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萬千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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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 變凶了啊。
相易戲弄的心情下來些了, 驚詫地抬頭,望了這小子一眼, 伸出兩根手指摸了摸下巴,正要說些什麽, 外麵忽然起了一陣敲門聲。
兩人的目光驟然一停,朝旁邊的檀香木門望去。
“咚咚咚。”
蘇杭遲疑地敲了兩下,指腹在鼻子上動了動, 隨即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齡?”
他說得很小心, 也無奈, 步月齡這一路雖與他們同行,卻依然是從前那副高樓孤月的模樣,他之前又與步月齡有過些許不快,和他說話向來小心翼翼。
步月齡低聲道, “我在。”
蘇杭見步月齡說話並沒有異常, 頓時鬆了口氣, 繼續過來告別。
“白玉京內有事召回,我同你們告個別。”
步月齡並無意外,也並沒有任何情緒,見他沒有回聲, 蘇杭舔了舔嘴唇繼續道,“之前, 之前在人間彷徨樓的時候, 是我唐突你了, 無論你和那位有過什麽糾葛,的確不是我……總之,抱歉了。”
步月齡原本都快忘了這件事,蘇杭突兀地提了起來,他腦子裏不由得浮現了當時的情景,一低頭望向身旁的黑臉包公頭,不由得臉部神情凝滯了一下。
——管他相折棠是誰,反正我是不會喜歡他。
雖說……但是……步月齡眉毛糾結地動了動,抿唇不語。
相易,“?”
這小孩是什麽表情,怎麽跟吃蒼蠅噎著了似的。
蘇杭見步月齡沒有回話,歎了口氣,雖然不出所料地碰了一臉的灰,但是他在門外自己摸了摸鼻子,低頭一笑提劍走了。
因為步月齡雖然又冷又傲,卻的確不是個心胸狹窄的主,反倒是因為這點,蘇杭更喜歡他。
所以……這說不定也是那位賞識他的地方吧?
蘇杭一邊走一邊在長廊外的靡靡之音中哼起了自己家鄉的小調,腦海中又升起之前那個雪白的身影。
要好好修行啊,蘇杭,娃娃臉的年輕人握緊了手中的劍,臉微紅地從豐腴的美人群中走了過去。
見過那樣的劍,絕不能止步於這種地方。
相易對這名白玉京的弟子沒任何態度,也壓根認不得這人,隻抬頭琢磨了一下衝步月齡道,“你就一直這樣嗎?”
“嗯?”
步月齡沒聽懂,他又曲起腿,從床下一躍而下,他算是明白了,和這位聊天的時候絕不能帶著什麽認真正經的態度。
倒是這樣相處……步月齡略微偷偷地瞄過一眼,相折棠就不是那個遠在天邊的符號了,而是一個有點孩子氣的前輩,還挺友善。
相易在床上打了個哈欠,“就對朋友這種態度啊……你有朋友嗎,嗯?”
步月齡竟然被這個問題問倒了,頓了半天,搖了搖頭。
“沒有,他不是,我不需要。”
相易,“……”真囂張,他喜歡。
步月齡低頭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低聲道,“人生友兩三是幸事,沒有亦不是錯事,我偏好孑然一身形影相吊……也刀槍不入。”
說完他又愣了一下,他著實不是個喜歡和旁人廢話太多的性子,偏偏這人就是能哄得他把心裏話都給你漏出來。
相易尋思了一下,望著他那雙青透淡漠的眼瞳裏,“您這得是中二病吧?”
步月齡蹙眉,疑惑地回望了一眼,這人嘴裏的話就沒一點是好理解的,稀奇古怪……什麽都有,但又這因為如此,有意思得讓人根本轉不開視線。
相易砸吧了一下嘴,也從床上起來,步月齡的眼神落在他略有些淩亂的發絲間。
他手指往發鬢一插,隨手捋了捋,“不過倒也沒差,沒有朋友……也挺好的。”
步月齡道,“我也看不出你有朋友的樣子。”
相易,“……”
他當場被戳破,心情不太好,心道這小孩還能不能好好說話了?
相易伸出一根手指往鼻子上戳了戳,“誰說我沒有朋友嗎,上麵可就有一個,我帶你去見見?”
步月齡一愣,有些遲疑,心道又是一個花中餓鬼?
