接將從九韶木背上挖出來的血骨擦了擦,遞給了相易。
那真的是一段很漂亮的筋骨,喚作七骨三筋,上麵的肉筋甚至自己還在呼吸。
相易複雜地望了一眼這骨頭,他告別它太久了,忽然回來了,忍不住伸出一根食指敲了敲它。
那血骨渾身的血跡,兀然亮了亮,露出一截瑩白的原身,像是在回應主人。
相易道,“方才那九韶木裝了這骨頭,隻會造成反噬,我相易的骨頭,難道還是普通的骨頭不成,當我是小貓咪呢?”
步月齡耳畔嗡得一聲,有些恍惚。
……相易,這個名字?
不,他確定自己沒有聽說過。
步月齡轉過頭,那血跡太過觸目驚心,他其實見慣了血跡,可是一想到這是那個人的血,就有些暈。
他還在發愣,一轉身見相易艱難地抬起了翻過身。
他用胳膊肘撐著身子,一隻手扯上衣襟,嘩得給拉了下來,霎時露出了一個光潔的肩膀。
步月齡一眼看著雪白的肩頭合著流暢的頸線,光從男人的角度來說,一瞬間被撩撥得口有點幹,給看懵了一會兒。
……這、這個人又耍流氓呐?
不過這次很快他就醒了過來,因為相易沒有停,他繼續將衣服持續拉下去,白衣直接褪到了腰間,露出大片大片的脊背。
他喉嚨動了動,一時有些怔愣。
那原本應該是塊潔白無瑕的脊背,如果上麵……上麵沒有那條肉色的長疤。
那長疤很深,豎穿整個脊背。
修真者的身體自然異於常人,若是用些靈藥也許可以去除,但是這男人顯然不在乎,任由這麽一道一眼便能勾出一股子摧心折肺疼的疤橫亙他的身體。
相易側過臉,回眸看了一眼步月齡,臉竟然有點紅。
“愣著幹什麽?”
步月齡上前兩步,手指有些抖,相易卻斬釘截鐵,“割開,安進去。”
簡單粗暴。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步月齡想著也許割自己的肉都簡單一些,可是去割這個人的肉……
相易翻了個白眼,“你是小姑娘呢,快。”
要他自己能安就自己安了,還懶得等這小孩磨磨唧唧。
步月齡半跪下來,拔出自己的長劍。
他斬過不少妖魔鬼怪,劍入血肉的滋味他原本已經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有些脆,有些韌,有些緊,要就這麽切開相折棠的身體,步月齡長長地抽了一口氣。
相易撕開一塊衣角塞在嘴唇上,“速戰速決。”
的確是一點時間也沒有,誰曉得九玄王那個變態會不會回來再想糟蹋糟蹋他。
步月齡心一定,一劍劃開他的背。
修仙者的皮肉愈合的速度自然和凡人是不能相等同的,這不傷經脈不帶靈力的隻是單純的皮肉之苦。
相易努力讓自己放鬆下來,但還是疼得扯住了頭皮,光滑行雲流水般的曲線也猛然像是被什麽東西抽緊了。
步月齡利落地將骨頭安了進去,隨後再將傷口勉強用靈力合好,這裏又弄得到處都是血,看得他眼前一陣恍惚。
相易渾身都是冷汗,打濕了他雪白的發,一縷一縷地掛在他的額頭,步月齡怔怔地望著他。
這個傳說中強大如神的男人蜷縮著身體,低低地喘息著,半個身子都是血,穿過這條昏暗的長廊。
步月齡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他沒忍住,做了一個件不知是福是禍的事,但是他就是忍不住,他總覺得這人根本沒說的那麽壞。
他甚至有點孩子氣。
與其將來再一次弄丟這個骨頭,不如直接還給相折棠,他與九韶木不是一邊的,說不定還有些轉機。
隻是他沒想到,這過程竟然這麽簡單粗暴。
那當年他被挖骨的時候也是這樣嗎,也是這麽……
骨頭入體的一瞬間,相易輕輕哼了一聲,似是舒服,也似是苦悶,他低低喘息著,身體還僵硬著。
步月齡看不下去了,伸出手將男人摟在了懷裏,看著實在是太疼了。
很疼吧,很冷吧。
總是男人了解男人,可是步月齡覺得自己一點都不了解這個男人,不過好在現在他疼得過分了,就很乖很乖地抱著歇會兒,也皮不起來了。
步月齡一直在給相易輸靈氣,可是相易剛入骨,周身的靈氣依然亂的跟一團麻花似的,隻能讓他稍微暖和些,好在九韶木這些年為了取得文殊春秋的信任,又是為了相易的皮囊,總算是在沒在這種方麵下手腳。
相易迷迷糊糊地知道自己被抱住了,手卻舉不起來,躺在這溫暖的懷抱裏,小聲道,“哎,其實他們挖骨的時候,我其實更多地不是恨,而是悔——”
步月齡再想往下聽下去,耳朵貼在他的嘴唇上,卻是沒有了。
他低頭看著男人,心神不寧地雜七雜八想著。
覺得時間過得分外地快。
……
等到相易再醒過來其實隻過了幾刻鍾的功夫,他背上割開的刀痕被步月齡接了半天的靈氣總算是麵前糊上了,這種單純的皮肉傷倒的確是好的很快的,不然九韶木剛才也不能那麽氣定神閑地走到他的麵前。
四周陰暗得沒有光,步月齡似乎將他藏到了一個小心翼翼的地方,可是他人呢,相易往四周望了望,嚐試著站了起來。
他也確實站了起來。
他摸了摸自己的腰,背上的疼痛猶在心口,可是這切實的站立的感覺令他痛快地想歡呼三聲。
多少年,沒有這樣真正地站起來了。
相易一時間有些心神恍惚地戳了戳自己的腰,上麵被熱流支撐著的充盈感令他有些不敢置信。
可步月齡呢?
