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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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她,也是親曆過戰爭的人。

    身在北境時,她不幸被虜,鎮守北境的襄王更差一點命喪疆場。

    她痛恨戰爭,也詛咒戰爭,朝行出攻暮不夜歸的場麵她再也不想看到。

    楊振雖有一番愛國熱忱,也覺得這首詩太過沉重,不由道:“下麵咱們學一篇輕鬆一些的吧。”

    他想了想,輕輕吟出,“簡兮簡兮,方將萬舞。日之方中,在前上處……”

    這首詩雲苓不曾聽過,她不由專注的聽著楊振念著。

    他語氣輕快,相比之前那首《戰城南》,她更喜歡這個。

    “山有榛,隰有苓。雲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

    聽到這裏,雲苓的臉色微微一變。

    後麵的詩句,她沒能再聽進去,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一句。

    “這是什麽詩?”她頓時打斷了正在吟詩的楊振。

    自己被打斷,楊振並沒有不高興,見是雲苓,反而還有些驚喜,“這是《詩經》中的一篇,名為《簡兮》。”

    “《簡兮》?”她重複著,又問:“是什麽意思?”

    楊振不緊不慢,“這是首先秦時的民歌,前麵是講衛國宮廷舉辦舞蹈,後麵寫舞師武舞時的雄壯勇猛,舞師的才藝得到姑娘的傾慕,姑娘傾訴她對舞師的深切慕悅和刻骨相思。不過這詩看似小情小愛,卻是在諷刺衛君不能任賢授能,不能……”

    “我沒問這個!”楊振條理清晰的為她講解,可話還沒說完就被她打斷。

    在楊振眼裏,雲苓一直是位沉穩禮貌的姑娘,這樣急促的語氣,他還是第一次聽到。

    他稍顯詫異的看著她,見她盯著他的眼睛,“我問你,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楊振微微蹙眉,還是很耐心的問她,“淩姑娘指的是哪句?”

    “山有榛,隰有苓。”她一字一句的重複了一遍,神情也不由自主的變得緊張,“這句,是什麽意思?”

    一句詩裏,不止有她的名字,竟還有雲榛的名字,她先是覺得意外,又覺得這並不隻是巧合。

    楊振不禁笑了,他還以為是什麽,原來是這句,於是耐心道:“這句不難,它的意思是,榛樹生長在高高的山坡上,苓草則生長在低濕的窪地裏。”

    雲苓的眉間倏地一動,這便是她名字的意義。

    她和雲榛正如這句詩中所講,她的姐姐就該受人矚目,而她就必須活在不見光的地方。

    母親曾經告訴她,她出生之後,母親曾拜托別人去告知父親,然而父親並沒有露麵,隻叫人傳話送來一個名字。

    即便如此,母親也是知足的。她時常對女兒說:你的名字是父親取的呢!

    當初唯一令母親引以為傲的事,竟是如此諷刺。

    原來,從一開始,她在父親心中不過是一株自生自滅的野草!

    過往的一幕幕從她眼前閃過:代雲榛入宮,冷宮不聞不問重峪關前斷絕父女關係,火燒芳菲閣,甚至,殺人滅口!

    拳頭刷的握了起來,麵紗下麵,她的唇角緊緊繃著。

    “淩姑娘?”楊振看著雲苓。

    雲苓被湧起的恨意包圍,她根本沒聽見他的話。

    “淩姑娘,你怎麽了?”楊振不明所以,“淩姑娘?”

    他一連喚了幾聲,她才的視線才慢慢有了距離感,卻說不出半句話。

    孩子們也奇怪的看著他,他們覺得,淩姐姐一雙好看的眼睛現在看起來有些嚇人。

    “淩姑娘?”楊振又喚了一聲,雲苓刷的一下子從位子上站了起來。

    看著她這個樣子,楊振和孩子們都是一愣。他們一臉驚訝,眼睜睜看著她朝外麵衝了出去。

    等楊振反應過來,雲苓早已消失在私塾外麵。

    他想了想,還是追了出去。他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麽會突然這樣,但他擔心她這樣會有危險的。

    “淩姑娘!”他邊追邊喊,此時的他隻恨自己是個單薄的書生,跑了好遠才追上她,“淩姑娘,等等!”

    他攔在她麵前,她才不得不停下,他急急的喘著,磕磕巴巴的問她,“出什麽事了嗎?”

    雲苓不說話,她什麽都不想說。

    他看著她淩厲的眼神,眼神一軟帶些自責,“可是我方才說錯了什麽嗎?”

    她終於有了些反應,慢慢抬起頭,看著一臉緊張的楊振。

    是她的反應太過激烈,驚到他了。

    “若是我說錯了,還請淩姑娘千萬不要介意,我沒有惡意,從未想過冒犯姑娘!”

    楊振誠懇道歉的樣子,讓雲苓於心不忍,這和他有什麽關係呢。

    “不關你的事。”她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竟有氣無力。

    楊振嚇了一跳,“淩姑娘你……你不會是病了吧?”

