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龍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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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子裏靜悄悄的,隻有喬玉急促的呼吸聲。景硯彎腰俯身,他的身量高大,影子幾乎將喬玉整個人籠罩了起來,又越壓越低,喬玉更蜷縮成一團了。他的動作與尋常一樣,麵色平淡,喬玉膽小又慫,前些時候還鬧過一場,現在連拒絕的勇氣都沒有,自動自發地把藏在被窩裏的東西拿了出來。

    是一件中衣,大小正合喬玉的身量。

    景硯拾起那件衣服,一根還連著線,閃亮的銀針掉了下來,垂在衣角搖搖晃晃。他仔細打量了那一處,袖子的破口處被縫補得亂七八糟,針腳歪歪斜斜,線頭繁雜,還有許多重複拆卸後的痕跡,大約是縫補了許多遍。

    燈火映亮了景硯的麵容,他是很內斂的性格,很少在臉上能瞧出什麽別的情緒,此時正輕描淡寫地問道:“這是怎麽了?又學著縫衣服不成。”

    喬玉抬頭望著他,他從稱心那裏拿了針線,一路回來想好了如何縫補衣服,到時候在景硯麵前大顯身手,將衣服縫的漂漂亮亮的。可惜出師未捷身先死,頭一回練習就被發現了。

    他覺得自己好像沒錯,可還是害怕,幹巴巴地解釋,“我想,先拿自己的衣裳練練手,等今天練好了,明天就能把,把殿下那件壞了的衣服,縫好了!”

    喬玉的眼裏閃著細細碎碎的光,映滿了景硯的模樣。

    景硯偏過身,坐在床沿,揉了揉他的後腦勺,掌心滿是柔軟長發的觸感。

    小孩子總是這樣,想一出是一出,從來不知道克製與忍耐。

    可這也是喬玉無與倫比的可愛之處。

    景硯輕輕地將他落下的長發攬到耳廓後頭,似笑非笑道:“沒想到小玉這麽賢惠。”

    喬玉瞪圓了眼睛,抓緊了一旁的小老虎,裝模作樣地挺直胸膛,很不服氣地辯駁,“男孩子,男子漢怎麽能說賢惠呢!要是,聰明,能幹!”

    可惜了,那個小老虎也是可愛模樣,沒半點凶猛可怕。

    說完了,好像又有了幹勁,要從景硯手裏把針線奪回去。

    景硯無奈地點了點頭,笑而不語,不動聲色地將喬玉冰涼的手都強硬地塞到被子裏,一動也不能動。

    他原已經將喬玉哄得開開心心,終於到了教訓他的時候,“晚上躲在被窩裏動針線,連燈籠都蒙起來了,沒有光亮,才這麽大點的年紀,就想要瞎了眼嗎?”

    喬玉被他嚇唬得往後一縮,“這,怎麽就會瞎眼了?”

    “怎麽不會?”

    景硯揉了揉他的後腦勺,掌心滿是柔軟長發的觸感,繼續道:“怎麽不會?我從前出宮,見過很多年紀大了的窮書生,還有繡娘,都是眯著眼的,因為他們眼睛不行了,連路都瞧不清,看什麽都是模模糊糊的。他們都是年輕時在夜裏用眼太多,老了就這樣了。”

    他將喬玉整個攬到自己懷裏,扒開他的眼皮,裏麵有紅通通的血絲,嬌氣得要命,“你不是不感覺眼睛幹澀,比往常難受。以後再也不許這樣了。你要是想做什麽,要先告訴我,好不好?”

