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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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從洲已經有七個月沒見過賀彥。

    賀彥從前喜歡把“誰先認輸誰是狗”掛在嘴邊,結果每次吵完架兩人搶著當狗。可記不清從什麽時候起,賀彥不再說這句話,兩人冷戰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其實冷戰還算好的,起碼是在互相較勁,兩人仍舊是擰在一起的。不像現在,與其說是冷戰,不如說是疏遠。這些日子,葉從洲總會有種自己其實是單身的錯覺,不知道賀彥會不會如此。

    想到這,葉從洲自嘲地笑了笑。

    賀彥恐怕比他的感覺還要強烈。

    手機屏幕在葉從洲愣神的幾分鍾中暗了下去。葉從洲重新打開,賀彥的名字占了幾條熱搜,他最近在拍戲,公開露麵的次數很少,按道理沒什麽熱點新聞,估計賀知秋又花錢打點了。葉從洲粗略掃了幾眼,將手機扔到一邊。

    葉從洲病了快三個月,今天才感覺有點好轉,四肢都有了點力氣,便打算去收拾自己的東西。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個爽快利落的人,如今才發現自己竟然有當“無賴”的潛質。要擱從前,他怎麽也不會相信自己能夠被人晾了大半年還舍不得離開。

    非要把那點情分耗幹淨?沒意思,實在是很沒意思。

    葉從洲從沙發上站起來,灌杯熱水,拖著腿上樓。

    這棟別墅屬於賀彥名下,上下三層,大大小小十幾個房間。當初葉從洲搬進來就覺得別墅太大,兩個人住著有些空,本打算另買一套小點的房子。但賀彥說他們搬進來半年,兩個人的事業都前進一大步,說明這裏風水好,於是就沒搬。

    葉從洲的書房就在樓梯拐角,靠牆的一麵有一排書櫃,他打開書櫃頂層的盒子,五張唱片整整齊齊的擺著。他出道七年,總共發行了五張專輯,數量不多,影響力倒不算小。葉從洲將那五張唱片都拿出來,手指觸到最裏麵,碰到一個堅硬的東西。他摸索著也拿了出來。

    那是一個相框,相片上兩個男生笑得燦爛,葉從洲歎了口氣。

    有很長一段時間,葉從洲都不願想起相片上的另外一個人,於是將家裏相關的物品都鎖起來,選擇逃避。其實一旦鎖起來,也就是鎖住了葉從洲這七年的事業。照片裏的男生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的隊友。

    葉從洲將盒子取下後又踩著梯子爬上頂層,最裏麵放著一個彩色外觀的鐵盒子。那種童稚的畫風與書櫃格格不入,但因為被放在最裏麵,平時在書房走動很難注意到。葉從洲不必打開就知道盒子裏放著什麽,他與賀彥曾經當過一段時間的爸爸,隻是他們與那個孩子之間的緣分太短暫了,迪文失蹤後一年多的時間葉從洲都沒有接受現實,家裏屬於迪文的物品都被他反複查看,並且不準有任何改動。後來賀彥將那些兒童繪本和玩具全都收走,隻留了一點有紀念意義的小物件擱家裏,葉從洲也開始調節自己的情緒,一咬牙就將東西全收起來放進書櫃的最裏麵,至今沒有再打開過。

    葉從洲下意識往樓梯口看了一眼,迪文很黏他,以前在家,他讓賀彥帶著迪文在一樓玩,自己在書房做會兒工作,可往往迪文趁著賀彥一個不注意,就要邁著小短腿爬樓梯上書房找他。

    這棟房子裏逐漸有了寵物,又有了小孩子,來做客的朋友也多。寬敞熱鬧,葉從洲反倒慶幸一開始聽了賀彥的話,沒有搬走。

    葉從洲搭著爬梯扶手下去,腳步聲在空曠的房間裏很明顯。他站在書房門邊環視樓上樓下,他是什麽時候開始覺得這棟房子熱鬧的?好像過去很久了。

    又是什麽時候咳嗽一聲都能聽到回聲的?他也記不清了。

    這樣大的房子,一旦冷清下來,牆磚縫都往外冒著寒氣。

    連續兩趟爬上爬下,葉從洲的力氣用盡,靠著門邊喘氣。他這次病的奇怪,起先隻是普通的感冒,後來又引發肺炎,吃藥打針總不見好,到現在整個人像是被抽幹了,稍微動一下就累得直喘。他勉強走回室內,然後就撐著牆壁坐了下去。眼前有一陣陣的黑影,葉從洲已經有了經驗,他仰起腦袋用後腦抵住牆壁,閉上眼讓自己緩緩吐氣,十幾分鍾後睜開眼,剛才那股頭暈目眩的感覺逐漸消失了。