然而相易想了想,搖了搖頭,“不行,不能帶你去,你先自己待在這兒吧。”
眼見他要走,步月齡眼神微微一動,“你還沒說,為什麽要我來春江花月夜找你。”
相易的手指剛剛碰上門,稍微頓了頓,卻並沒有停止自己的動作,而是慢慢地走了過去。
“當然是因為這裏是鹿翡,山美水美姑娘美,春江花月夜的姑娘,又是最美,好好消遣吧小子,當然,你不消遣我還要消遣的。”
步月齡總覺得他話中有話,開口道,“有多美,比你美?”
相易,“……”
他怎麽總覺得這小子已經開啟了不正經的模式呢,本來不還是個挺好的小夥子嗎,怎麽好像越來越……變壞了?
呸,不對,怎麽能叫變壞,相大流氓唏噓道,古人誠不欺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我者大聰明也。
相易的手指趴在門框上,這個問題問得好,要是承認了呢,有點娘了吧唧的,要是不認呢,哎那沒辦法倒也是事實。
最後相大不要臉遲疑了一下,還是謙虛道,“和我也差不多,也就比我略遜個七八百籌吧。”
步月齡沒忍住嘴角彎起一點弧度,望著那一身白衣得意洋洋地悠然離去。
相易方方離開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步月齡的胸口兀然一燙,他臉色一變,猶豫了片刻將胸口的一方薄薄的星盤鏡拿了出來。
這星盤鏡自然是人間彷徨樓所製,但卻是文殊春秋送給天女瞳的禮物。
步月齡回憶起,自十年前他重傷被文殊春秋所救,文殊春秋喜他星盤天賦,便向天女瞳獻了一禮,好求得步月齡留在人間彷徨摟一段時日,正是這一對通往兩地的虛空之鏡。
星盤鏡的鏡麵如水波粼粼,步月齡手指輕輕在上麵劃過,露出一張絕色的麵容來。
遠在千裏之外的天女瞳紮了一個高高的發髻,身上著一襲淡金色長裙,她的眉毛畫得高,眉尾又硬,不似一般女修般盈盈切切。
她生得高貴又冷漠,如同畫中女皇,脖頸修長,氣場十足,精致的眼角眉梢皆能殺人。
那是天閣的第一人,天女一脈的掌權者,天生氣度逼人。
“齡。”
天女瞳的嘴唇輕輕動了動,從星盤鏡中掃過一個深深的眼神。
“你到鹿翡了?”
她望著鏡子中霽藍長衫的年輕人,一如既往的冷然和沉默,不過她知道,他是個極好的年輕人。
步月齡點了點頭。
天女瞳垂頭,“見到他了?”
步月齡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他的手指微微攥緊了些,鏡中的女人張開嘴唇邊優美的弧線,“那繼續吧。”
這句話沒頭沒尾的,旁人定然聽不懂。
但是步月齡聽得懂,他的心情晃蕩了一下,心思陡然落入了一道逶迤的深山小道裏。
半晌之後,他再次點了點頭。
天女瞳的手指摸上自己的耳垂,鏡子中霽藍長衫的年輕人側過臉,陽光落在他的臉上,俊美得如一塊白玉。
天閣的刃,一往無前的刃,雖然尚且稚嫩,已初露鋒芒。
天女瞳心滿意足地揚了揚手,切斷了星盤鏡,閉上眼思忖著接下來的心事。
相易踏步慢慢走上樓,這是午後,春江花月夜裏全然也是靡靡之音,聽得一派都是春色溫情。
春江花月夜的姑娘們管理嚴苛,一路上的姑娘們多隻是好奇地看了他兩眼,竟然前樓將他放了進來也必然是給了錢的,卻不曉得為什麽這個穿得不行,戴的麵具也這麽個稀奇古怪,紛紛投以視線避之不及。
唯有一個相貌熱烈的美人有點眼力見,雖然看這人穿得落魄,身形卻隱隱風流,尋思著說不定是個隱形的財主,小心翼翼地上來搭話。
“喂,這位……公子,”美人違心地叫道,“你莫非是要上樓頂不成?我們春樓的主人近些天都不在,上去可隻能喝西北風哦。”
相易笑眯眯瞥了她一眼,“沒事,我就喜歡喝風。”
美人竭力控製自己沒有翻白眼,一邊又望著他覺得這人一定有幾分本事。
