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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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喬玉第二天醒來時,仿佛睡了很久,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瞧向窗外時,天已大亮了。

    周圍卻沒有太子的身影。

    他想起自己是要來照顧太子的,急急忙忙從床上跳了下來,差點跌了個跟頭,幸好扶住了滿是灰塵的鏡台,勉強穩住了身體,又往殿外跑去。可是太清宮太大,他又從未來過,差點沒在裏頭迷路。

    等終於出了主殿大門,喬玉的膽子比麻雀大不了多少,在陌生的地方總有些害怕,站在門檻上伸長腦袋朝外頭看過去。

    他的人不大,動靜卻不小,鬧得空蕩蕩的太清宮滿是喬玉的腳步聲。坐在不遠處台階上的景硯側過臉,瞥見喬玉耷拉著腦袋,雪白的小臉上滿是沮喪。大約是因為從太監所來的,他隻穿了一身不合身的中衣,抹了油一般的烏黑長發披散在背上,遮住了因動作過大而露出來的脖頸,肩膀太寬,袖子又很長,若是再抹上濃妝,就該要登台唱戲了。

    不過也很合宜。這樣漂亮的孩子,即使戲唱不好,也沒有哪個戲班子會拒絕。

    景硯神色溫和,放下手中的物件,朝探頭探腦的喬玉招了招手。

    喬玉方才還沮喪著的臉立刻生動了起來,他的難過來的快,去的也快,很容易就滿足了,像隻才出籠的小鳥一樣撲到了景硯身前。

    景硯正坐在台階上,身旁堆滿了破舊的木頭架子,似乎是從什麽上頭拆下來的。

    喬玉也學著景硯的模樣,努力抻長腿,又撐著下巴歪著腦袋問道:“殿下在做什麽呢?”

    景硯拿起一塊鑽了空的木頭,比量了尺寸,偏頭對喬玉道:“既然往後都住在這裏,得收拾一下。屋子裏沒幾件能用的家具,我用舊木頭拚幾件好的。”

    一旁的泥地上用樹枝畫了些形狀,又備注了尺寸,早已有了十足的準備。

    喬玉眨了眨眼,又湊得近些,躍躍欲試道:“殿下可真厲害,我也想要幫忙。”

    景硯沒有答應,拍了拍手,抹了抹喬玉臉上還未擦淨的黑灰,道:“你年紀小,不會做這些。在這裏老老實實地待著,就算是幫我的忙了。”

    他的手修長玉白,卻很冰,碰到帶著暖意的皮膚,叫喬玉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卻沒有躲開,嘴裏止不住地保證著,“殿下又汙蔑我,我,我一直都很乖,從來不搗亂的。”

    說這些話時,仿佛已經忘了從前在書房裏侍奉著研磨,卻不一小心潑了景硯第二日要交的功課的那些事了。反正隻要不被當麵戳穿,他的臉都不會紅一下。

    這些事景硯都記著,他收回手,不把這些說出來羞羞喬玉的大言不慚,也不放心他真的會那麽乖,承諾道:“你若是能這樣待到中午,等我修補完了家具,給你雕一個小兔子怎麽樣?”

    喬玉是小孩子心性,得了好處還要討價還價,聞言還道:“小兔子像是女孩子玩得,那我,我要小老虎,好不好?”

    景硯眯了眯眼,繼續磨著木料的邊角,“不喜歡小兔子嗎?”

    喬玉皺著眉頭,像是對待什麽要緊事一般深思熟慮,才道:“我,我瞧隻有女孩子才在衣服上繡小兔子什麽的花樣,男孩子要勇猛威武些,怎麽能要兔子呢?”

    景硯偏過頭,仔仔細細打量了喬玉幾眼。

    他現在眼睛紅腫,皮膚雪白,又一團孩子氣的天真,比哪個女孩子都像小兔子,哪有什麽勇猛威武的老虎模樣。

    景硯心中一動,點了點頭。

    可等喬玉真稱心如意了,他卻縮起腦袋,戳了一下景硯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問道:“雕小老虎會不會比小兔子要費心些?要是那樣,我就,就不要小老虎了,小兔子就可以了。其實,小兔子不要也,也沒關係的。”

    話說到最後,音調越來越低,越來越舍不得,若不是景硯離得近,都聽不清楚。

    喬玉是怕太子累著,心裏想,自己不用小兔子小老虎,也會乖乖地陪著,一點亂子都不會出。

    他的臉就如同明鏡一般映照著內心的想法,景硯一眼便看透了,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就像是逗著什麽得趣的小玩意一樣哄弄著喬玉,“沒什麽好費心的,等著你的小老虎吧。”

    喬玉老老實實地蹲在景硯的身旁,也沒安分一會,一會用袖子幫景硯擦汗,一會又要從早就從井裏吊上來的水桶裏打水喂他,還時不時要抱怨太清宮太陰森可怕,野草長得比自己還要高。

    景硯斜倚在遊廊的立柱邊,上頭塗著的朱漆斑駁脫落,已經看不出原來描繪了什麽圖景,卻襯得景硯的眉眼如畫一般好看。

    喬玉托著下巴,-->>

    仰著頭,圓圓的眼睛裏隻有一個景硯。他知道太子是難過的,可卻沒有表現出來,不想同別人說。那沒有關係,喬玉也不會說出來,他自認是個貼心的小侍讀,不會做違背太子心意的事。他一直是個直性子的人,誰對他好,他就對誰好。

