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看守所

    習衛國沒有立刻被送回關押室，而是被安排到了一個獨立的房間，曾經，他在這裏見過高磊，而這次同樣有人在等他。

    當然，這次來的並非高磊，而是法庭上的審判長——歐陽東。

    歐陽東坐在習衛國的對麵，兩個人僅隔著張桌子，屋裏沒有別人，隻有他和習衛國兩個人，他來這裏的目的很簡單，想跟習衛國好好聊聊。

    “十年……”

    歐陽東提醒了習衛國一個數字：“所以，我希望你能認罪，這樣就能得到最大限的輕判。”

    習衛國：“為什麽幫我？”

    歐陽東：“算不上幫助，這是我的工作。”

    習衛國：“我看未必吧，兩次庭審現場，我都發現，您看我的眼神不大對勁？”

    歐陽東：“有什麽不對？”

    習衛國：“您眼神中帶著慈祥，甚至超過了法袍帶給你的威嚴……”

    聽了習衛國的話，歐陽東雙眼明顯一怔，他想了想，開口說道：“今天是我兒子的忌日，他比你大十五歲，但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和你一樣大的年紀，你們兩個長的實在是太像……”

    “不好意思，勾起了您的傷心事。”習衛國表示了歉意。

    歐陽東笑著搖了搖頭：“十五年前他和你一樣，犯了和你差不多同樣的錯誤，說出來怕你不信，按理說作為親屬，我本應該回避，但似乎沒什麽事是不可能發生的……總之，那個案子是我親自宣讀的判決書，如果他還活著……”

    歐陽東的話沒有說完，不是不想說，而是說不下去，他的經曆很難想象，夾雜在法律和親情之間，是一種多麽痛苦的選擇。

    “當年，他沒的選擇，哪怕是認罪，也不會對審判結果有任何的幫助，現在不同了，社會在進步，法律也一樣，雖然有些磕磕絆絆，但整體是向上的，你有的選擇……”

    習衛國：“沒別的辦法？”

    “現階段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方案。”

    歐陽東說完，看著眼前的習衛國，就像看著自己的兒子，如果他還活著，肯定已經成婚了，也早就為人父母……

    現在，他不想看到另外一個年輕人，走向萬丈深淵。

    習衛國搖了搖頭，淡然一笑：“年前，也是在這個房間，有人也向我提出過跟您差不多的方案，甚至保證我能免於法庭審判，但我拒絕了。”

    歐陽東：“為什麽？”

    習衛國：“很簡單，因為我沒有錯，其實所有人都知道，包括您在內，都知道我沒有錯，相反有些東西錯了，錯的是什麽？您應該比我更清楚……”

    歐陽東：“你要明白，這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麽？”

    習衛國：“我很清楚，從我決定將那批汝窯帶回來，我就做好了一切思想準備，我也明白您的一片好心。”

    歐陽東：“那你更應該聽我的……”話到此處，見習衛國搖頭，他索性沒在繼續，而是說：“突然想起個故事，講給你聽！”

    習衛國笑著點點頭。

    歐陽東：“孔聖人有段時間窮困潦倒，甚至到了無米下鍋的地步，於是他讓學生子路去一大戶人家求米，子路來到那大戶家門口。

    開門的正是那位有錢人，他知道子路的來意後，決定故意故意為難一番。

    他對子路說：你既然是孔子的學生，一定認字，我寫個字，你若認得，我就給米，要不認識，就沒米拿。

    於是，他寫了一個‘真’字。

    子路見後，說：這也能難道我，不就是個‘真’字嗎？

    那人把門一關，說：你不認得，沒米給你。

    子路回去告訴老師，孔子卻說：“我們到了這一步，連飯都吃不上的時候，你還認‘真’個什麽！不應該認‘真’了。

    說完，孔子親自出馬，見到那有錢人後，說：這個‘真’字是‘直八’。

    那有錢人沒想到孔子親自上門，更沒想到名滿天下的孔子絲毫沒有大學者的架子，於是馬上將米送給他，並請求做孔子的學生。”

    講完這個故事，歐陽東對習衛國說：“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我想說的是什麽，人生不光要有高瞻遠矚、昂首闊步的自信，還要懂得妥協，妥協並非怯弱，孔聖人尚且可以為五鬥米折腰，你向法律妥協，不丟人。”

    “有些事可以妥協，比如對父母，我可以不顧自己的感受答應他們任何條件，因為我爸就是那樣做的，他答應過我爺爺無數的要求，有些甚至無理至極，我小時候一直不明白，為什麽我爸要對爺爺一再妥協，我問他為什麽不據理力爭，他說家並不是個講道理的地方，跟父母更沒有任何道理可言，用大道理把父母擠兌的啞口無言，無言以對，早晚有一天，會後悔……”

    習衛國：“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不明白他說的對不對，直到有一天，我爺爺臨終前，對我爸說：我這一輩子沒有任何遺憾，如果非說有，就是對你太嚴了……”

