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槐花香。

    紅樓大院內，習衛國站在三顆百年大槐樹下，嗅著那淡淡的香味，聽著枝頭鳥兒的鳴叫。

    幾縷陽光穿過樹梢，在他幹淨清爽的臉上溫暖的晃動，陽光時不時的還會爬到頭上，讓這青年的少白頭越發閃亮。

    這大院，是習衛國所在單位的辦公地址，三顆大槐樹邊的五層紅磚小樓是單位領導的辦公樓。

    十二年了。

    從十五歲到二十七歲，他每次來這裏等消息，都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正所謂無欲而剛，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人也就什麽都看開了，此時平靜等待的卻是關乎他自身命運的消息。

    “混蛋……姥姥……怎麽能他媽這麽辦事！”

    辦公樓的門洞內傳來一個憤憤不平的聲音，習衛國轉身看了過去。

    聲音剛過，一位身穿中山裝、年逾六十而腰杆筆直的男人，從陽光不能照射到的門洞內走了出來，而他的臉色卻比昏暗的門洞更加陰沉。

    “師傅”

    習衛國很恭敬的喊了一聲，對方正是單位裏教自己手藝的老專家——李國華。

    印象中，李國華很少罵街，除了跟他水火不容的兒子是個例外，此時的憤怒肯定是因為自己的去留問題。

    “師傅，我是被調走？還是被辭退了？”習衛國很平淡的問了問了一句。

    “我真是弄不明白，為什麽這麽多年了，那混蛋還這麽針對你。”李國華是連歎氣帶搖頭。

    習衛國一聽這話，知道自己肯定是被單位辭退了，不過他並不感到意外，事實上，他早有預料，並笑著安慰起了李國華。

    “師傅，您還怕我離開博物院會餓死不成？”

    “哎！”李國華一聲長歎，“十二年啊，算上你爸在內，你們爺兒倆受了三十多年的委屈，臨了……”

    事實上，這大院是故宮博物院的辦公地。

    故宮博物院作為明清兩朝皇宮，無數的奇珍異寶匯聚其中，很多館藏文物都曆經了數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滄桑，需要適時進行保養修複。

    五十年代，故宮博物院新組建文物修整組，從各地請回了一些傳統技藝高超的匠師進“宮”。

    文物修複曆史悠久，修複之法世代傳承。

    這些匠師都是當時聲名顯赫的修複專家，習衛國的爺爺就是其中之一。

    六十年代，習衛國的父親接替了爺爺的文物修複工作，這在當時有個很特別的名字——接班。

    沒幾年修複組變成了文物修複廠。

    因為身體原因，習衛國的父親在修複廠隻幹了二十幾年便辦了病退。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十五歲初中剛畢業，因為父親的退休金有限，家庭沒有其它生活來源，學習成績異常優秀的習衛國輟學，成為了修複廠最年輕的學徒。

    因為祖上幾代做的都是古董生意，爺爺和父親也在文物修複崗位上幹了一輩子，習衛國也將全部熱情投入到了學習和工作中。

    不到一年時間，因為故宮博物院的鑒定部門需要新鮮血液，習衛國被調到了陶瓷組當學員。

    學員們在組裏有老師傅們帶著，被認可後，組長會申請轉正，但要領導審批後才能成為正式工。

    習衛國十分珍惜這次機會，跟老師傅們學習文物研究那是兢兢業業，閑暇的時候更是刻苦鑽研專業書籍。

    誰知道陶瓷組學了三年，習衛國就被調到了玉器組。

    幹的好好的，怎麽就被調走了？而且是被組長提交了轉正名單後。

    習衛國當時也很納悶，要知道，文物工作當時分組明確，搞玉器的就是搞玉器，搞瓷器的隻搞瓷器，而每一門類都是靠時間喂出來的，突然調離的感覺就好像讓文科生學理科。

    不過，習衛國也沒多想，既然調到玉器組，那咱就接著學，努力幹，幹出點成績給領導看。

    敏而好學下，隻用了兩年的時間，習衛國在玉器組又被提名轉正了，可他卻再次被調動，這次更離譜，直接去了古家具組。

    這樣下去，一輩子也沒辦法轉正！

    花了半個月的工資，請單位一個負責人在全聚德吃了一頓烤鴨，酒過三巡後，習衛國得到了答案。

    果然事出有因！

    弄了半天，父親在職的時候得罪過博物院現任副院長。

    習衛國也終於明白，為什麽小時候父親在單位分的蘋果又爛又小，分本掛曆還少兩頁，幹了一輩子也沒分到半間筒子房，病退後隻能回了農村老家。

    要說不生氣，那是胡扯，父子兩人被同一個人穿小鞋，擱誰誰也受不了。

    可習衛國把怒火放在了心裏，他不是個憤青，尤其是做文物一行已經有段時間，心理素質比起一般人要強大的多。

    他不光表麵上不生氣，反而是拿出了一股子越挫越勇的勁頭，在木器組裏更加拚命的學，他就認準了一件事，學到真本事給老爸爭口氣。

    也是從那時候起，他開始出現少白頭的跡象。

    厄運並沒有結束，還是要轉正的節骨眼，習衛國又被調離到了漆器組。

    從十五歲進入故宮博物院科研部門，十二年內，他走遍了所有文物門類的鑒定小組，每每被組長提交了轉正申請就被調到其它門類當學員，從無例外。

    轉眼十二年過去了，懵懂少年馬上也將而立之年。

    不到三十，一頭黑發大多變成了銀絲！

    最早和習衛國一起在陶瓷組的學員，現在都成了科級待遇，而他還是個沒有轉為正式工的學員，光工資上就差了一大截。

    今天，是他在雜項組的第三個月，有了以前各個組的經曆，學起雜項簡直是易如反掌。

    老師傅們都充分肯定的習衛國的能力，也同情這個馬上要奔三張的學員，雜項組的組長，同時也是他雜項門類師傅的李國華，再一次將他的名字寫進了轉正名單。

    結果，他卻被單位直接辭退了。

    “沒什麽值不值的，師傅您忘了？我可是把所有門類學了個遍。”