他皺了皺眉頭,隱約察覺到了一些不好的預感,抬步向外麵走去。
人間彷徨樓的十二樓已經不再是最開始的亂做一團了,人間彷徨樓到底不是什麽雜魚雜蝦,縱然文殊春秋不再,他們還是很快就在長輩們的帶領下有序地對抗著受感召而來的妖物。
相易總算一眼看到了步月齡,他走在七樓的最前麵,似乎是以他為主心骨的。
年輕人側著臉,一臉冷漠淡定地望著樓頂之上的男人,相易順著目光看去,那個殺千刀的愛好相當紳士的九玄王就好端端地站在那裏,一襲烏黑長袍正麵對上了整個人間彷徨樓。
所有的人都沉默著,相易抬起頭,步伐一下子僵住了。
人間彷徨樓的頂樓,他一抬頭,才看見文殊春秋正斜斜地從空中墜落了下來,應當是九玄王一掌打落的。
呼——
他倒抽了一口冷氣,這老妖孽倒的確也是有兩把刷子的。
文殊春秋倒不至於死,他其實向來是不擅長打架的,他一襲紫袍在分鍾翻轉了片刻,最後艱難地落在了三樓的屋簷,臉色很是難看。
霎時,無數的弟子湧上將文殊春秋照顧好,目光猶有憤惱地望著九玄王。
九玄王低笑一聲,似是鄙夷,“哈,天榜文殊家已經成這個樣子了嗎,當年文殊一脈害我被關三千恕千載,如今看來的,也不過是一場因果循環。”
相易剛打算搬凳子看戲,便看見一道霽藍身影直直地飛了上去。
相易,“……”這小兔崽子不要命了?
“嗯?”
步月齡飛到一半,茫然地看著相易拉住他的袖子。
相易拉住他,幾乎有些被氣著了,“你還去幹什麽,真當自己稍微有點能耐就所向披靡了,你這麽牛逼怎麽不先去撞牆玩玩呢,瞎啊,外麵那個人文殊春秋都那樣了,你對付得了?”
“對付不了也要去,”霽藍長衫的年輕人有個清秀又冷淡的側臉,他微微遲疑地望了一眼相易,腦海中浮現出那些正道青年們的屍體,一時間沉默了下去,“哪有劍是不厲的,是退縮的,那樣的劍道怎麽可能再上一步?這種時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一點都退縮不得,若是退縮了,便辜負了我手中這柄劍——”
相易惱了,“你跟哪個傻逼玩意兒學的劍啊,啊,教的這是什麽狗——”
他閉嘴了,剩下的詞匯被他吃進了嘴裏。
欸,誰教他入的門他自己心裏不清楚嗎。
步月齡竟然被這個問題問住了,他忽地覺得這塊空了一塊出來,一時有些茫然,“我……我,我或許是……”
對了,這個是誰教他的來著?
他低下頭,忽地蹙起眉。
相易嘴唇動了動,抬頭看見霽藍長衫的青年微微蹙眉,看著霎時有些苦惱的模樣,忽地心裏一動,上前摟住了他的肩膀。
步月齡一愣。
他倆差不多高,相易摟著他的肩,將頭埋他的頸邊,手指重重地揉了揉他的肩窩,極小聲道。
“對不起。”
步月齡碰見著潑皮這麽久,一路上嘰哩哇啦的沒兩句好話,還是第一次見他老人家下了這麽大一個麵,不過莫名其妙的,他在說什麽?