    現在他也沒有別的什麽能做的,隻能,隻能這樣陪著太子,讓對方知道,他不是一個人。

    而喬玉扭過頭去看花時,景硯微冷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喬玉有小動物似的敏感天性,似乎感應到了什麽,疑惑地轉過頭,卻瞧見景硯依舊在修理木器,沒有發覺。

    日上中天,已是午後了,太清宮門前熙熙囔囔地傳來聲響,是典給署的人到了。

    太清宮門前由兩隊禁衛軍輪流把守巡邏,為首的那個先將包裹從裏到外檢查了三遍,才又派了一個小侍衛,去請另一個掌管鑰匙的統領,兩把拚湊在一起才是打開小門的鑰匙。而正門則是由三重鐵門澆鑄而成,據說從第一位被關押在這裏的皇子開始,已經二百餘年未曾打開過了,年月一長,連門下都生了青苔藤蔓。

    當年大周太祖有言,此門絕不為曾叛亂朝野的景氏子孫而開。

    以舊例來說,廢太子入了太清宮,日後沒有元德帝的旨意不得踏出宮門一步,如有違令,禁衛可以立刻在當場斬殺,先斬後奏。而外人也絕不能踏入一步,隻有一個例外,便是入宮時挑選的那個小太監,可以互通宮內外。

    喬玉聽到外頭的動靜,出了小門,也隻能站在台階上,被左右侍衛攔住,不能踏出一步。這也是太清宮的規矩。即使是被選中的太監,在前十日也不能離開太清宮的地方,不見外頭的世界,叫人收心罷了。

    宮門外站了五個太監,是從典給署慢慢吞吞趕來的,為首的那個身著藏青長袍,頭頂硬襆頭,年紀三十歲上下,可從著衣配飾來看品階卻不高。他撣了撣身上的灰塵,似乎是極為嫌棄這塊地方,指使著身後四個十七八歲的太監,語調尖酸,“快點把這些東西搬下去,也不是什麽好玩意,給什麽富貴的主子,用不著輕拿輕放,還得小心侍候著。”

    後頭那幾個太監連忙動作了起來,將推車上的東西摔摔打打,扔了下去。

    喬玉踮著腳尖瞧著外頭,看到這樣的情景著急了起來,指著他們對侍衛道:“他們,他們這麽對待太,大皇子的東西的,你們也不管管嗎?”

    侍衛依舊鐵麵,似乎像是沒聽到他的話一般,隻是握著佩刀的手臂,還緊緊攔在前頭。

    為首的太監一抬頭,目光陰森,麵上還帶著笑,冷笑著道:“我倒不知道在這種地方還有你這麽個忠心為主的東西!就是可惜了你的一片拳拳心意,怕是什麽也撈不著。”

    又轉過頭,踹了身旁的小太監一腳,“這種地方待多了,再深受皇恩也得染上晦氣,還不快點。中午沒吃飯嗎?摔打東西都不會,要爺爺踹幾腳才能得力?”

    後頭的幾個一同哄笑了起來,刻意把東西往地下扔下去,戲耍著在上頭幹看著的喬玉。

    沒有人會在意景硯的東西,他已經被認定,此生淪落至此,再不能翻身。即使元德帝有再多的榮寵,也半點不會落到這個地方,那又何必對他尊敬?對外還稱作是大皇子,可其實在這些人心中,怕是連馮貴妃身邊養的一條小狗也不如了。

    宮中的事,皆是如此,陰私太多,即使有那麽一絲真心,也沒得太早太快,如秋日的薄霧,這宮裏的日頭一升,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死在了天明之前了。

    隻有喬玉還在乎著。

    他年紀小,入宮之後隻在馮貴妃的嘉瑞宮受過幾天苦,別的時候都被景硯嬌養著,因一直拘在東宮內殿,連規矩都沒怎麽學過,遇事還是孩子脾氣。在太監所臨走前管事的那番叮囑全忘光了,想要衝出去同那些太監理論。結果腿還沒邁出去一步,身前侍衛的刀已經出鞘,寒光一凜,離喬玉不到半寸。

    喬玉感覺脖子一寒,嚇得倒退了兩步,絆在了門檻上頭,差點跌了一跤。

    他自小就見不得這些利器,大約是想的太多的緣故,一瞧見腦子就會自動浮現出鮮血橫流的場景,怕得要命。

    但即使如此,睫毛都快要被沾濕了,喬玉還是咬著牙,強撐著自己還沒老鼠大的膽子再往前走,要保護太子的東西。

    可惜他的步子太小,又忍不住閉眼不去瞧侍衛的劍,走得慢,還沒到外頭,隻聽後頭傳來景硯的聲音。

    他偏過頭,秀致的眉眼都皺成了一團,滿臉的委屈,瞧見太子站在不遠處的青灰色石磚上,神色平和寧靜。

    太子的聲音很輕,喚了他的名字一聲,便不再說話,把手上的東西朝外頭晃了晃。

    是那個小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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