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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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天黑的很快,吃了晚飯後,喬玉不似往常那樣活潑,沒吃多少,懨懨地伏在桌子上,也不說話。
景硯收拾了桌子,隨口問道:“怎麽了?有什麽地方難受嗎?”
喬玉將臉埋在胳膊中,聲音很低,有些虛弱地回答,“沒什麽啊,就是吃多了,好像吃撐了。”
景硯似乎真的相信了,興許是沒有在意,拎著燈籠,轉身回了自己的屋子。他坐在椅子上,對著佛經默誦,其實心中已經重新梳理了一遍朝中的情況,闔眼腦海中便能浮現大周的地圖,想了京城、塞北以及南疆各處岌岌可危的局勢。
大周建朝二百餘年,國富力強,可稱得上是四海升平,卻免不了北有胡人侵擾,南有倭寇,邊疆還有毒蟲遍布,前朝餘孽滋生的南疆,大小戰事不斷。現下陳家一倒,塞北動蕩,南疆未平,不過是麵上紙糊的太平罷了。
元德帝不是不知道的,他是怎麽打算收拾這個攤子?
景硯對著這些日子送上來的密報思忖了片刻,也覺得有趣,不過他早有隱秘的部署,在外界變化不大的情況下再變動不過是增加暴露的危險,現下想的也不過是未雨綢繆,以防萬一罷了。
想完了這些,已經是入夜了,景硯打開了窗戶,摘下燈籠,按照慣例要去喬玉的屋子看看。
喬玉似乎已經睡了,他伏在枕頭上,整個人蜷縮在薄薄的被子裏,能看得出團起來的輪廓,隻有小小的一團,像個什麽受了委屈驚嚇的小動物藏在了洞穴裏。
景硯替他關上窗戶,又瞧了一圈周圍,喬玉還是一動不動。這與往常很不同,喬玉是小孩子脾性,慣常是要撒個嬌,依依不舍地探頭看著景硯離開,才縮頭縮腦地卷著被子入睡。
景硯微皺著眉,問道:“小玉,怎麽了?”
那個團子稍稍往旁邊挪動了些,卻沒有說話。
景硯走近了一些,看到喬玉的手指似乎緊緊地抓著被子,努力想要將整個人都罩住,卻不小心露出一截藕白的小腿與腳踝,骨頭覆著薄薄的皮肉,繃得很緊,瞧起來纖瘦極了。
這再無法裝作沒聽見了,喬玉隻好將頭上的被子蒙的更緊,甕聲甕氣,模糊不清道:“沒什麽,好困,想睡了。”
又斷斷續續地添了一句,“殿下也去睡吧。”
景硯卻並不是那樣好糊弄過去的,他頓下腳步,朝床邊走去,伸手去掀喬玉的被子。
喬玉似乎有所察覺,用盡全力向旁邊躲過去,從枕頭上滑落,長發鋪撒開來。
這麽大的孩子,很少有這樣長的頭發,他卻不同。這要追溯到喬玉出生的時候,他是七個月大就從馮嘉儀肚子裏出來的,自幼體弱,喬家祖母替他求神拜佛,後來聽民間有人傳,天生嬌弱的小孩子若是想要平平安安長大,就得養著長發,那是自胎裏帶下來的福氣。自此以後,就沒人敢動喬玉的一頭寶貝頭發,祖母小的時候還特別愛給喬玉編小辮子,再戴個花,逗弄他玩。後來喬玉來了宮裏,很快就和景硯混熟了,什麽都同他講,頭發也隻是略微修剪,而沒有留成普通孩子那樣長。幸好小太監平常都要戴硬襆頭,喬玉將頭發緊緊束縛在裏頭,才沒人注意到。
景硯沒理會喬玉這些微的掙紮,強硬地掀開了他的被子,約莫是動作過大,寬袖起伏間掀起了陣風,吹得紙燈籠微弱的火光忽的搖曳,幾乎要滅了。
喬玉的額頭上滿是汗水,烏黑的長發黏在上頭,臉色同紙一樣白,緊抓著被子的指甲尖略帶著不自然的緋紅。
景硯俯下身問道:“這就是你的沒什麽?”
喬玉的眼睛水汪汪的,似乎含著眼淚,又似乎是沒有,因為如果是往常,他的眼眶裏盛不住這樣多的眼淚。他看著了景硯,嚇得身體顫抖了一下,又去搶被子,卻被景硯摁住了手。
沒人能從景硯的手下掙脫。
喬玉大概是被逼急了,整個人和條魚似的往旁邊鑽,聲音裏已經隱含著哭腔了,“不給你看,不許看我,我要睡了。”
他痛得厲害,又緊張,腦子裏卻隻有一個想法,不能哭出來,至少,至少不能在太子麵前。
景硯看他這樣掙紮,怕他又驚又嚇,再扯到脾胃,竟然真的闔上了眼,憑借感覺將喬玉抱了起來,攬在懷裏,輕輕地撫弄著他的後背,緩聲道:“我不看你,眼睛都閉上了,看也不看見。”
他和喬玉相處了三年多,很明白他的小性子,提出了一個交換條件,“我都答應而且做到不看你了,小玉,那你也該告訴我,究竟是怎麽了,哪裏難受?”