他摸了摸鼻子,耳邊具是一陣淡桂香氣。
這有什麽好對不起的,不就是被他罵兩句,步月齡有些沉默地想到,他竟然都已經開始有點習慣了。
這人怎麽這麽麵麵呼呼的。
他們兩個,本就是對立麵的。
“我……”他頓了頓,竟然回摟了相易的肩膀,許是隻有這個男人給他一點惺惺相惜的錯覺,“沒事,您是前輩,罵就罵吧,但是人間彷徨樓我不能不——”
相易忽然想點根煙槍砸吧一下,可惜現在沒這個條件,他伸出手將這年輕人往後麵一拽,胡亂地揉了一把他的頭。
步月齡又是一懵,從小到大還沒人這麽揉過他的頭發,要說親切吧也不怎麽親切,全然胡巴地亂揉呢,跟揉條小狗似的。
還真的是小狗啊,相易望著烏黑發絲下那雙明亮沉靜的眼瞳,心髒一跳一跳的。
小傻子小傻子小傻子。
他在心裏重複罵了一萬遍。
“你去什麽去,”相易放下手,轉過身,手上還殘餘著發絲冰涼柔軟的觸感,卻隻留給步月齡一個背影,“天塌了不還有我擋著。”
步月齡震驚地望著那挺直的雪白背影, “你——”
“是我不好,”相易沒有回頭,直直地往前走著,走出庭院,一身白衣孤寂,聲音怪小的,“我那會兒承諾了你,上天入地我都替你擋著的,說了就得做到……而且我那會說的,都是真心實意的,隻是我那會兒沒想好,真的沒想好。”
他聲音真的怪小的,人摻雜悔意的時候很難理直氣壯起來,雖然說相大仙的沒臉沒皮也是一個全新的檔次,但是這次他是真的覺得對不住。
可是步月齡聽見了。
他聽不明白,覺得莫名其妙,可是他的心髒卻不可抑止地跳快了起來,他想要跟上這個背影,可是隱隱知道不該跟上。
承諾了我什麽?
他給過我什麽承諾嗎?什麽時候……
為什麽……為什麽,他就是一點都想不起來。
難不成是上輩子的事兒?
步月齡忍不住有點自我懷疑。
最後,他值得長歎一口氣,很欣慰地望著相易背影,“你到底還是心係正道。”
相易也忍無可忍地歎了口氣,回頭衝他比了個中指。
“去他嗎的正道,”相易望著那個俊秀冷淡的年輕人,心裏忽地樂開了花,“我是為了你。”
我的小狗是別人能欺負的?
步月齡呆愣愣地停住了腳步。
什、什麽啊——
庭院深處,一雙複雜的眸子躲在最後麵,長長地倒抽了一口氣。
相易低著頭,閉著眼睛,緩步走上樓頂。
人間彷徨樓的樓頂上都覆著鬆雪,他衣服上的血跡淡了許多,透著沉默的惆悵,透著高處不勝寒的寂寥。
人間彷徨樓還在彷徨的人群忽然靜了下來,一時誰當然也不曉得這位神秘的白衣劍客是誰,隻隱隱覺得風骨奇佳。
文殊春秋擺了擺手,示意大家不要驚慌。
沒有辦法了,接下來相折棠會怎麽做?
文殊春秋靜靜地望著相折棠,他會和同是東魔境的九玄王決裂嗎。
他捂住胸口,抬頭望向月亮。
文殊一脈最厭惡的便是滿月時節,要不然,今晚也不會算不到,文殊春秋將目光放在九玄王身上,看來這人是做了完全的準備來的。
鬆雪之上,漆黑的鴉羽遠遠地圍繞著這個男人,卻遲遲不敢多靠近兩步,隻在旁邊徒勞地飛舞著,落下一串又一串的鴉羽。
相易閉著眼睛,自從靈骨回歸,肉體生根,前半輩子走馬觀花地閃過他的腦海。
我這前半生,過得的確是酣暢淋漓,所向披靡,怎麽後半生就過成這樣了?
連我的劍都忘了嗎,相易嘴角含了一抹溫柔的笑意,我的劍,怎麽都不該忘的。
九玄王立在另一邊的樓頂,眯著眼睛望著白衣的來人。
“你這是要和我對上了?”