    雲苓搖搖頭,她不想和他解釋什麽,也沒有精力和他解釋什麽,垂下眸子轉過了身。

    “淩姑娘?”她反常的舉動令他擔心。

    “我回去了。”她隻是告訴他一聲,抬步就走。

    “淩姑娘!”他不放心,追了上來,“我送你吧?”

    “不必。”她不停步也不回頭,說完這句,她不再多說半句。

    “淩姑娘……”楊振一頭霧水,愣愣的看著雲苓的背影。

    他隻恨自己是個文弱書生,就算追上去也沒辦法保護她的安全,隻能看著她的背影越來越遠,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

    “苓兒?”高明看見雲苓的時候吃了一驚。

    自從她肯留在這裏,她的情緒一天天的好了起來。她向無傷學習醫術,每日除了上山采藥,還要去外麵為附近村鎮的人看病,三年下來,她雖然沒有完全從那件事中走出來,已經比三年前好了很多。

    他很久沒見她這副樣子了,於是迎上前,“苓兒?”

    她沒有應聲,甚至連頭也沒抬,毫無精神的朝裏麵走著。

    眼看著雲苓和自己擦肩而過,高明將他攔住,“發生什麽事了?”

    雖被攔住,她卻一聲不吭,眼皮也沒抬一下,任憑高明一臉擔心的問著,“你說話呀,到底怎麽了?”

    “讓開。”短短兩個字從她嘴裏說出來,讓高明一驚。

    她的聲音很低,語氣卻帶著怒氣,還有深深的積怨。

    高明又看了看她,不得不收回自己的手。

    她依舊不肯抬頭,見沒了阻擋自己的東西,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高明看著她,這三年,他清楚她的脾氣。

    那個倔強的姑娘,如果她不肯說,他是再怎麽問也問不出來的。

    想到這,他調轉了方向。

    ……

    漆黑的房間裏,雲苓一個人坐在桌邊。

    從回來她就一直坐在這,直到天黑了,她也一動未動。

    山有榛,這句詩一直響在她的耳邊。

    隰有苓,這說的不正是現在的她嗎。

    三年來,她隻能逃避在世外,到哪裏都蒙著一張臉,連姓名也換了。

    可是憑什麽,憑什麽她要像苓草一樣活在不見陽光的窪地,憑什麽她要隱姓埋名的過一輩子!

    而她的姐姐,就如同高高在上的榛木,接受陽光的照耀和人們的欣賞,此時的雲榛,一定是在侍女的伺候中有滋有味的活著。

    為什麽!

    她刷的仰頭,望向夜空。

    為什麽命運待她如此不公,奪了她的母親,奪了她的孩子,奪了她所愛,連她的皮囊也奪去了。

    現在的她,還剩下什麽?

    一顆眼淚掉了下來,消失在麵紗後麵。

    流淚的同時,她竟笑了出來,就連眼淚,都想要藏起來呀!

    ……

    她就是這樣在這裏坐了一夜。

    第一次,她沒有早早出去采藥。

    房門被輕輕叩響,“苓兒?”

    外麵傳來高明的聲音,而她仿佛沒有聽到,眼珠兒也不錯一下。

    “苓兒,開門……苓兒?”

    外麵一連喚了幾聲,她都沒有回應,終於,一陣腳步聲遠去,外麵又恢複了安靜。

    沒過多大會兒,輕緩的敲門聲再次想起。

    緊接著,房門開了。

    一抹白色出現在門開處,然後那抹白色進到裏麵。

    進來的男子眉目俊朗,和三年前一樣沒有一點變化,他的眼神落在獨坐的雲苓身上,朝她走了過來。

    “不是說好,今早一起采藥麽?”他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用每日該有的語氣問著她。

    她沉默不語,連看也不看他。

    無傷不以為然,走到窗邊,低頭看著她昨天才采來的藥材,拿起一支,“可是遇到什麽疑惑了?”

    藥材上麵的疑惑,他總能為她解答,但這次,她知道他指的並非是藥。

    在無傷麵前,她從不曾隱瞞過什麽,也隱瞞不了什麽,“我知道了一件事。”

    他的唇邊露出淡淡笑意,“是什麽?說說看。”

    三年來,最初的時候她也曾像現在這樣,他總是一點點的開導著她,這次也是一樣,他試圖為她開解。

    她沒有回答,而是反問,“無傷哥哥可知道一首詩?”

    “什麽詩?”

    “《簡兮》。”

    她話音才落,他的眼神微微有了變化。

    不等他開口,她繼續問她,“無傷哥哥可知道,裏麵有一句是這樣說的。”

    她握著拳頭,身體緊繃,好像在極力控製自己的情緒,頓了頓,繼續道:“山有榛,隰有苓。”

    當無傷聽到她說這首詩的名字時,他就猜到了她要說的話。

    三年中,他教她醫術,也教她讀書。可教她讀書無數,卻唯獨沒有教過她這一首詩。

    他怕她會因此而火氣攻心,胡思亂想,卻沒想到她還是知道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