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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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雲晗往日進宮從未留宿過,宣和帝這一句“住在德妃宮中,誰叫門也別開”的叮囑實在太過怪異,有心想要多問一句,宣和帝卻住了口,並且豎起手掌阻止她開口。

    宣和帝還是在德妃宮裏用了午飯,如今身份不同了,又有許多人盯著,薛雲晗不好多問,一向謹守本分的德妃更是不開口,這一餐在沉默中結束,宣和帝用完飯回乾元殿時,薛雲晗和德妃送到宮門口,禦駕遠了,薛雲晗才問道:“怎麽不見皇上身邊平日跟著的那個侍衛統領?”

    “你說的是鄭大統領呀。”德妃答道,顯然也覺得宣和帝話裏有話,“鄭統領家中前兩日夜裏失了火,家眷隻是受了些輕傷,但是房屋家具損毀了不少,小孩子和女眷都驚嚇得厲害,鄭統領無奈隻得請了兩日假,這兩日都是由陳副統領當值。”

    近日氣候炎熱,薛雲晗連著很久都未出門,內宅裏自然聽不到這些消息,而林恒已經全心為明年的秋闈做準備,除了假期幾乎都待在書院裏,因此昨日也未曾聽他說起。京裏的大戶人家都流行木結構的房子,天幹物燥的的確容易失火,原也算是尋常事,隻是連著宣和帝中午說的話就顯出了不同來。

    為了以後臨盆時有力氣些,德妃最近吃了飯總要在院子裏頭走幾步,薛雲晗扶著她,問道:“太子的身子最近可好了些?”

    “小皇孫洗三的時候太子還出來和客人們見過,露了片刻的臉就又回去了,最近一旬未露過麵,去探視的人都被擋了,說是要靜養,你也知道的,太子這是積年的老毛病。”德妃以手叫停跟著的宮人,和薛雲晗兩個往前走了一陣,低聲道:“皇上有一回歎氣,沒頭沒腦地說了句,皇後怕是心灰意冷了。”德妃說這話給薛雲晗聽,是直覺義女比她更了解宣和帝。

    薛雲晗皺眉,張皇後對什麽心灰意冷,對太子的身體還是對宣和帝?

    這頭還未想明白,那頭就有宮人領了傅晴柔進宮,德妃娘娘點了頭,林嬤嬤便親自去門口迎了進來。

    傅晴柔精神氣十足,五官大氣舒展,身量健美頎長,即使麵對可能成為婆婆的德妃也還是那副爽利大方的做派,德妃一見便心生喜愛,到底從小就養的四皇子,真個如嫡親的婆婆一般拉著細細問了許多年齡、喜好之類的。宣和帝已經默許,傅家以兒女意思為重,傅晴柔和四皇子顯然是彼此有意的,因此這樁親事十拿九穩,德妃拉著未來兒媳一直聊到傍晚才盡興。若是再晚了就得趕上宵禁,想著今晚宮裏怕是有事發生,由林嬤嬤親自領了傅晴柔出去。

    片刻之後,傅晴柔果然又折了回來,林嬤嬤臉色肅然,低聲道:“今日出不去了。”

    德妃和薛雲晗俱是一凜,當即吩咐宮人鎖大門下鑰匙。

    ***

    出了德妃宮裏,宣和帝依舊和往日一樣在乾元殿混著打發了一下午,但這一天也許比平日漫長些,過了很久太陽西沉,夜色籠罩了大地,在這一輪陰陽交替中,升起一輪圓如玉盤的明月,灑下片片湛然銀光。

    “皇後娘娘說去歲親自學番人的法子釀製了些葡萄酒,在梅樹下埋了一冬喝起來口感正佳,想請皇上過去品嚐。”

    今天是九月三十,論理是要在張皇後宮裏過的,這幾年和發妻越來越陌路,這規矩便有時候守著,有時候沒守,今夜張皇後特意派了太監來請,畢竟是太子的母親,宣和帝有時候也會留些情麵給她。

    宣和帝抬頭看一眼夜空,眼風掃到乾元殿的大太監梁三全,看到後者垂著的眼皮動了動,“走吧。”

    “皇上駕到——”

    宮女太監在交泰殿大門口密密麻麻跪了一片,張皇後屈膝彎腰姿態極為恭順,脖頸優雅地垂下,讓人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

    宣和帝淡淡說一聲“起”,徑直朝裏麵走去,張皇後早習慣了丈夫的冷落,起身的時候輕輕一笑,跟在後頭也進了殿,一路將宣和帝引導至殿後的花園裏。

    交泰殿曆來是中宮居所,格局檔次是其他後妃宮殿比不了的,其他殿內多是砌幾個花壇配上花房送的盆景,交泰殿卻是實打實的造得有山石並池塘的園子。此時月朗星稀,池塘裏蛙聲陣陣,習習涼風送來幽幽金桂香,花架下的石桌上擺了幾盤瓜果小碟,頗有些尋常人家賞月的意趣。

