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刀劍相逢

字數:20419   加入書籤

A+A-




    小姑/娘仰起頭, 一抬眼就看到一整團的黑,那麵具畫得那叫一個淩然正氣和凶神惡煞,作為自小在不良行當中成長的少女看了簡直快跪下了, 可惜這位仁兄到底不是出於自己想懲奸除惡的心思才把這麵具戴上的,愣是戴出了一股歪斜的味道來。

    她沒有見過這個人, 至少不是春江花月夜裏的人,春江花月夜裏不收這麽奇奇怪怪的玩意兒, 若說是客人, 看這人衣著, 也絕對不是個大富大貴的,今兒撞著他,也算是他倒黴了。

    她怯懦地咬著唇, 小心翼翼地抬頭,便看到那數十個男男女女, 衣香鬢影, 金光榮華, 目光戲謔地望著這邊, 她看不清楚他們的臉, 隻覺得都像是一個吃人模樣裏刻出來的, 儼然他們已經是砧板上的魚肉了。

    一咬牙, 她心裏渾渾噩噩地想著,也是生出了一絲悲鳴的絕望和憤世嫉俗的苦來, 要麽今天是死在這兒了, 反正樓裏也不見得有人管了, 誰也不想得罪這群人,她撐死了也就是個小姑/娘,還是個沒什麽人氣兒的,要麽今天——

    算了,可憐她硬撐到底不過是個凡人,也沒半分本事,連同歸於盡的結局都做不到。

    相易往邊上看,便見這小姑娘淚眼汪汪地盯著他,女孩子隻能說是秀氣,算不上多漂亮,眼角有一顆淚痣,年紀雖小但是也有那麽兩分風情,畢竟職業訓練擺在這兒,眼神卻是灰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攥著他的袖口,聲音小得隻比蚊子大上一點點。

    “對……對不住。”

    相易有一點點的憐香惜玉,雖說對他來說不是什麽大事兒,可是對人家女孩子來說看著都像窮途末路了,這種時候還願意和他道歉也實在是有心了,況且他覺得一個好端端姑娘家的,怎麽也不能這樣被欺負。

    小姑/娘繼續小聲道,一邊說一邊已經落下淚來,“他們是東凰來的……”

    東凰?

    相易挑起了眉,抬頭繼續望著那個大言不慚揚言要留下他兩條胳膊的年輕公子哥。

    東凰啊,難怪這麽囂張。

    無妄海的盡頭,有一座叫東凰的島,島上的修仙者聞名於世,傳聞他們身上流傳著遠古的仙凰之血,天生半仙半人,修為遠遠地就能甩這邊的大陸八百條街,幾百年前相易遇見過不少東凰的人,的確個個趾高氣揚,一點世外高人的風範都沒有,相易那會兒一直覺得自己已經很膨脹很無法無天了,但是沒成想這世上還有比他更膨脹更無法無天的。

    唯有一點,後來大家都發現了,東凰島上的,無論修為高到什麽境界,就是容易暴斃,長命者沒有幾個,聽說是因為他們修習的心法與眾不同,是依仗著他們血脈寫出的,但這玩意兒不穩定不成熟,管你修為多高心境多強,不小心就容易走火入魔,久而久之便少有出島的人,多半都是窩在家裏了,至少家裏沒有外麵暴斃得那麽快,從當年飛揚跋扈的討人嫌轉化成了不爭世事的美名來。

    怎麽的,忽然冒出了一大把子的東凰人?

    也是,相易低頭算了算日子,仙樓快開了。

    他有些麻木地想,哎是了,他都睡了這麽久了,也該是到這兒了。

    那這邊這個金衫紈絝的名字他也想起來了,又是一個頂不是東西的玩意兒,東凰的太子爺,凰丘。

    春江花月夜的香氣,是一種花香,源於它四季同開的花陣,不得不說春江花月夜的主人是個聰明的,能弄出這種陣法來,這些香氣酥到了人的骨子裏,遙遙一浸,整個人便浸在了花香裏,好對得住這“春江花月夜”的美名來。

    至少凰丘很喜歡。

    這是他出東凰的第三個月,慕名來到了傳聞中的長曦鹿翡,這裏的風光和之前見到的都不一樣,是最正宗的江南小景,哪兒都擺著溫柔溫婉的南方味道來,連女孩子也是,好像是水裏泡大的,水汪汪地像是四月裏的小花兒,可惜凰丘這人喜歡女孩子的方式和旁人不大一樣。

    他的目光放在那小姑/娘的身上,嘴角挑起一個危險的弧度。

    “怎麽了,你哭什麽,不喜歡嗎?”

