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壇花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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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陳年已經聲嘶力竭, 在程遇風懷裏沉沉地睡了過去, 在和煦陽光照耀下, 她的眼皮鼻尖臉頰耳朵暈開深淺不一的紅,眉心也緊緊皺著, 聚滿了無言的哀傷,看著很揪心。
程遇風把她背回家。
這三天來身體上和精神上的巨大壓力把陳年徹底壓垮了, 當晚她就發起高燒, 燒得不省人事,程遇風帶她去鎮上衛生院, 平日裏那麽沉穩淡定的人,一路上步伐卻慌亂得不像話。
桃源鎮的人但凡有個頭疼腦熱大都是等它自然好,要不就是自己去山裏挖些對症的草藥煮水喝下去,或者在藥店買藥吃,稍微嚴重些才會上衛生院。要是有什麽大病, 就會跑到縣城或市裏去治。
衛生院的醫生從來沒見過燒得這麽厲害的人,不用探熱針, 他的手剛摸上去, 就感覺好像摸到了一塊燒紅的木炭, 他再一看人,不得了了,臉蒼白得血色全無,氣若遊絲, 怕是快不行了。
他哪裏敢耽誤, 告訴程遇風讓他趕緊把人帶到縣城醫院去。
程遇風和醫生要了些降溫的醫用酒精, 火急火燎地把陳年送到了最近的縣城醫院,他們到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
今晚沒有月光,夜色濃稠,急診科一片燈火通明。空氣裏除了消毒水味,還彌漫著一股若有似無的血腥味。走廊上,清潔工正拿著拖把清理地上的血跡。
五分鍾前,一個因酒駕和重型貨車迎麵相撞,受了重傷的中年男人被送過來,現在正在手術室搶救。
程遇風把陳年抱到發熱專科診室,醫生看一眼就知道這小姑娘情況不輕,他連忙放下手頭上不那麽緊要的事,全力治療陳年。
折騰了半夜,幾乎用盡各種可能的降溫方法,陳年的高燒還沒有要退下來的跡象,醫生吩咐護士先把水掛上,然後等天亮再看看什麽情況。
程遇風弓著背坐在病床前,手裏輕握著一截輸液管,冰冷的液體從他溫熱手心滑過,流進陳年手背的靜脈血管裏。
陳年的臉紅得很不尋常,呼吸也時而急促,時而綿長,嘴裏偶爾會發出虛弱的低吟,“媽媽……”
“不要……”
“不要……我。”
媽媽不要不要我。
程遇風用棉簽沾了溫水去潤她幹燥的唇,又輕輕握住她的手,那麽小那麽軟,透著寒涼,他聽著她模糊的碎語,隻覺得胸口處窒息得快透不過氣來。
將近午夜十二點,一道淒厲的女人哭聲響徹整棟急診科大樓,“啊!你還有沒有良心啊,丟下我們孤兒寡母就這樣去了!你給我回來,給我回來,聽到沒有啊……”
後麵就聽不到聲音了,不知道是被護士勸阻,還是哭暈了過去。
醫院裏從來都不缺生離死別。
一個生命的逝去,背後是一個殘缺的家庭。
程遇風揉了揉疲倦的眉心,看著床上的人,目光堅定,他低語出聲,“陳年,挺過去,我知道你可以的。”
對程遇風來說,這又是一個無眠之夜,雖然他的身體累到了極點,思緒卻很清晰。幸好天亮時,陳年的燒退了下去,人還有些虛弱,但眼睛裏多了一絲光彩。
她睜開眼,看到了守在床邊的程遇風。
他的臉上滿是倦意,下巴冒出了胡茬,身上的衣服已經沒有往日每一次見麵時的平整,襯衫皺巴巴的,最上麵的扣子還隨意鬆了兩顆,有一種消沉的感覺。
陳年何曾見過他這副樣子?