    話到此處，習衛國停下來，問歐陽東：“您猜我爸說什麽？”

    “什麽？”歐陽東問。

    “我爸笑著對我爺爺說：對您，我沒有任何遺憾。然後我爺爺笑了，說，我沒有遺憾了……”

    習衛國笑了，笑的沒有任何遺憾。

    “所以，從那以後，我從來都是無條件的答應父母任何要求，當然，我爸媽也從沒對我提出過太多無理的要求……”

    習衛國：“這是對親人的妥協，在工作中，也同樣如此，比如我在單位十二年，曾經無數次麵對各種困惑，麵對領導的冷嘲熱諷，我一直都在妥協，為的就是學到真本事，學以致用……”

    突然，習衛國眼神變得嚴肅起來：“但有些事不行，你一旦妥協，就是推翻了你所堅持的一切。”

    歐陽東：“你堅持的是？”

    習衛國：“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堅持的是什麽，直到被單位開除後，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和我發小進了古玩行，讓我學以致用，我才知道知識和手藝的力量，我才知道原來人生並非隻有我父輩他們那一條路，像您一樣，我堅信社會在進步，堅信這種進步能讓我等來盛世收藏的一天。”

    歐陽東：“這並不衝突，爭取最大的輕判，一年或者三年，或許就能迎來你堅持的，我相信以你的能力，肯定能成就一番大事業。”

    習衛國：“您錯了，那樣，我將一事無成。”

    歐陽東：“我不明白！”

    習衛國：“小時候，我爺爺講過一個故事，兩隻牧羊犬的故事，它們從小被一位德國人飼養，同吃同睡，被主人帶著一起去狩獵……

    它們驍勇善戰，總能讓主人滿載而歸，甚至連狼都害怕它們，直到有一天，他們遇到一隻熊，主人連開兩槍，那隻熊雖然受傷，但還是朝著他衝了過來。

    其中一隻牧羊犬猶豫了，它從未見過如此強大的敵人，它妥協了。

    但另外一隻牧羊犬沒有，它毫不猶豫的衝了過去，在那隻熊將主人撲倒的一瞬間，它拚死搏鬥，但實力的懸殊，讓它遍體鱗傷，奄奄一息。

    還好，熊受了槍傷，最終選擇離開。

    主人治好了受傷的牧羊犬，雖然少了一隻眼睛，但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它變得更加的勇敢無畏，最終和主人一起，找到並幹掉了那隻熊……

    相反，另外的一條牧羊犬，自此意誌消沉，別說見到熊，見到狐狸都會瑟瑟發抖……“

    講完這個故事，習衛國說：“有些事兒，你一旦妥協一次，就會一直妥協下去，那種妥協就不再是妥協，而是懦弱，打破你底線的妥協，隻要一次，就會形成習慣，我不相信那種人能有多大成就……”

    “放棄自由，值得嗎？”

    麵對歐陽東的問題，習衛國毫不猶豫的反問：“就算身體是自由的，心呢？”

    習衛國：“有時候，雖然身體被束縛，心卻是自由的，之前我並不懂，但在看守所的這些日子，我並不感到愧疚，反倒心安理得，相反，您呢？”

    “我……”

    聽了習衛國的話，歐陽東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習衛國：“如果我的話，傷到了您，我表示抱歉。”

    歐陽東：“我沒有怪你，相反，你給我上了一課。”

    “不敢，我沒有教育任何人的資格，尋求身體上的自由，為了自己和家人，這無可厚非，但如果讓我在身體和心靈的自由選其一，我想尋求心靈的自由，為此，我願意承擔一切後果，哪怕是十年牢獄之災。”

    說完，他主動站起身，走到門口，便被歐陽東喊停：“等等。”

    “有事？”習衛國停下腳步，但他並未回頭。

    “十五年來，我一直在做同一個夢，是我宣讀審判結果時候的情景，我兒子聽了之後，什麽都沒有說，他隻朝我笑了笑……”

    歐陽東站起身來：“我想知道，假如，我是說假如，假如十五年前，你遇到和他相同的遭遇，假如你的父親是一名法官，被自己的父親當眾宣讀死亡判決書，你會不會恨他？”

    “不會。”

    習衛國很坦誠的說：“我會笑著告訴他，照顧好自己。”

    “……謝謝。”

    歐陽東說這話的時候，老淚已經模糊了雙眼。

    “我能幫你什麽？”片刻，歐陽東對習衛國說：“我是說，在不違反規定的範圍內？”

    “現在，沒有。”

    “如果有，就和管教說，我肯定會幫你。”

    習衛國沒說話，也沒有回頭，現在除了老天，沒人能幫的了自己。

    四合院。

    “十年！”

    盧雯迪在想，十年對一個人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麽，尤其是今後的十年，元旦已過，習衛國已經二十九歲，出來之後，已近四十。

    “十年！”

    李凱越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所有人都一臉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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