    相易見這凰丘笑眯眯的,怎麽還有臉衝人家小姑娘說得出這種話,沒見著人家小姑娘被你嚇的要死嗎。

    小姑/娘聽了這句話,果然渾身都在抖,眼神驚慌失措地落了下去,像是見了什麽鬼似的,她的手指撫上自己的臉頰,上麵血紅的巴掌印讓她半邊的臉頰高高地腫著,相易看得都覺得疼,那巴掌印沁了血,像是一個恥辱的烙印。

    見過那些身上烙印的家奴沒有,這種烙印就是一個象征,恥辱而下賤。

    她聽說過東凰,也是今天早上的事兒,樓中的掌事兒領著這幫子金光富貴的人進來,滿臉喜氣地告訴他,這是貴人,來自傳說中的仙島東凰,身上流的是真仙人的血,出手還闊綽,她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去,正好和裏麵領頭的金衫俊公子對了個眼,那小公子嘴角一挑,一笑笑出了半個桃花源,看得她心思浮起,當機立斷地要了她。

    她原本還真以為是飛上枝頭,真愛天降,飛升在即了,怎麽也想不到,接下來的三個時辰,幾乎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一場噩夢。

    這些金光閃爍的東凰來客,壓根就沒有把她們當做過人來看。

    “她們”……現在隻剩下她了。

    她咬著唇才鼓起勇氣再多看那人一眼,隻一眼,她方才起的反抗之心又熄滅了下來,不可能的……她怕了,她做不到。

    這裏沒有人是站在她這邊的,她低頭望去,那些平日裏還說過話的侍從龜奴們,她平日裏都叫得出名字,可是他們一個個都跟死了似的。

    相易轉過身才琢磨出一絲異樣來,樓下還好端端的,方才他趕著去春樓的樓頂,也沒覺得有什麽奇怪的,直到來到這兒。

    這兒是春樓和江樓的中間,二樓,那群人站在三樓上,但是在江樓的三樓上,春樓和江樓之間隔著一條空中的走廊,這些樓都是獨立又互通的。

    他前兩天喝酒的時候的確聽人說,有人講江樓包了下來,大抵就是這群人。

    不過春江花月夜裏的姑娘受了委屈,怎麽半個人都沒有站出來的,相易往外看去,見除了那數十個應當是嫖客的男男女女,身著春江花月夜打扮的侍從奴仆都似看不見這邊一樣,個個臉冷得跟二月寒冰似的,俗稱睜眼瞎。

    假瞎比真瞎厲害多了,真瞎說不定還能看到一點兩點的光呢,假瞎那是你把他眼珠子摳爛了他也當什麽事兒都沒發生,人命不如命,心比眼睛更瞎。

    他琢磨了一下,也很好理解,覺得應當是春江花月夜為了討好這群東凰人,將這個姑娘直接賣給人家了。

    這對他們來說有什麽,這世道,死兩個無親無故的姑/娘罷了,若是真能和東凰這群出手不凡的貴賓套上關係,自然是賺到了。

    而且這群人現在大抵是不止想玩弄姑/娘了,相易眼尖兒,見到那凰丘的衣領上沾上了一小點的血跡。

    小姑/娘低聲抽泣道。

    “他們將我們折磨夠了就扔下來,挑中了誰就將我們扔下來,好找那人的麻煩——”

    數十條視線都戳在相易臉上,若是有實線怕是已經戳了個千瘡百孔了,偏偏這黑麵男人八風不動,頗有種頭硬如鐵的愣頭青氣勢來,凰丘歪了歪頭,不知道是這麵具男人弄不清楚現在的狀況在發呆呢,還是真的頭鐵,覺得自己有本事兒保全自己的胳膊。

    但是別說,戲弄那些佯裝正義的廢物們其實更有意思。

    “先前……”小姑/娘整個人縮在了相易的身後,“先前他們找上的是一個遊俠,那俠士因為維護了我們兩句,就——”

    她咬著唇,整個人像一張臨撕裂的紙,在風中瑟瑟發抖,說不下去了。

    這不用想也知道是凶多吉少了,相易奇了怪了,“你們這兒沒人管?”