這三天來機長一直不眠不休地照顧她,如果沒有他,她一定撐不下去。
陳年的內心對程遇風充滿了愧疚和感激。
“機長……”陳年張口說了兩個字,發現沒有聲音,喉嚨又澀又疼,還癢癢的,她咳了兩聲才壓下癢意,“謝謝你。”
“說什麽傻話?”程遇風探了探她額頭,已經是正常的體溫,他這才真正鬆了一口氣,“我去叫醫生過來。”
醫生正好帶著三個實習生來巡房,檢查過後,確認是退燒了,還誇了陳年幾句才離開。
程遇風打電話讓酒店送來兩份清淡的粥,陳年真的餓壞了,吃得幹幹淨淨,程遇風倒是沒什麽胃口,不過在陳年的監督下還是吃完了。
程遇風收拾好餐盒拿出去扔掉。陳年也進洗手間用熱水洗了把臉,被汗潤濕的頭發,軟軟地搭在額前,她往上撥了撥,抬頭時,看到鏡子裏有些陌生的自己,她愣了很久很久。
程遇風回來沒看到她人影,聽到洗手間的動靜,也沒去打擾,他拿出手機,把這邊的情況告訴程立學和葉明遠,讓他們不用擔心。
通話剛結束,陳年出來了,小臉上還掛著不明液體,不知道是眼淚,還是水珠,程遇風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抽了兩張紙巾遞過去。
“機長,你別擔心,”陳年輕輕吸了吸鼻子,“我現在已經沒事了。”
程遇風怎麽會看不出來她是在寬慰他?
十八歲的小姑娘,懂事得令人心疼。
程遇風不禁想起二十歲時的自己,知道父母雙雙遇難的消息後,不知消沉了多少個日夜,才勉強走出那段最黑暗最艱難的時光。
後來的幾年裏,他從飛行學院畢業後,心無旁騖地投入工作,直到那沉甸甸的四道杠肩章壓上肩膀,他真正懂得了生命的意義,也能在和爺爺聊起爸爸媽媽時,就像提起兩個遠行在外還未歸家的人。
二十歲的他,遠遠比不上十八歲的陳年。
程遇風拿紙巾去擦她眼角,“以後想哭就哭出來,我的肩膀借給你靠。”
“那我再哭多一次。”
一次就好。
以後都不會哭了,她要一直開開心心地笑,媽媽在天上看著她呢。
中午時,路吉祥提著一袋水果過來看陳年。
說來也巧,昨晚那個送來急診科的車禍病人鬧了不小的動靜,他在對麵樓婦產科某個病房窗口看了一會兒,剛好看到程遇風抱著陳年進來,要在平時他肯定認不出來這個外甥女,可這段時間,他每晚都會做噩夢,不是夢到去世的妹妹路如意,就是夢到陳年,有時兩個一起夢到,母女倆舉著菜刀要找他算賬……
到底是做了虧心事,又夜夜被噩夢纏身,他就想著多少彌補一下,也好為還未出世的兒子積積德。
苗鳳花已經確定懷孕,但因為是做的試管嬰兒,又是大齡產婦,醫生建議她最好住院保胎,為了保住這個好不容易得來的命`根·子,她再不情願也還是住了下來。
眼下,得知陳年已經知道她媽媽去世的消息,路吉祥更是坐不住了,而且,陪在陳年旁邊的那個男人,雖然不怎麽拿正眼看他,神色也清清淡淡的,可在那波瀾不驚的目光注視下,路吉祥忽然產生了一種被洞悉所有真相的恐懼不安感,後背陣陣發涼,他沒坐幾分鍾就找借口走了。
那矮胖的背影,像是逃命似的奪門而出。
“我舅舅也是很早就知道了,對嗎?”陳年收回視線,她想起路招弟和自己提過,舅舅曾喝得酩酊大醉躲在後院哭,算算日子,應該八`九不離十了。
程遇風“嗯”了一聲,“當時,他和我爺爺一起上山的。”
陳年沒再說話了。
下午,她提出想回家,程遇風問過醫生,得到允許後,辦了出院手續,日暮西斜時分,兩人一起回到了桃源鎮。
火紅的夕陽藏在雲層後,周圍霞光萬丈。
陳年家的木門前,佇立著一道蒼老的身影,正是從a市遠道而來的程立學,這是他第二次來到桃源鎮,可四周的一切對他來說並不陌生——
從前,路如意繪聲繪色地跟他描述過自己從小長大的地方,連哪塊青石板下隱居著螞蟻他都一清二楚,舊地重遊,心境卻大不相同了。
程遇風看到隻有爺爺一個人過來,漆黑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驚訝,隨後就大概猜到容昭那邊應該是又出什麽事了。
“程爺爺。”
陳年對程立學的出現,並不感到意外,程立學慈祥地看著她,千言萬語哽在心頭,最後隻是說了句,“好孩子。”
他給陳年帶來了路如意的遺物。
一部碎了半個屏幕的舊紅米手機、一個穿著發白紅繩的玉墜,一支看起來很新的黑色錄音筆,還有一張銀`行`卡。
這就是路如意留給陳年的全部東西。
陳年伸出雙手,纖細的十根手指都在抖著,緩慢地穿過稀薄染著金光的黃昏空氣,她終於還是穩穩地接住了,用力按在自己心口。
就像抱住了媽媽,給了她最後一個離別的擁抱。
“我媽媽……走的時候……還……”
陳年搖搖頭,不再問下去了。
一定是不安心的吧?