    習衛國幹淨而清爽的臉上露出個坦然的微笑，很少見的跟師傅李國華開起了玩笑：“再說了，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處處不留爺，爺幹個體戶。”

    “你小子啊，受了這麽大委屈，還寬我心！”

    李國華被習衛國給逗笑了，但內心的憤憤不平，還是讓他臉上的笑容很快變得苦澀起來，歎了口氣後問道：“有什麽打算？”

    “沒想好，大不了去練攤，就您徒弟這眼力，是不是太屈才了？”習衛國繼續說笑道，事實上他根本沒有想好以後要做什麽。

    “少胡沁！故宮的學員出去練攤，你想都別想。”

    李國華瞪了習衛國一眼，頓時想起了自己的兒子，開口罵道：“我那個不務正業的兒子已經去練攤了，最好的徒弟要是也去練攤，我幹脆找根繩子上吊得了。”

    “小越不是挺好嗎，您老就別太操心了。”

    習衛國勸了一句，他跟李國華的兒子從小玩到大，知道師傅一直希望子承父業，事與願違，因為反對兒子下海，他們父子倆個鬧的水火不容。

    “你少寬我心，提起那臭小子，我就氣不打一處來，國營文物商店副總經理當的好好的，居然辭職去練地攤，能有什麽出息……”

    李國華歎了口氣，隨後道：“對了，工作的事情你別著急，我再找找大領導，你也幫我好好說說那臭小子，你們兩個從小玩到大，你的話他聽得進去。”

    “成”

    習衛國剛答應下來，一輛大平板車呼嘯著駛入了大院，害的看門的王大爺還以為來了歹人，拎著個兩米多長的木頭棍子追了過來。

    蹬三輪車的是個和習衛國年歲差不多的胖子，一頭燙過的卷發在當下可是時尚時尚最時尚的發型，那身黑西服也是相當筆挺，一隻手上還拎著一台兩個大喇叭的白色錄音機，正播放著當下最流行的一首歌——《鈔票》。

    錄音機裏唱，胖子也在唱：

    是誰製造了鈔票

    你在世上成霸道

    有人為你賣兒賣女

    有人為你去坐牢

    一張鈔票一雙雙鐐銬

    鈔票人人對你離不了

    錢哪你是殺人不見血的刀……”

    胖子大嗓門，比錄音機的聲音都大，腳下生風，蹬著平板大三輪直奔習衛國和李國華師徒倆而去，那真是風馳電掣。

    “哈哈……老習，哥們兒接你來了。”

    胖子蹬著三輪車，正停在習衛國的跟前。

    “你個王八羔子，抽什麽風呢？”李國華看到胖子卻是氣不打一處來，因為這就是他嘴裏那哥不爭氣的兒子——李凱越。

    “罵自己兒子王八羔子，那您老成什麽了？”

    李凱越把三輪一停，先跟父親逗了句貧，然後扭臉看像了習衛國，道：“老習，你終於要離開這鬼地方了，哥們兒等這天已經好幾年了，就你那專業的眼力，加上哥們兒這份下海創業的決心，咱哥兒倆折騰個三五年，一準自己開個博物館……”

    “我抽你個不爭氣的東西！”

    李國華聽了兒子的話，抬腳便脫下了千層底的布鞋，與此同時邁開雙腿直奔著三輪車上的李凱越衝了過去。

    習衛國見狀，也不猶豫，抬腿跳上三輪車，拍了下李凱越的肩膀道：“還不走，找打不成！”

    “得嘞！發財去嘍。”

    李凱越見老爺子揮著布鞋而來，大腿一用力，板車頓時轉了個彎，繞過圍堵過來的看門大爺，直接朝著大門而去，嘴裏還唱著：“錢呐，你這殺人不見血的刀……”

    “別他媽唱了，真給老爺子氣出個好歹，也是你伺候。”

    習衛國對待長輩想來和顏悅色，對待別人可就沒那麽寬容了，張嘴罵了李凱越一句，後者屁沒敢放一個，其實他也不想真把老尖給氣出個好歹來。

    “師傅，您別生氣，我好好勸勸小越。”

    回頭又勸了氣呼呼的李國華一句，習衛國乘著板車出了大門。

    看著漸行漸遠工作了十二年的地方，習衛國心裏沒有一絲的不舍，他暗自發誓，離開這裏要讓自己要過的更好。

    被人穿了十二年小鞋，可習衛國心裏也清楚，這十二年來的巨大收獲。

    曆經了故宮博物院所有的鑒定小組，估計給習衛國穿小鞋的那副院長都沒有想到，十二年的刁難其實是讓習衛國因禍得福。

    要知道，這是一九九〇年。

    在這個市場經濟方興未艾的年代，人們還沒把古玩作為發財致富的途徑，正重要的是民間真正懂得古玩鑒賞的人，鳳毛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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