    春江花月夜也是大妓館了,出賣幾個手下的姑娘還有點道理,難不成連客人都隨便欺壓了。

    小世搖了搖頭,“我在這兒十天,沒人來管過,他們不得罪那些宗門,專門、專門挑你這樣的——”

    哦,相易明白了,是專門找他這樣落魄點的看看好欺負的,一般的散修來這兒消遣,死了也少有人找上門來,找上門也沒用,瞧著這幫人的架勢,找上門來的勢單力薄打得過誰啊。

    人人都要優越感的,相易慢悠悠地抬起那張鐵麵無私的包公麵具,望著樓上的凰丘,這位小公子的優越感還比較低級,也比較庸俗,要仰仗著權勢的武力,踏著人命和那旁人那點可憐的尊嚴,才開心地起來。

    也是,有些人就是這樣的,手裏握著高高在上的權利,便喜好糟踐人,大多數人心裏都有那麽個黑洞口,烏泱泱的,那個權勢的點像是一道閘,到了那個點兒……就無法無天了,能放出自己都不認識的惡心東西。

    不然怎麽那麽多人喜愛權勢呢,玩弄人心戲耍尊嚴,看著同等級的生命如螻蟻掙紮,豈不是正好維護了他們那點人上人的優越感來。

    凰丘樂了,因為這黑麵半點表情也沒有,看著呆頭呆腦的,還挺有意思。

    “喂,你是聽不見我說話,還是啞巴?”

    旁邊那幾個起哄的也跟著七嘴八舌開來,大抵是覺得這黑臉的倒黴蛋兒有點弱智,聽不太懂人話,要照理說,甭管是怕還是惱,聽了那種話,總該有點反應吧?

    怎麽這人跟個木頭樁子似的,半點反應都沒有啊。

    “公子,看這人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不如讓我來為您獻一禮,親自……砍下他的胳膊來。”

    那也是個金衣服的,應當是這裏的頭號狗腿,相易望去,長得也比較齜牙咧嘴,下顎長,鼻頭反出,挺有狗相的。

    凰丘掃了這“狗”一眼,砸吧了一下嘴沒想起來這個人叫什麽,不過不要緊的,他的腦子金貴地很,一般不留這種無關緊要的名字,隻點了點頭,決定先放一隻“狗”去試試這黑麵男人的本事兒。

    小姑娘見僵持了半天終於要動手了,嘴唇都咬出血,赤色絲絲的一條勾在嘴唇上,惶惶然地望著旁邊的男人,餘光隻瞥到他一點白發,縱然他身著隨意,可現在在她心裏自然是如同一座高山。

    盡管這座高山很快就要塌了,但這是她最後一塊浮木。

    她緊挨著男人,聞見一陣極淡的香氣,一時卻想不起來那是什麽花的香氣。

    死就死吧!

    她閉上眼睛。

    那隻“狗”說來就來,伸手白光一現手中便多了一把烏黑的刺,上麵還泛著青光,不知道是什麽毒,昂揚著脖子,目光冷冷地看著相易。

    他從三樓直接翻了下來,旁人還都笑臉盈盈,喝酒交杯的都有,顯然都沒把這一戰當回事兒。

    凰丘的目光原本隻是隨意地落在這黑麵男人的身上,偶爾還會落在那水汪汪的小姑娘身上,那小姑娘相貌雖然說不出多出彩,但是蹙眉時那可憐巴巴的模樣還是很討人喜歡的,這是他最喜歡的一個了,不然也不會到現在為止身上的零件兒都齊全著。

    可是怎麽就這麽不乖呢,為什麽要逃呢。

    凰丘想了想,沒想明白,覺得自己不就是扇了人家一巴掌,可能是有點疼,但是這一掌刻下了他的印,那就是他的人了,見其他人有沒有這個待遇?

    她怎麽就不明白呢。

    不過現在他的目光不在那小姑娘身上了,而是饒有趣味地落在那黑麵的白衣男人身上。

    這男人八風不動地站在樓中央,周遭人熙熙攘攘,盡不得他一眼。

    這一身落魄白衣,一張詭譎麵具,是裝神弄鬼,還是真有兩分本事兒?

    “惡狗”手中的刺有兩分修為,又狠又毒,他的路子有些像是蛇,淩厲一刺,挑了一個一個刁鑽的角度,這黑麵男人身後還多了個累贅,若是他避過,那身後那女孩便要死。

    他正得意呢,卻不知怎的身子一滑,小腿一抽,還沒看清楚什麽,眼前的男人帶著那小姑娘從容轉了一個身兒,從他身邊穿了過去,他整個小腿都麻了,一個踉蹌之下竟然摔在了地上。

    摔得他有點懵。

    可惜他那妄想驚天動地博得功名利祿的一刺出師未捷身先死,死在了一個狗吃屎上,丟大人了。

    人群中不知道是誰“咦”了一聲,身在局中不知局,“惡狗”自己沒看清楚,旁人卻有眼尖兒的,那黑麵男人隨手扔了個什麽東西出去,扔的是真準,也看著真有力度。

    “惡狗”摔在地上,抬頭一眼看見了一塊碎掉的小香糕,旁邊還跟著一張爛掉了的薄薄的油皮紙。

    ……開玩笑的吧,是這玩意兒,能打得他這麽疼?