    上個星期葉從洲在廚房做飯時也是突然這樣眼前一陣陣發黑,他恐懼之下想都沒想就給賀彥打電話,賀彥當時正在忙,匆匆說了一句叫助理過去就掛斷,葉從洲聽著掛斷聲暈過去,躺在廚房地板上半個多小時後才醒過來,醒後他就去了醫院。第二天葉從洲才接到賀彥的電話,第一句是向他道歉,因為太忙忘記讓助理過去。第二句是問他身體怎麽樣,葉從洲躺在病床上,回答說沒事了。然後賀彥就掛了電話。

    要離開從來不是哪個瞬間決定的,而是日積月累的失望所累積。他們吵架吵到大打出手的時候葉從洲都沒有想過分手,可就是一通聽起來像是關心的電話,或是偶然一個並不真實的娛樂新聞,甚至是久別後一個擁抱,卻讓葉從洲萌生出遠離的念頭。這種念頭一旦有了,就再也磨滅不了,隻會越來越多,直到出現一根小小的稻草,就能壓倒他曾經所有的堅持。

    葉從洲在地上坐了好一會兒,站起來後去臥室吃藥,藥盒旁放著一本旅遊雜誌,攤開那頁正是歐洲的小鎮介紹。葉從洲一邊取藥,一邊又翻一頁。他需要去一個安靜的環境調養身體,國內顯然不合適,所以他一直在尋找適宜的國外小鎮,最近看中一個,他查閱不少資料,覺得那小鎮不僅可以調養身體,讓他在那裏過一輩子,他倒也挺喜歡。

    臥室的門鈴突然響了起來,葉從洲看了一眼監控畫麵,是賀彥的經紀人賀知秋。賀知秋日理萬機,能讓下屬做的事從來不自己出馬,現在他親自登門,估計是有要緊事要談。

    賀知秋與葉從洲認識許多年,雖然近來沒有見過麵,但也免去了進門後寒暄客套的流程,開門見山道:“今天的新聞,你看了嗎?”

    葉從洲點點頭,沒有開口。熱搜榜上賀彥的名字後麵跟著一個女星的名字及幾條“約會”、“同宿”的條目,葉從洲對此見怪不怪。賀彥第一次與女明星傳出緋聞時,他直接帶著葉從洲與那女星三人一起吃了頓飯,回來還衝賀知秋發了火,賀彥不喜歡將私事與工作混淆,更不願意讓葉從洲誤會。這幾年隨著賀彥地位的上升,即便他自己避如蛇蠍,送上門的人也不會少,捆綁著賀彥搏份版麵,總比默默無名的強。賀彥起初會向葉從洲解釋,後來就是簡單說一聲,到了這一兩年,葉從洲如果不是看新聞,壓根不知道賀彥又跟誰扯上關係,賀彥已經很久不跟他提了。

    賀知秋:“賀彥現在的年紀,也該談個戀愛有個女朋友了。”

    葉從洲一笑,看向賀知秋:“賀彥不是正在拍戲?就這麽著急?”

    賀知秋與賀彥父親是遠房親戚,賀彥對他來說,既是手裏的藝人,也是半個兒子。葉從洲知道賀彥雖然對賀知秋的某些運作手段不滿,但那些事無傷大雅,賀彥心裏還是敬重這位為了他勞心勞力的長輩的。

    賀知秋:“我等得及,顧瀟可等不及。”

    顧瀟就是今天熱搜榜上跟在賀彥後麵的名字,一個主攻文藝片的氣質女星,出道四年,團隊十分低調,除了作品上映期間的宣傳活動,平時鮮少露麵。

    賀知秋這話誰聽了都隻會有一個猜想,葉從洲嘴角微動,“什麽意思?”