    宣和帝頓住腳步,回頭朝張皇後看一眼。

    張皇後揮手讓伺候的人都下去了,朝宣和帝款款地一笑,倒像剛成親時還未沾染諸多算計的溫良模樣,“今晚的月色很好,讓臣妾想起了年輕的時候,所以厚顏請皇上賞個臉,和臣妾共賞月色。”

    宣和帝對梁三全道:“你下去候著吧。”梁三全垂手立到遠處廊下和侍衛們站在一起,正好看得到帝後二人的情形,卻又聽不清說話聲。

    張皇後臉上笑意更盛,親手執了酒壺給宣和帝斟滿一杯,宣和帝接了杯子不喝,她又給自個兒倒了一杯喝了,“皇上,臣妾有件事要求您。”

    她自個兒坐到了對麵的石凳上,說了句驚雷一般的話:“您退位當太上皇,讓豫兒做皇帝怎麽樣?”

    “左右您也不喜歡當皇帝,臣妾知道的。”張皇後臉上露出哀傷,懇求道:“豫兒怕是活不了多久了,就讓他當幾天皇帝,不給他留下遺憾,好不好?”

    “我前幾日去看過豫兒,雖然病勢重了些,但以往更凶險的時候都挺過來了,太醫都說了隻要好好調理將養著便是。”宣和帝重重放下酒杯,像看陌生人般看著張皇後,“你這做母親的竟然詛咒兒子?”

    “豫兒就算挺過來了也活不過你!”張皇後臉上的哀傷消失,被憤怒取而代之,“這些年他的病一直反反複複,你的身子卻一天好似一天!”

    “嗬嗬,如果豫兒當不了皇帝,是他遺憾還是你遺憾?”宣和帝冷笑,“豫兒的性子隨我不隨你,打小就不喜歡和人相爭,到太子這個位置都是你逼著上來的,他有為當太子開心過嗎?”

    “也罷,皇上不仁,臣妾隻能不義了。”張皇後收了臉上的表情,冷聲道:“豫兒身子是弱了些,但他的兒子健康得很,讓你封豫兒的兒子做皇太孫,你不願意;讓你做太上皇,你還是不願意;那麽,為今之計,隻好讓皇上病逝,豫兒登基,才可以名正言順地傳位給我孫兒了。”

    宣和帝往後退一步,“你要弑君?”

    遠處突然亮起了熊熊火光,交泰殿外頭的宮道上“起火了”“快去救火”的聲音此起彼伏,張皇後望向失火的方向,得意一笑:“皇上,永壽宮起火了,侍衛們不敢怠慢,定然都去滅火了。”

    永壽宮是宣和帝生母從前所居的宮殿,平日都有人守著,這火起的蹊蹺,若是有意安排之下,將礙手之人調去滅火,隻留下得用之人,宣和帝就隻能依靠身邊跟著的親衛了。宣和帝見廊下的侍衛副統領陳銘毫無動靜,詫異道:“陳銘家世代忠君,你竟然說動了他。”

    張皇後嗤笑一聲,道:“良禽擇木而棲,昏君有何可忠?”

    “如果朕今夜死了,就算你控製住了宮裏的局勢,明日又如何麵對朝上的大臣們?”

    “難為皇上替我操心。”張皇後端起杯子悠閑地抿一口酒,信心十足的笑一笑,拍拍手,常嬤嬤送上來張明黃綾錦,似乎是一道聖旨。張皇後接過來展開,雙手恭敬地呈到宣和帝麵前,“即便是反對,禦林軍在我弟弟手裏,五軍營和神機營也早已投效,掀不起什麽風浪。”

    “至於您最愛的二皇子,”張皇後頓了一頓,笑意爬滿眼角的皺紋,“身子本來就沒好利落,聽聞父皇去世,因承受不了打擊,今夜就跟著去了。豫兒是太子,皇上病逝了,他就是名正言順的新君,明日一早,諸事已成定居,您說,大臣們哪裏會反對?”

    宣和帝不理睬張皇後的自信,他接過聖旨細看,隻見上麵寫著:朕在位期間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皇太子李豫仁善忠義,人品貴重……望諸位臣工及皇子勠力同心,共戴新君。今夜的月色實在太好,雪亮的光華似水般傾瀉下來,照得聖旨上的字體一清二楚,赫然正是宣和帝本人的筆跡。他不由想起了誘五公主去魏國公府的那張字條,握著聖旨的手不可抑製地抖了起來。

    東宮內,一向怕過了病氣給兒子的太子逗弄著懷裏的這點骨血,因時間很晚了,奶嬤嬤提醒道:“小兒多眠,太子殿下不如讓小皇孫先睡下,奴婢明日再抱他過來?”

    太子隻笑一笑,仍是興致勃勃地玩兒子的小手指玩了半天,方抬頭問道:“什麽時辰了?”

    宮人道:“巳時一刻。”

    太子點點頭,將兒子遞給奶嬤嬤,宮人們退下,他撫摸妻子熟睡的容顏,在床邊坐了半晌,到了外間,吩咐道:“去交泰殿。”(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