    他傻愣愣地也忘了站起來越挫越勇扳回一局了,被這東西完完全全地驚著了,抬起手將自己的褲腳掀開來,小腿上果然紫紅了一大片,一眼望去有些觸目驚心,驚得他都快忘了疼。

    “那、那不會是糕點打的吧?”

    “糕點又軟又散,怎麽可能……”

    上麵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東凰人果真被嚇了一跳,麵麵相覷,方才還笙歌美酒的場景驟然停了下來,目光更加沉默又深邃地望著這個黑麵男人,那狗腿子的確本事不大,但是就這麽被一塊糕點撂倒了,實在是天方夜譚,都頗有些被鎮住了。

    這人……

    “啪啪啪。”

    金衫的紈絝率先打破了沉默,他鼓了鼓掌,嘴角扯起來,笑得頗為英俊,“閣下不是一般的散修吧?”

    呼,剛才那一下,凰丘的眼睛都亮了,那男人,一聲落拓白衣,一張黑色麵具,身後更是一束白發,不知年紀不知深淺,一眼望去沒什麽不同的。

    可是方才他側身那一下,整個人都亮了起來,身姿如風中細柳,又如雨中飛燕,加之他忽然發現這人腿長地要命,一側身一抬腿好看地要死,怎麽說呢……反正他得承認自己腿應當沒這麽長,真真是踏足了風流勁兒。

    什麽來頭。

    白衣是很挑人的,一點顏色都不帶,何況這人身上的這件白衣都不像新的,想穿出一身仙氣兒那真的不容易。

    他有些好奇那張麵具下麵是什麽樣的臉了。

    但黑臉麵具的男人並沒有抬頭理他,他手指撚了一把,拍了拍上麵的糕點細碎。

    哎,他正難受呢,這原本是他之前夜訪鹿翡城頭那家神廚禦宅時搜刮到的,偷偷藏著打算餓了吃的,有些可惜,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聞聞味兒都不行,那可太掉他的高手風範了。

    小姑娘啥也沒看見,兩眼一抓黑地就活了下來,傻乎乎地跟在這白衣男人的身後,不知所措地睜開眼睛,忽地發現這周遭都沉默了下來,目光卻更壓抑更凶神惡煞了。

    活、活下來了?

    她詫異地望了旁邊這男人一樣,男人察覺到了她的目光,也低頭看了她一眼,小姑娘心裏砰砰砰地亂跳,不知道怎麽的,可能是女孩子的直覺,雖然根本看不見這人臉上的神情,可是他就是覺得這人在衝她笑。

    大抵是在安慰她。

    就是……挺溫柔的。

    她拍了拍臉,想著自己怕是瘋魔了,明明壓根是看不到他的臉的,這種時候怎麽還思地起春來。

    凰丘公子第一次被人無視,當然其實並不是第一次,之前相易也沒怎麽好好搭理過他,隻是他方才不在意,現在才發現這愣頭青壓根不是愣頭青,而是真的仰仗著幾□□手沒有把他放在眼裏,被自己有點賞識的人無視,這種情緒就不一樣了,他嘴角的弧度一下子消失了。

    相易正想著接下來是怎麽辦呢。

    是揍這弱智一頓呢,還是別搭理他等別人來收拾他呢?

    春江花月夜不管裏麵如何暗潮洶湧,其餘不殃及的樓還是歌舞升平,大約是因為東凰的人也有過約定,隻在那麽一塊地方鬧。

    別的地方依然燈紅酒綠,沒什麽不對勁的,步月齡還在屋裏,抬頭眸子便是被琉璃燈的豔彩照了進來,他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想了想,又叫人把酒退了,換成了一壺茶。

    來換酒的女孩看著臉色有些蒼白,春江花月夜的姑娘到底是和別的地方不一樣,別的妓館姑娘哪個不是能露多少露多少,最好白花花的一片全露出來,春江花月夜的姑娘衣著都不算太暴露,當然也露,人家露得比較高檔,罩一條薄紗,來一個猶抱琵琶半遮麵,通常會讓客人更欲罷不能。

    步月齡沒覺得,他也是個不開花的,他替這姑娘覺得冷。

    姑娘一邊給他倒茶,一邊手在發抖,步月齡眼睜睜地看著一壺茶被她倒出一半在外麵,心思有些微妙。

    這樣……可以多賺點茶水錢?