春樓的樓頂果然是不讓人進的,下了一層禁製,但是相易卻不在這層禁製的攔截名單裏。
宦青的房間在最上麵,相易在門口糾結了一下,尋思著要不要敲門。
果真還未敲門,便老遠聽到一陣叫人聽得臉紅心熱的叫喚聲兒,相大流氓真遇到這種流氓的時候便有些萎了,乖乖在外麵找個欄杆靠著,眼觀鼻口觀心。
他心裏有些悶,目光放在遠處的亭台高樓上,不由得想起當年第一次見到宦青時候的場景。
宦青是個世家小公子哥,皮薄肉嫩性子乖,笑起來嘴邊還有倆梨渦,放下頭發來的時候一眼望去像個甜死人不償命的小姑娘,忒煞人心了。
那時候宦家還沒被屠,相易受邀參加宦家大老爺的四百歲生辰,站在宦家的池子邊看到一小孩在畫畫,眉清目秀眼神專注,他喜歡這種笑起來甜絲絲的小孩,順手給他摘了一朵雪白的錦紋牡丹。
那時候的宦青詫異地望了他一眼,那驚鴻一瞥中可以讀出,他應該是人生中第一次見到神經病。
相易忘記自己那會帶的是啥麵具了,可能也是個青麵獠牙鬼吧,也不怪人家當他是個神經病。
那個時候,他沒覺得自己會跟這個孩子認識多久,那個時候的相易自己也是個不著邊的小孩,剛剛出名,一天到晚跟人打架鬥毆,儼然一個問題小青年。
而再一次見麵的時候這世上已經沒有宦家了。
那個時候的宦青也不再是當年那個軟綿綿的公子哥了,他眼神沉默,聲音沙啞,趴在雪地裏,一地的血色漂泊。
相易壓根都沒認出來這是當年那笑容迷人的小公子,覺得這小乞丐真可憐啊,順手喂了他一碗蝦仁幹貝粥。
這就賴在深深深不走了。
時過境遷,竟然也這麽多年了。
相易煩躁地想抽一杆煙,卻尋不到,隻得舔了舔唇,腦子裏天馬行空地又開始思索人生在世的苦。
生死離別,真當什麽也留不住?
宦青身上的咒下了幾百年了,理應是要盡了,這咒陰毒得很,害了他一輩子,失效的時候精血也一並沒了。
咒銷人死。
白發男人低頭。
我留不住珩圖,難道也留不住宦青?
要說宦青身上這個咒真當是歹毒得是個人看了想罵娘。
宦青是長得像個小姑娘,不代表人家就是個小姑娘,相易問過宦青這咒到底是誰給他下的,宦青卻從來不答,隻約莫是個沒救的咒,不就是離不開男人和那種破事兒。
這麽多年來,他遊離花間,縱穿皮肉……相易砸吧了一下嘴,心裏升起一縷煩躁的煙絲。
他自己還想不想得起當年站在池子邊那個清貴靦腆的小公子哥?
宦青看著不恨,可是誰知道呢。
相易琢磨著,要是有人給他下這個咒,他……他——
哎,想不好,這種咒吧,除了侮辱人也的確死不了人,宦青原本就沒有修道的天賦,若不是靠這個咒……他也活不了這些年。
他正想著,也不曉得房間裏的聲音什麽時候結束的,一抬頭看見一個黑袍跟遊魂似的從屋子裏走了出來。
長廊狹窄,兩人一黑一白遙遙一望,皆是愣了。
萬秋涼朝這黑麵的白發男人上下打量了兩眼,心道這又是宦青招惹的那個債主,長得奇奇怪怪,臉上戴的又不知道是個什麽玩意兒,心裏正滿腔委屈……忽地,他愣住,又覺得這人身形有些眼熟。
相易朝這男人望了兩眼,喉嚨一動,霎時一句烏雞精又要鑽出來了,好在及時刹住,他暫時不想和萬秋涼在這兒動手。
宦青站在裏麵,見萬秋涼堵在門口沒出去,怏怏地抬起頭,霎時便看到了身後的白發男人。
宦青一愣。
相易頓了頓,踱步錯過萬秋涼走進房門,還好心好意地將這門合上了。
萬秋涼眸子轉了轉,臉上不知道想起什麽難看了許多。
可惜門是緊閉的,他望穿秋水也望不見裏麵是個什麽情況。
宦青將自己的身子縮在被子裏,隻露出一張瘦小的臉,臉上還有不自然的潮紅。
“你什麽時候……來的?”
他聽說過之前人間彷徨樓一事,也大概了解了他已經站起來了,卻沒想到他竟然在鹿翡。
他又想起那個叫步月齡的小孩,想著他倆原來是一起的。
相易將目光放在別處,“好幾天前就過來了……你——”
你怎麽和萬秋涼在一塊?