路如意走的時候,並沒有完全合眼。明明知道不可能,可她的餘光還是看著門口的方向,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還在等自己在這個世間最牽掛的那個人。
她知道自己等不到的,但她依然要等。
年年,對不起啊,媽媽不是故意丟下你一個人的,不要怪媽媽。如果可以,媽媽多麽希望能看到你長大成人結婚生子那一天,可媽媽隻能陪你走到這裏了。
“我媽媽是什麽時候走的?”
程立學說:“6月16日晚上九點零七分。”
那晚,陳年就在a市的某個賓館,她經曆了一場劫後餘生,驚魂未定,而她媽媽就在相隔不遠的中心醫院,走完了人生中的最後一段路。
沒有告別。
當晚,陳年把自己關進房間,手裏握著筆,一遍遍不知疲倦地寫著,腳邊層層疊疊堆了一堆廢紙。窗外天色蒙蒙亮了,她這才走出來。
程立學年紀大了,身體受不住,昨晚就先去鎮上賓館休息了,隻有程遇風留在陳年家,他守著陳年房間的燈直到夜深,不知不覺也在椅子上睡了過去,不過睡得不深,聽到一點動靜就醒來了。
“機長,早。”
陳年站在水井邊刷牙,初冬清晨微弱的陽光照在她身上,肅穆的一身黑衣無形中被柔化幾分,她吐出混著白泡沫的水,跟程遇風說,“我待會要上山一趟。”
程遇風發現她有什麽不一樣了,盯著她發間別著的一朵小白花,半晌才點點頭,“好。”
沒有吃早餐,兩人一路迎著朝陽來到山上。
陳年在無名墓碑前蹲下,摸了摸冰涼的碑身,然後從隨身小包裏拿出一把刻刀,在上麵認真地比對了一番,“不知道合不合規矩,可我不管了。昨晚練習了很久呢,我一定會幫您把名字刻得漂漂亮亮的。”
以前,媽媽監督她練了一手好字,現在,她在墓碑上刻下媽媽留在世間的名字。
在陳年手下,一個“先”字露出了輪廓。
漸漸的,太陽已經升到中天了,暖和的光籠罩著陳年,她刻下最後一個“立”字,雙膝彎下來,變成了跪的姿勢。
她的視線專注地看著墓碑。
先母路如意之墓,接著是生卒年,最後是女兒陳年敬立。
這是整個桃源鎮有史以來,第一座由女兒為母親立的墓碑,上麵的每一個字,端正莊嚴,由陳年親手刻下,一筆一劃都飽含了她對媽媽的眷戀和懷念。
陳年輕輕撫摸著墓碑上的照片,“我保送a大了,下個月還要出國比賽,這一切確實都如您所願了,可我們連最後一麵都沒見上,多可惜,您說是不是?”
“其實我並沒有您想象得那麽脆弱的……”
她抬頭看了看湛藍的天空,“媽媽,您安息吧。”
以後,年年一定會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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