    沒為錢財發過愁的步月齡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那姑娘在哆哆嗦嗦掃了一半的茶水出來之後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經崩潰了,整個人把茶壺一扔,整個人柔弱無骨地倒在了步月齡的麵前。

    “這位……這位公子,我,我求求你——”

    步月齡,“……”

    這是個什麽樣的路子,他不過來妓館喝口茶,還能碰上這種事兒?

    姑娘咬著唇,整個人跟個篩糠的篩子似的,“我看您出身不凡,求求您,救救我妹妹吧——”

    步月齡,“……”

    他回頭望了一眼,確定這是妓館,不是殺人場吧。

    他還在莫名其妙呢,便見這姑娘終於咬了咬牙,開口道,“公子,您……您知不知道東凰島?”

    這是她求的第一個人,也不曉得是因為這位太過清心寡欲,不像是之前那些上來就動手動腳的,比較可靠。

    也著實是她走投無路了,她方才又去了江樓一趟,大老遠便聽見一大片刺耳的笑聲,應當是他們又找到新戲弄的對象了。

    那她妹妹呢……還活沒活著。

    她在春江花月夜待了這麽久,一個人的氣息亂不亂還是能看出一二的,比如麵前這位,長相好穿得好,氣息穩如磐石。

    霽藍長衫的年輕人聽到東凰島三個字揚了揚眉毛,若有若無地“嗯”了一聲。

    這姑娘兩眼汪汪的,她本來就是個弱女子,偏偏這個時候一股子氣兒衝上來了。

    “他們都是些——”

    ……

    相易不死心地遠遠吸了一鼻子,還是沒能聞得到他那塊“芙蓉醉蔭糕”的殘肢。

    那可是老牌子了,是相易最喜歡的一家,早知道剛才就不衝動了,純粹是摸到什麽隨手就扔了出去,扔完就後悔了。

    這江樓和春樓之間的氣壓低得嚇人,那幾個睜眼瞎的侍從目光也放了過來,眼神有些驚慌又有些希冀,大抵他們也是看不慣這些惡鬼行徑,可惜人在上位者的鼓掌之間,向來都是身不由己。

    而並不知道自己背負著眾人希冀的男人還在為自己的口舌之哀扼腕不已。

    凰丘的臉色有些發冷,旁邊的人便都不敢多說話了,酒杯都放下了一半,但是方才這人的出手讓他們都鎮了一下,他們中倒也有幾個身手好的,可若是又輸了,那便是跌了凰丘的麵子。

    大富大貴,要不要賭一賭呢,可凰丘這人喜怒無常,若是惹得他不快,反而是得不償失,這到底也是個糾結的事兒。

    凰丘回頭望了這群人一眼,人人麵麵相覷,皆怕被他點名。

    他低笑一聲“怕什麽”,隨手一挽袖口。

    我自己來。

    一道金光,一把精致的雪白長刀,一張年輕英俊的公子麵孔,摻雜這一點陰戾,眼角眉梢粹了毒,刀卻比眼角眉梢更銳利。

    眾人驚了半晌,忽地喝了一聲,“公子今日竟然出手了!”

    凰丘自從出了東凰島之後很少出手,以至於眾人都快忘了,他的刀……是如何切他七個已經成名的兄長心口的。

    相易抬頭,這刀可比剛才那狗玩意兒厲害得多,他屏息後退了兩步,還不忘拉上那小姑娘的手。

    凰丘見這男人到這個時候還不忘維護這小姑娘,心裏不知怎的更擰巴了些。

    是覺得自己遊刃有餘,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裏嗎?

    哈,凰丘的眼睛眯起,刀隨著風一塊斬了過來,當我是廢物紈絝的人,可都已經前往西天極樂淨土了。

    相易飛身倒退三步,小□□眼睜睜看著那柄雪白的刀貼著她的臉頰飛了過去,生死霎時變得無比漫長,她連氣兒都呼不出來,隻看見刀氣斬開了她鬢邊三段發絲,這一幕幾成她永恒。

    凰丘的刀貼著這兩人滑了過去,近距離地看見了那張黑色的麵具。

    那麵具比遠遠看時更奇怪,怒目圓睜不知道是個什麽玩意兒,頭頂上還有個滑稽的小月亮,凰丘笑了一聲,對上麵具中那雙烏黑的眼瞳。

    幽深地倒影出自己的身形,凰丘還不忘自戀地看自己一眼。

    “我的刀,比你的命快。”

    相易哦了一聲,“是嗎,我覺得還沒有我小學折的紙飛機快。”