景硯頓了頓,眉頭皺的很緊,“是肚子嗎?”
喬玉身體軟了下來,慢慢伏在景硯的懷裏,他捂著肚-->>
子,仰著腦袋,努力不讓淚水掉下來,慢慢地,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
偷吃完柿子後不久,他就感覺到肚子有些不舒服。他是很不能忍耐疼痛的,就自己躲在一旁,也不敢和景硯說。如果說了,撒了嬌,景硯哄一哄,他就忍不住眼淚了。
下午他確實是被嚇到了,他怕太子生氣,怕太子難過,他是要對太子很好很好的。
喬玉感覺自己忍了好久好久,才天黑上了床,偷偷摸摸地想,今天總算要過去了,他可以睡覺了,睡著了就不會再疼,也不會再想哭了。
可卻被景硯捉了個正著。
景硯將喬玉嚴嚴實實地攏在懷裏,伸出雙手嗬了幾口氣,又搓熱了,摸索著掀開了喬玉罩在外頭的衣服,隻餘一層內襯,開始替他揉起了小肚子。
最近吃的好了,又有額外的補藥,喬玉又被養的油光水滑,連小肚子都是軟軟的,多長了些肉。
景硯的手滾燙粗糙又有力,他學過些醫術,知道按揉哪些穴道能叫喬玉舒服,喬玉原來還疼得滿頭冷汗,現在緩過來許多,額頭倒是沒有汗了,眼眶裏積蓄的眼淚卻越來越多,快要盛不住,溢滿出來了。
疼了太久,忽然舒服了些,喬玉原來是哼哼唧唧地享受著,可察覺到眼角的濕潤和快要落下來的眼淚,他又不願意了,又去推景硯的手,“不要了,不要了,不要揉了。”
景硯的動作未停,他依舊是閉著眼的,隻能感知到些微的光亮,一隻手去摸喬玉的腦袋,語調又溫柔又妥帖,“又怎麽了?揉一揉舒服些,過會再喝熱水。”
他這樣溫柔,又這樣好,是世上最好的太子。
喬玉被景硯逼急了,他的眼裏噙滿了淚水,隻是還未落下來,掩耳盜鈴罷了,“不要你哄,也不許哄我,越哄,我就越想哭,我不要哭,明明都說好了,不哭的。”
景硯一怔,手上的力道一鬆。
因為那個約定。
於景硯而言,疼痛從來不是難熬的事,而是個值得記住的教訓。
他原來是想叫喬玉疼上一回,給一個教訓。喬玉的脾胃弱,受不住涼,卻聽不得勸,他不該貪食,也不該不聽自己的話。
所以才有了那個約定,要喬玉記得格外清楚些。
可真到了現在,他卻舍不得了。喬玉也是錦繡堆裏長大的,從來沒有痛過難受過。
而為了遵守那個約定,喬玉連哭也不敢,哄也不要了。
景硯還是閉著眼,將喬玉攬得更緊了些,輕輕在他的耳垂道:“後悔了,不該定那個約定的。無論小玉什麽時候哭,我都不會生氣,因為小玉是難過了才會哭,我會哄你的,一直一直,會哄著你。”
喬玉終於沒忍住,咬著牙,眼淚浸透了景硯的肩膀。
景硯輕輕地哄著喬玉。他身上背負的擔子有許多,多到自己也數不過來,利益糾紛,生死之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
可這其中隻有喬玉是不同的。
從喬玉不顧生死地踏入太清宮的那一刻起,願意在這漫漫長夜陪伴廢太子開始,喬玉便是景硯的責任了。這份責任,由景硯擔負在肩頭,不該推脫給任何人,即使是喬玉自己也不行。
本該如此的。
蕭十四站在暗處,將這一幕從頭看到尾,他應當在今日同景硯稟告重要的事,現在卻不成了。
於微弱的燈火中,蕭十四隱約瞧見景硯安撫著喬玉,嘴唇微動,說了一句話。
“明天再來。”
蕭十四隻好退下,在宮殿屋頂樹梢間跳躍,很快就到了大明殿的暗房,卸除渾身上下的武器,扣了暗門三下,梁長喜聽到響動,替他開了門。
今日是朝元德帝稟告廢太子平常諸事的日子。
蕭十四單膝跪地,一板一眼地將假話摻著真話一同說出來,“廢太子與往常並無相同,無事可做,日日昏睡七八個時辰,醒來也不過誦經,不過是替前陳皇後。最近在教一邊的小太監作話,沒有紙,就在紅磚上繪畫,別的都再沒有其他了。”
元德帝正在批閱奏折,聞言不過頷首,便讓蕭十四和梁長喜一同退下了。
他隱隱長歎了口氣,他此生唯一心動過的人,便是年輕時的陳皇後,也是一見鍾情。
她曾是那樣鮮活的美人,洞房花燭之夜,也曾麵如嬌花,將自己慎重地交給了他,可現在卻成了一具冰冷冷的死屍,埋在了外頭不知名的山坡上。
不過世事弄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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