九玄王的確是個人物,他除了借助了一些九韶木的力量,愣是一個下屬都沒有帶上,如果那些黑色鴉羽的小魔物不算的話。
相易抹了一把身上的鞭痕,眯起眼睛望著這棵千年老樹經,眸光清亮。
“禮尚往來,還是先送您駕鶴西去得好。”
東魔境窩裏反了,兩大魔頭到底是對上了。
十二樓中還剩下了不少客人,忽地看到這麽一個白衣劍客頂風而上,一時也有些看傻了。
其中一人喊道。
“那……那是不是,是不是相……”
“說什麽呢,那都是東魔境的還能打起來?”
九玄王望著相易,輕聲笑了起來。
“哦,看來你是有了骨頭了,九韶木真是半點用處都沒有,不過你有了骨頭又怎麽樣,相折棠,我和那些人可不一樣,相折棠這個名字,對我來說不值一提,我在十四州稱霸的時候,你算得上是什麽天下第一?在我看來不過過家家的玩意兒,你也就這副皮——”
白衣劍者閉上眼睛,緩緩提起劍,提起看似單薄的手臂,於空中凝重一劃,霎時劃出一道瑰麗漫長的雪線,沉沉地掃向對麵。
九玄王眼瞳一縮,那凜冽的劍氣分明極緩慢,可是他的身體卻追不上這劍氣。
劈霜戴雪,轉瞬一間,那道如雪線的劍氣直直地削去了他半截肩膀!
九玄王低哼一聲,急驚急怒,爆血如雨,他猛然抬頭望著樓頂的白發男人,一時間竟然忘了惱怒,全然地被震撼了。
“……這、這是什麽劍?”
九玄王發現自己的確是低估了相折棠,紛亂的血紅樹葉落在他的肩膀,方才被劈開了的肩膀又重新複原,隻是九玄王的神色蒼白了一分。
白發人獨立樓頂,微挑下巴,一雙眸子戴入星辰萬海。
“自然是我相折棠的劍。”
這下樓中的人都聽了個仔細了。
相折棠……相折棠!
東魔境主相折棠,對著同是東魔境的人出手了?他這一次是正是邪,又有何企圖?
又或者……又或者,當年那位正道第一人……回來了?
人人心中充滿了太多的疑惑,最終隻能吊著嗓子睜著眼睛,不敢錯過這一戰的任何細節。
——“你被關在那破塔裏,所以隻聽聞過他的傳說,卻沒有聽聞過他的劍,實在是你的損失。”
這是方才文殊春秋和他對戰的時候他們裏聊到的,說實話九玄王也有些奇怪,不知道為什麽文殊春秋要這麽維護相折棠。
可是現在他明了了,這樣的劍,已經凝成了實物的雪線,這世上有幾個人能做到?
背後的夜風卷起他的白發三千丈,他眼中沒有九玄王這麽一個東西,九玄王低低掠開了兩步,忽然意識到,他的眼中全然是道,全然是劍,是晨星萬物,天下歸元——
負劍而來,白發如雪。
九玄王沒見過,如果他見過,就該知道,幾百年前那個橫空出世的相折棠,就是這樣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麵對誰都是這個姿態。
這是什麽東西,分明之前……他還躺在那裏,他連一絲凜冽的劍意都沒有,空有一副繁花似的皮囊,怎麽可能這麽眨眼間——
他心中難免一片駭然,忽地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把那傳說中的相折棠看得太過簡單了,又或許是因為那副皮囊太有欺騙性。
文殊春秋捂住心口,抬頭靜靜地凝視著樓頂的人。
千算萬算,這一天終於是來了。
也不知,是福是禍……暫且,算是福吧。
相折棠,從來不讓人失望,更不要說……是完整的相折棠。
相折棠最動人的時候是什麽,從來都不是他踏足風流的時候,是他拔劍的時候啊。
不似之前那般絕望地帶著恨,也不是如同當年闖仙樓的年少輕狂,文殊春秋第一次感受到相折棠離大道那麽近,他是頓悟了什麽,還是放下來了什麽?
那些都無所謂,總之這一瞬間的相折棠沐著道光,踏的是天之意氣。
他敞開劍。
白衣頂天而來,吹開風塵俗世,沒有一絲的顧慮,九玄王忽然領悟了此刻他的劍。
要麽你支離,要麽我破碎!
劍者,唯風華,唯一人爾。
絕世的白衣醒在天地間,終究是揚起了那柄絕世的劍。
九玄王手下這批烏合之眾隻能目光呆滯地注視著那天下第一的劍光,任誰也擋不住這絕色一劍。
他們從未見過這樣決絕的,如刀霜的劍,遠遠一望竟然能讓人頓感落淚般的驚心動魄,從未——
白衣睜開一雙濃黑瞳仁,如點漆。
自古立於此道者,唯我一人!