    這人像一尾魚一樣,滑得根本粘不住,凰丘略微蹙眉,他聽不懂紙飛機是個什麽玩意兒,但是聽起來應當是這人覺得他的刀很是一般般,便油然又更惱了三分,但是惱的同時,他心底的刀意卻被這人激出來了。

    能躲過他的刀,的確不是普通人,唯有這種時刻,他才會覺得有點意思。

    這也是這男人第一次同他說話,凰丘的耳朵有些癢,這人說話間好像還有三分酒氣,聲音也怪懶洋洋的,能從裏麵拉出糖絲兒的那種。

    但是凰丘沒吃過糖絲,也不喜歡甜食。

    相易一退再退,眼看就要退出這層樓了,凰丘正覺得有些不耐煩,一道劍氣忽地從他的身側揚了過來,凰丘一詫異,身子已經轉過且退三步,放眼看向來人。

    一道霽藍清光,一雙碧透冷眸。

    凰丘飛身退三步,起刀架住來人這一劍,一刀一劍間,兩人四目相對——

    “恩?”

    凰丘揚手撩開額頭垂下的一縷發絲,對上了這位不請自來的神秘劍客。

    “誰?”

    他心中不動聲色地震驚了三分,剛才那名黑臉男人看著架勢是個老滑頭,應當不是個年紀小的,有些本事兒他還能理解,可是眼前來的這個人卻很年輕。

    這世道年紀大年紀小有時候不能靠一張臉皮來決定,大部分的修者那張臉皮都比較年輕,但是依稀可以從眼神眼角看出一二的,年紀小些曆練小些的眉宇就是要稚氣幾分,但那種年輕的意氣也偽裝不出來。

    這個人年紀應當不大,但卻架得住他的刀。

    凰丘的刀慢了下來,對麵霽藍長衫的年輕人也沒有冒然追上,隻是站在那白衣男人麵前,施施然地看著他。

    他們認識。

    凰丘的手下一時有些不忿了,方才凰丘要親身下去找那男人單挑沒問題,可是單挑著呢,這又冒出來一個豈不是欺負他們人少?

    當然,他們以多欺少的時候是不會在意這個問題的。

    “公子,他們偷襲——”

    “以一對二,你們這些島外的都是這麽卑劣的?”

    相易都聽傻了,這些人還要不要臉了,方才一群人戲弄一個小姑娘的時候怎麽屁都不放一個,這種時候怎麽能說得這麽理直氣壯的?

    凰丘擺了擺手,也覺得身後那群廢物吵吵,他英俊的麵容上籠著一層陰翳,嘴角卻溫柔地扯開來。

    “也可以啊,你們倆一起上吧。”

    相易,“……”還一起上,給你臉了還?

    他老人家琢磨了一下,牽著小□□往步月齡身後藏,“你道我的劍是隨意出手的?先過我徒弟這一關吧。”

    步月齡,“……”

    莫名其妙就當了人盾的青年微微側過頭,眼神落在那清秀又淚汪汪的少女身上,這應當就是那個姑娘委托他的妹妹,頓了頓,他的目光又不動聲色地落在了兩人牽著的手上,然後風輕雲淡地睨了相易一眼。

    他方才來的時候就發現了,這人竟然也在這兒。

    摻和什麽?

    ……為了這個女孩麽。

    相易,“?”

    他這是什麽眼神,怨婦嗎?

    凰丘蹙眉道,“你徒弟?嗬,我不信。”

    這麵具男人之前那一手糕點暗襲著實厲害,可是方才他對上他的時候分明不像修行長兵的,隻敢躲不敢應對,應當是修行暗器那一路子的,來的這個人則是修劍的,況且若是師徒,這霽藍長衫的年輕人怎麽可能這麽一副無所謂的冷淡模樣,怎麽著……也得有點尊師重道的意思來吧?

    這點倒是他想錯了,他對上這位,打小就是這麽一張臉,又冷又臭,無奈長得英俊,至今沒被打死。

    他嘴上雖然這麽說,但是到底是和步月齡對上了。

    不為什麽,方才那麵具男人隻曉得躲,沒什麽意思,這個人就不一樣了,他的劍有力度,眼神也夠力度。

    這是年輕的強者互相吸引又排斥的目光,凰丘笑了一聲,抗刀就上,金色霽藍交纏錯身而過,兩人各點兩步,回頭刀劍齊對,一時刀劍領域各占一邊,來了一個彼此不相上下的平局——

    兩個人沉默著,刀鋒對劍鋒,旁人一時看得屏息,兩人沉默間,旁邊樓台上擺放的花瓶卻猛然震碎了,“劈啪”一聲,花可憐巴巴地掉在地上無人愛惜,打落三尺水花飛濺,落在兩人眉目間,濡濕烏黑的眉頭。

    凰丘笑了。

    “使劍的新人,我知道,你們島外的不知道是誰辦了個勞什子天榜是吧,好像那天榜上的第一新劍叫什麽步月齡,該不會正好是你吧?”