    賀知秋眼神往旁邊偏了偏,又扭過頭,像是放下什麽大秘密似的,“就是你想的那種。”

    葉從洲呼吸一窒,那股暈眩的感覺又出現了。

    “賀彥知道嗎?”

    賀知秋一愣,似乎有些意外葉從洲竟然問出這麽天真的問題,賀彥怎麽可能不知道-->>

    ?大半年不見,葉從洲看起來沒有一點以前的神氣了,說話動作都有些遲笨。

    “如果我說,今天我來找你,賀彥也是知情的,你信嗎?”

    葉從洲眼皮跳了幾下,嗓子眼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呼吸粗重了幾秒。

    他與賀彥七個月未見麵,將近一年的時間幾乎沒有交集,如果說不信,他自己都想笑。

    葉從洲的表情雖極力克製,但痛苦的神色無論怎樣都掩蓋不住,賀知秋一眼就能看出來。

    葉從洲和賀彥從一開始在一起,賀知秋就強烈反對,但那時候兩個人感情正濃,別說賀知秋不同意,就是賀彥他爹來阻止,依然沒用。他們倆偷偷摸摸談了小半年的戀愛才被賀知秋發現,賀知秋在公司辦公室給兩人下命令分手,一副談公事的架勢。當時賀彥什麽話都不讓葉從洲說,和賀知秋你一句我一句吵了一小時,最後誰都沒說服誰,賀知秋氣急後撂下最後一句:分手還是滾蛋,你自己選。

    賀彥不甘示弱,當著賀知秋的麵就扣著葉從洲的下巴來了個舌吻,然後抱著葉從洲也撂下一句:要麽同意,要麽我們到公司門口再來一次,你自己選。

    隻可惜愛情一開始都是這樣不管不顧的,後來也都是同樣經不住歲月吞噬的。

    賀知秋自認不是個多情的人,但此時也不免生出一點兒惻隱之心,葉從洲如果不是愛的太深太深,也不至於發生這麽多事情之後,他仍然對賀彥的背叛感到痛苦。

    九年的時間,一樁樁一件件,多少事情外人看來都沒有轉圜的餘地了,葉從洲依然能承受。賀知秋有時候都想問問,賀彥何德何能?

    但是這一點憐憫轉瞬即逝,賀知秋的目的十分明確,“從前你和賀彥感情深,雖然我不讚同,但你們並沒有影響事業,我也不想當個討人嫌的壞人。但是現在,不用我說,你自己都看得出來你們再拖下去沒什麽意義。賀彥他對你有愧,所以總不願直接說出來,那這個壞人,就還是我來當吧。”

    “你們能夠在公司正式回應緋聞之前徹底了斷,對大家來說,是最省事也是最安全的辦法。”

    葉從洲從來不是一個願意把命運交托給別人的人,這輩子也就對賀彥言聽計從過,雖然過往幾年像是個笑話,但他掏心掏肺付出一場,如今連賀彥又有了孩子,他都是最後知情的嗎?

    葉從洲:“我要賀彥親自跟我說。畢竟……一個孩子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生出來的,他要是這麽對不起我,那就更不該當個縮頭烏龜,讓你代替他來跟我談了。”

    賀知秋早料到葉從洲不會這麽輕易就鬆口,他了解賀彥,就算賀彥現在對葉從洲感情淡了,但起碼的責任還是會承擔,如果葉從洲不提出分手,賀彥絕對不會幹幹脆脆地認了顧瀟,搞不好腦袋一熱,就把這□□年的同性戀情昭告天下。那麽賀知秋接下來的所有計劃就都完了。

    賀知秋:“賀彥瞞你的事情,也不止這一件,誰來談,又有多大區別?”

    說完,賀知秋將一份合同擺到葉從洲麵前。那合同看起來是好幾年以前的,封皮都有些泛黃了。葉從洲拿起來翻開,是賀知秋與奔騰公關公司簽訂的一份絕密合同。合同內容不算多,白紙黑字,淺顯易懂。葉從洲看完第一頁就開始渾身發抖,翻頁的手指都在顫,他咬緊牙關往下看,直至看完最後的簽名落款。

    ——九年前的四月二十日。

    九年前的五月二日,賀彥攜新作去影院宣傳,葉從洲的父親葉建軍彼時是影院保安,陪著主創出席,可沒想到突然冒出一個情緒激動的粉絲往台上衝,手中還拿著凶器,現場頓時大亂,混亂中葉建軍不小心從台階跌下,後腦著地,當場死亡。