他想問,卻沒有問,他心裏是知道一點他倆之間過去的恩怨的。
宦青想了想,“我前兩天犯了咒印,正好遇見了他。”
至於咒印是什麽咒印,遇見了以後該幹啥事兒就已經一覽無遺不用說了。
相易挑了挑眉,對其中的“正好”兩字存了疑。
但他頓了頓,沒說出口,這畢竟是人家的事兒,他也隻是個一知半解。
“你……想原諒他嗎?”
宦青閉上眼睛,聲音淡淡的。
“原諒個屁。”
相易低聲笑了兩聲,急忙應和著,“是是是。”
宦青忽地抬頭,“換做是你,也不可能原諒吧?”
相易“啊”了一聲,道,“我相某人鐵石心腸,當年就不會救這麽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宦青眼角一紅,卻不是哭,而是失笑道,“……對。”
他頓了頓,“相易,我跟你聊個膩歪點的事兒。”
相易揚眉,“嗯?”
宦青的眼尾挑起一點點,配合發紅的眼尾,看起來有些孩子氣的固執。
“你活這麽久,風光無限花團錦簇,這世上萬千美人……有沒有愛過誰?”
頓了頓,他補充道。
“那種愛,男歡女愛。”
“沒有。”那人斬釘截鐵地蹙了蹙眉,“相某人年紀尚小,沒見識過這種玩意兒。”
宦青被這人的無恥再一次弄得沉默了,半晌才搖了搖頭,“我不信,你又不真是和尚,這麽多年我就不信你沒有心動過。”
“心動啊?”相易琢磨了半天,可這位著實是個千年不化的石頭精,比孫行者還孫行者,“七百年前我在雲山的時候餓了三天三夜,快餓死的時候瞥見了一個花妖,我當時餓得神智不清想啃了她,心跳得撲棱撲棱的,這算嗎?”
宦青原本心情差得要命,現在被這玩意兒弄得心情更差了,嘴角卻翹起來笑得不停。
“哎,滾吧您。”
這種問題真是委屈這位大爺了。
相易笑眯眯地遵旨下樓了。
什麽情什麽愛,相易頭鐵得很,男男女女不健康。
他也不是真不懂,這麽大年紀了,來來往往這麽多年,恩怨情仇看得一出一出的戲,別提多有意思了。
當然放在人家身上是有意思,放在他身上就覺得恐怖了。
這玩意兒對他老人家來說真當是累贅,那些姑娘,美則美矣,靈亦有靈,偏偏……偏偏穿不破千裏萬裏的烏雲,走進他的心。
哎,相易又想,人家幹嘛要走進他的心,他除了這一身皮囊和劍,全身上下沒什麽好的了,誰看上他是真的倒八輩子血黴。
正想著,血黴兄就來了。
相易好好地下樓呢,忽地有個姑娘從天而降落在了他身上,相易嚇了一跳,也沒好意思不接,但見這女孩不過十七八歲,臉圓目清,此刻眼睛紅紅的,身子柔若無骨,不像是主動送上來的,而是被什麽扔出來的。
相易眯了眯眼睛,抬眼望去。
那是一個金衫的年輕人,站在三樓上,嘴角帶笑,相易琢磨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種油膩的笑,簡單粗暴地給他定義了一個“文殊春秋二代”。
但文殊春秋怎麽著也是個體麵人,這金衫小公子則一眼就看出來有些惡劣。
金衫男子搖了搖折扇,這是春江花月夜二樓,人不多,卻也有十幾個,此時目光皆落在了相易身上,紛紛攘攘。
“他接住了!”
“嘖嘖嘖,運氣不好啊——”
“這是誰啊,春江花月夜還有這種窮鬼?”
相易蹙眉,有點疑惑,沒看出這是波怎麽樣的操作,但小姑娘看著可憐得要命,相易看見她左邊臉頰上有一個血紅的手掌印,女孩從他身上下麵,捂著臉小聲地在哭。
而上麵一眾男男女女,皆在樓上笑。
這位叫“凰公子”的金衫男子笑眯眯地歪了歪頭。
“不要緊的,我哪有這麽凶神惡煞。”
相易琢磨著應當是這群人在欺負人家一個小□□,很不上台麵。
凰公子的眼神聚在這誤闖進來的麵具男人上。
“留下兩條胳膊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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