    霽藍長衫的年輕人看著他,他清俊又冷淡的眉目微微垂下,烏黑長翹的睫毛根根可數,包著裏麵清澈的深海之青。

    凰丘目光厲下來。

    “我在你們那個什麽天榜上也有一個名頭。”

    第一新劍和第一新刀。

    “我叫凰丘,”凰丘側身退後兩步,仗勢再起,一刀更快一刀,“記好了!”

    霽藍長衫的青年被這一刀激退了三步,終於有些厭煩地抬頭道,“你話很多。”

    凰丘,“……”哈?

    相易噗地一聲笑了出來,哎,這小孩是越來越會氣人了。

    旁邊的小姑娘捂住自己的嘴巴,還藏在相易的身後瑟瑟發抖,她到現在還跟在做夢似的,怎麽就活下來了,真當神兵天降——

    凰丘又道,“嗬,你們使劍的……就是婆婆媽媽,這麽纖細的玩意兒,難道不會覺得刀才夠快意?”

    步月齡側過臉頰,露出一截雪白的額頭,優雅淡然地跟個聾子一樣。

    凰丘,“……”怎麽他今天遇到的這些人都這麽不正常呢,一點好奇心和爭勝心都沒有嗎?

    眼見自己怎麽說這人都不理他,凰丘也便閉嘴了,兩人的確暫時是不相上下,不仰仗其他,全靠刀劍意氣,兩道身影翻飛穿梭,一時看得眾人屏息凝神,眼花繚亂。

    凰丘在東凰島很出名,出名到他在離這裏隔了一個無妄海的天榜上依然有他的名頭。

    他也很年輕,比之那些動輒幾百歲的兄長,他是唯一一個不過百的。

    他的刀,快如雷霆,雪白如電。

    步月齡也很出名,他是第一個三十歲就進入地仙境的人,後有無來者不曉得,但是前肯定沒有古人,還是什麽傳說中的雙靈心,雖然到現在為止他還是靠劍出的名,但這更造就了他的神秘。

    從師天閣天女瞳,十大傳說,還是天榜美人卷上的絕色,身體力行地詮釋了何為人生贏家。

    看了半晌,終於有幾個眼花繚亂地感歎道。

    “我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麽鋒銳精彩的刀劍相逢——”

    “這使劍的,絕對是大有來頭!”

    “……長得還好俊,哦,我、我當然是覺得我們公子更俊——”

    “那是,無論怎麽說,自然都還是我們公子更勝一籌……”

    小姑娘看花了眼,外麵陸陸續續已經圍過來不少外麵的人了,也不知道是誰走漏的消息,她也是個沒見識的,隻覺得這兩人的身影快到自己看不清,縱然離他們那麽遠,依然能嗅到刀鋒與劍鋒上的血腥氣兒——

    這種層次,已經是世間拔尖兒了吧?

    她這麽想著,便聽到他身前的男人看得昏昏欲睡,打了個哈欠,“這打的,耍猴呢吧。”

    凰丘,“……”

    步月齡,“……”

    倆“猴”互望一眼,在這麽一刻生出了對彼此一絲絲惺惺相惜的同情心。

    但也隻有這麽一瞬,畢竟就算是放在猴子裏吧,兩公猴子定然還是誰也瞧不上誰的。

    小姑娘不曉得這些人的耳力都好得很,扯了扯相易的衣襟,小聲道,“我們、我們會贏嗎?”

    相易“啊”了一聲,摸了摸下巴,“雖然是耍猴,但也是我們這邊的厲害點兒。”

    小□□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捂住自己半邊臉頰,繼續縮著。

    凰丘原本還遊刃有餘,時間越久自然有些疲憊,這霽藍長衫的劍快而厲,一絲心神都分不得,驟然聽了這句頓時不悅起來,心思一個落空,卻是被步月齡抓住了個空,一劍斷開刀鋒,直指青年的心口。

    這一斬來的好!