    這件事情在當時引起極大的關注,網友的揣測、後續不斷的爆料,讓賀彥從原來默默無聞的小配角一下子變成話題人物,很快就打開了知名度。據警方調查,凶手是一個無業遊民,因為看過賀彥演的一個壞角而恨上他,從而做出極端的事情。而對於意外去世的葉建軍,賀彥雖然沒有直接責任,但仍然給出大額的撫恤費用,又因為他是武行出身,對靠拳腳吃飯的人很有同理心,認為目前社會中的保安大多工資低工作難度卻很高,所以同年就成立了促進保安培訓和保障待遇的基金會。

    事件的熱度整整延續了小半年,葉從洲在父親的葬禮上認識賀彥,之後又迫於經濟壓力選擇去給賀彥當助理,隨後出道成名,一路走到今天。

    “當時襲擊賀彥的曹敏是我們安排的,他癌症晚期,判刑後保外就醫,不到四個月就死了。”賀知秋平靜的像是在說故事,“賀彥那時已經出道四年,沒混出一點兒成績,如果我再不想辦法博一次,他最後的機會也沒了。這個圈子,不管你走哪條路,隻有出名了,才有往上走的可能。”

    葉從洲還未從震驚中緩過神,手中的合同像是一塊烙鐵,燙的他手掌鑽心的疼。他曾以為父親的死是一場意外,而他與賀彥也是由這場意外才相識。可合同中一個個字都在扇他的臉。

    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一場計劃周密的炒作。所以當時那件事的熱度才能維持那麽久,賀彥後續的每一步動作才能得盡人心。而他呢?他竟然為此感動過。

    他甚至愛上了賀彥。

    葉從洲抬起眼,眼底都是血紅,問道:“你現在告訴我,不怕我捅出去?”

    賀知秋聲音篤定:“如果你說出去,賀彥就徹底完了。賀彥在你心中有多重要,我應該比賀彥本人還清楚。”

    葉從洲刹那間怒火中燒,一躍而起掐住了賀知秋的脖子,恨不得當場殺了賀知秋。

    賀知秋隻掙紮了兩下,沒費什麽力氣就將葉從洲推到一邊。“你們之間早就沒有必要糾纏,我知道你下不了決心,賀彥也下不了。你父親的死亡純屬意外,我們沒有直接的刑事責任,但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說,我們確實利用了你父親的死,我和賀彥都是你的仇人,如果你還有半點孝心,就該和賀彥一刀兩斷。”

    葉從洲緊握拳頭,一字一句道:“賀彥現在在哪?”

    賀知秋:“我今晚會去內蒙古探班,你可以和我一起過去。在他公開發聲明之前,你們應該見一麵。”

    葉從洲抓起那份合同,直接往外走,“我自己過去。”

    葉從洲進車庫開車,一路駛上高架,別墅區離機場較遠,開車需要一個多小時。

    葉從洲的眼前又是一陣陣黑影,可極度的憤恨讓他腦袋格外清醒,過往的事情在他腦海裏不斷閃現,所有甜蜜的過去都像淬了毒。

    這些年,葉從洲不斷的修補、迎合、將自己看得很輕很輕,可即便這樣,也還是走到了今天這一步。他一直都不願意正視一件事,那就是但凡賀彥現在還有一點兒愛他,就不會這樣對他。可能他早就察覺到了,隻是他不願讓自己清醒。

    甚至,連自己的父親死的不明不白,他都是現在才知道。

    他在賀彥心裏,到底值幾分錢?

    葉從洲思緒飄得太遠,無意識中車速越來越快,當他意識到前方的商務車在減速時,連忙去踩刹車,可是眼前又是一片黑影,他使勁眨了眨眼,再睜開時,隻聽到一聲震耳的巨響,連人帶車都騰空而起。

    葉從洲感覺到喉嚨腥甜,溫熱的血不斷從喉嚨口溢出,胸腔的巨大疼痛還未傳達到大腦,他就跌入水中,他困在車裏,身體流出的血已經染紅了四周的水,車還在往水底墜落,窒息讓他想起少年時期的一次落水經曆,隻是那次有父親救他,這一次,沒人會來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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