九玄王烏黑的長袍翻滾著,他倉促間拔出他的劍,險險地抵住了這絕世的劍客。
兩人的發絲在刀光劍影中飛揚,一道沾血的白衣,一道烏黑的玄衣,黏合在一起,眨眼間光怪陸離,九玄王越戰心裏越慌,越戰心裏越震撼——
他實在是沒想到,相折棠會是這種模樣的。
——“你弄錯了,他從來不是因為容貌聞名於世的,若是留戀他的美色,那你必然是不曾見過他的劍。”
這是他在哪裏聽來的話,已經不記得了,此刻才忽然劃到了他的腦海中。
這傻子沉寂太久了,他的恨他的苦他的百感摧心,他裝作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廢銅爛鐵都纏了上來,將他的意氣消磨得差不多。
你道他快活,他一點都不快活,他日日夜夜活在逃不過的夢裏。
以至於他這人一直都頹廢著,偶爾靠著恨,偶爾靠著悔,更多的卻是不如一杯清酒,黃土作古去罷。
誰不曾這樣失意?全盤的否定,全盤的無意義,全盤的絕境,我自然也會失落,也會自暴自棄。
今天竟然讓一個小孩重新教了一遍劍道,他低笑一聲,渾身釋然了。
無鋒的劍是劍,無鋒的劍意,確實萬萬不可的。
劍者開劍,白衣風動。
他直直地凝視著對麵的人,腦海裏卻是另一個人。
可是終於有一個人,又激起了他的劍意,他的孤高,他的少年意氣,他的劍!
他曾平七海,奪十四州,闖仙樓,立白玉京——
你當我是誰!
十大傳說快要老去了,珩圖死了以後,他被背棄挖骨之後,忽的覺得人生沒了趣味,以至於他自己都快忘了,相折棠其人應該是個什麽猖狂模樣。
我的劍,我的劍,我的劍——!
就該是這麽個猖狂模樣。
他低笑一聲,碎月破鏡。
“來——!”
來,與我共付三千劍,不死不歸,不破不立!
誰人聽我一劍,誰人鳴我心音,誰人知我膽寒,誰人與我長生!
九玄王張開黑袍,霎時間仿佛看到了億萬的星辰從他的耳畔掠過。
這該死的劍——
白衣的劍越舞越快。
若無人,我一人既可——
霽藍長衫的年輕人倚在門口,抬起瘦削的下巴望著天際的那抹白衣,眼神卻碧透,清澈劈光。
他其實已經累得說不出丁點話來。
他就這麽望著那個白衣男人,嘴角越扯越開,最後,最後眉梢眼角都化開了雪,低低笑了起來。
旁邊庭院裏的一樹梨花,開得正雪白,正璀璨奪目,在夜裏如珍珠。
步月齡後來想起,其實他也不記得那會他在笑什麽了,隻知道那天月色真當好,能照八百裏雲。
——隻比那抹絕色黯淡一分。
——到底比那抹絕色黯淡一分。
……
長曦,鹿翡。
這世上最不缺熱鬧的永遠是妓館,最不缺繁華的也永遠是妓館,管它日夜晨星兜轉了幾個圈,該快活的人永遠在快活。
春江花月夜的牌匾永遠亮得驚人。
宦青是在早晨醒的,他難得醒得那麽早,不過這也是他近些年來頭一夜在春江花月夜過夜。
他回頭望了一眼紛亂的床,伸出一根煙槍咂了咂味道,揉了揉腰。
底下忽地有什麽紛亂,他臉色有些蒼白,文弱地朝下麵看去,見是一個娃娃臉的青年修士別別扭扭地被拉了進去,看著怪不好意思的,旁邊的一個油頭粉麵地卻勸他。
“什麽叫人間快活,別,聽老哥我一句勸,你想一想上個月在人間彷徨樓我們可是差點完蛋了,反正我是想開了,藏夏這輩子總算是與我無緣了,隻是我……哎!”
蘇杭笑了一聲,低低道,“還是好好修道吧,你難不成見過那種劍之後,還斂不下心神麽。”
段天吾道,“話是這麽說,隻是……那種地步,我們這一代,除了一個步月齡,哦,還有東凰那邊的一個叫什麽名字的,有誰有機會踏入那種地步——”
蘇杭歎了口氣,“話也不能這麽說,步兄,你怎麽看?”
霽藍長衫的青年側著頭,怔怔地望著樓上的牌匾。
……春江花月夜。
這裏?
步月齡原本不是和蘇杭他倆一道的,不過是因為,有人約了他在這兒——
他抬頭望去,心髒跳得頗快。
——“想來找我,來鹿翡,春江花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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