    凰丘整個人一愣,眾人皆是沒料到電光火石間竟然已經分出了一個勝負,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若真是凰丘輸了,丟不丟人還是一回事兒,若是連性命也丟了,怕是他們這群人也沒一個能活著回去——

    凰丘兀然麵臨了生死關頭,腦海中嗡嗡響動,隻知道自己決不能死在這裏——

    但其實是他想多了,步月齡原本沒打算下殺手,他知道東凰島,無論是天女瞳還是文殊春秋都曾經衝他提過這個地方,也提過那個叫凰丘的年輕刀客,萬萬不可以輕易沾染,若真的是沾染得罪了,也最好留一線——

    就這麽殺了這人會不會造成更大的禍患……

    霽藍長衫的青年猶疑之下正要收劍,但見凰丘猛然閉眼,一道黑色咒符擋在自己身前,步月齡微微眯眼,也是一驚,一道純黑色的身影自黑色咒符中如煙霧乍起,霎時化作一道黑袍身影擋在凰丘之前——

    快凝成實形的肅殺之氣充斥了整個樓層,快冒出天去了,像是一場黑色的刀劍風暴。

    步月齡後退一步,一劍擋住凜冽的殺氣,旁人的驚呼都斷了,這殺氣來得太凜冽,讓人聞風喪膽,冷得都說不出話來。

    “是謝赫大師——”

    東凰島的人都鬆了一口氣,方才那年輕者的刀劍相逢太過蓬勃耀眼,一時讓他們都忘了還有這麽一件大殺器。

    眾人紛紛鬆了口氣,其中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身子都軟了,“這使劍的到底是誰,對我們東凰太子如此……如此放肆,謝赫,殺了他!”

    相易“咦”了一聲,忽然衝步月齡道,“回來!”

    步月齡回頭看相易,再回頭看一眼那黑袍男人,心思飄出去了三分。

    那男人叫謝赫……謝赫?!

    相折棠認識的謝赫,不就隻有那個謝赫嗎?

    黑袍裏的男人有一張粗獷的麵容,滄桑之中還遍布著胡茬,他應當是個英俊的男人。

    男人身後有一柄長刀,用一塊破布綁著,露出一截煞氣。

    凰丘站在謝赫身後,身上猶有虛汗,他很久沒有體會到這種生死危機的感覺了。

    看來真的是最近那些無聊的遊戲玩多了。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微微破損的胸前金衫上,抬頭望向對麵的霽藍身影,那是他的劍氣。

    “挺厲害的,”凰丘意識到自己輕敵了,咬著唇道,“可抱歉,我既不是猴子也不是君子,謝赫!”

    那叫謝赫的男人懶洋洋地睜開眼睛,回頭望了這心胸狹窄心思歹毒的年輕人一眼,“你確定?”

    凰丘擺了擺手,“是。”

    “好吧。”

    謝赫沒辦法似的攤了攤手,像是對這個決定無可奈何又不得不聽從,緩緩向步月齡走過來,一步一步重如泰山,他的手指慢慢去拔出了他背後那把巨刀。

    “抱歉抱歉。”

    步月齡,“……”

    哪有這種一邊抱歉一邊就要殺人的做派的,霽藍長衫的身影後退兩步,巨刀已經出刃,直直地劈了過來,縱然劈了個空,那殘餘的刀氣兒也讓步月齡背後汗毛一立,臉色沉了下來。

    “十大傳說之一,”金衫的小公子英俊又陰戾,笑得很是得意洋洋,“嗬,魂曦刀謝赫,你們是這麽稱呼他的吧。”

    他抹了一把自己破損的衣衫,不甘不願道。

    “死吧。”

    步月齡在這種力量麵前還真掙紮不了,霽藍的衣衫碎開一角,魂曦刀巨闕已至,他眉毛抖了抖,有些狼狽地向後退去,刀意卻已經將他的嘴角逼出了大把的血氣兒,同樣體會到了方才凰丘體現的生死一瞬。

    整座樓都在抖,仿佛不用多時就要塌了。

    “十大傳說之一,很厲害哦。”

    凰丘聽到這個悠悠然的聲音,猛然一回頭,但見那黑麵的男人手中不知什麽時候出現了一劍,直直地迎上了謝赫。

    ——他竟然真的是使劍的。

    凰丘愣了愣,腦海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這個。

    不光是使劍的,還是位使劍的祖宗。

    但聽“啪”地一聲,那張黑色麵具被殘存的刀意震裂了。

    凰丘正要轉頭,兀地瞥見黑色碎落一旁,露出一張春花秋月似的臉,心裏停跳了三分。

    霽藍長衫的青年抬起頭,抹去嘴邊的血,嘴角都快揚上天了還在死命克製。

    他難得有點幼稚又開心地想著,十大傳說嘛,當誰沒有一樣。

    我還有三個呢。

    ……這個最攝人心魂,也最無法無天。

    (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