    喬玉被他嚇得瑟瑟發抖,生怕往後自己也成了個睜眼瞎,哪還敢用自己的眼睛當賭注,默默地縮回被窩,緊緊地閉上眼休息了。

    景硯一笑,斂了斂被角,將衣服擱在一旁的椅子上,又拿開了燈籠,放在懸空的木架上。

    燈火微燃,景硯走到門前,合上了門,輕輕道:“早些睡。”

    雖然給太子一個驚喜的願望已經破滅,可喬玉顯然還沒有放棄練習縫補衣服,典給署送來的份例不夠,如果衣服不縫縫補補,漏著風不保暖,很難撐得多冬天。以後的幾日,隻要是從禦膳房回來,喬玉就會找塊陽光最好的地方,又開始在自己那件衣服上練習起來。

    他的手腳笨,拿著針線連怎麽動手指都忘了,指頭被戳了好多下,每戳一回,就用舌頭舔一下,眼眶裏盛的淚水就多一分,卻還抿著唇憋著眼淚水繼續小心翼翼地戳下去。可惜喬玉實在沒什麽天賦,縫出來的樣子還會破破爛爛,歪歪曲曲,和稱心教的讓人乍一眼看過去,什麽都瞧不出的針腳完全不同。可喬玉昨晚又在景硯麵前誇下海口,更何況他想要將太子的衣服縫的好好的。

    景硯坐在不遠處,餘光瞥著喬玉,他不知道一個人怎麽會有那麽多的眼淚,卻隻讓自己覺得可愛,而從不會嫌麻煩。

    不過片刻,他還是收了書,走過去問道:“怎麽了,不是縫上了嗎?”

    喬玉將衣服往自己身邊拽,不許景硯再看,又後知後覺,對方其實已經瞧見了,隻好實話實說,“稱心,稱心告訴我,縫衣服要縫到-->>

    別人瞧不出針腳,可是我,我沒辦法,我縫的,就是很明顯……”

    縫的看不出針腳,那是熟練的繡娘,或者至少要碰一段時間針線的人才能做到的,那就是喬玉這樣兩天就能練出來的?

    景硯可憐他這幾日被戳了無數回的指甲尖,摸了摸凹凸不平的袖子,對他道:“如果換個法子,小玉不需要縫的讓別人看不出來,所有人都看得到就好了。”

    他牽起喬玉的手,走到屋子裏,提筆蘸著鮮紅的顏料,在青色石磚上三兩筆就畫了一朵盛放的小花,“就縫這個。又好看,又適合我們小玉。”

    喬玉有些遲疑,那朵花雖然畫起來簡單,可是用針繡起來,想必很複雜。一條線他都縫不好,何況是朵花呢?不過猶豫了一會,他還是勇敢地接下了,不想叫太子失望,自信滿滿地縫縫補補。

    景硯捧著白瓷杯,裏頭盛著清水,上麵浮著夏日曬幹了的蒲公英,看著喬玉笨手笨腳地穿針引線,從破口處入手,很久才繡出一朵,占滿大半個袖子的“小”花。

    喬玉左瞧右瞧,滿是滿意,覺得這朵花繡的十分漂亮,至少能瞧得出來模樣,便眼巴巴地送到景硯身前,很想得到誇獎,又要勉強按捺住心情,偏著頭,從眼角到臉頰都是紅的,問道:“殿下,是不是好看的!”

    景硯睜著眼說瞎話,大約也不是瞎話,而是真心實意,審美跟著喬玉一塊跑偏了,肯定地點了點頭,“是很好看的一朵小花。”

    這句話叫喬玉滿心歡喜,他是個嬌養出來的孩子,從小也沒見過什麽繡娘,頭一回見到別人縫補衣服就是上一次在稱心那裏,與自己縫出來的對比鮮明。而由於圖案又無可對比,他就自顧自地以為自己很厲害了。

    得了表揚後,喬玉覺得尋到了好法子,又急著替景硯縫衣服。他自己找了塊青磚,興致勃勃地想要畫個能配得上太子的圖案,左思右想之後,想到了景硯從前衣服上繡著的金龍。

    五爪金龍是帝王尊榮的象征,平常接觸不到,喬玉想了好一會,揪著景硯的衣角,有點不好意思地問道:“殿下,龍是怎麽畫的?”

    景硯提筆要幫他畫,卻被喬玉抓住了手腕。

    他人還是小小的一團,沒多大一點,卻很嚴肅且認真道:“殿下,我要自己畫,自己縫,然後送給您。”

    喬玉想要將自己全部的心意都獻給對方,這也是他從一開始,想要做這件事的意義。

    景硯一怔,笑了笑,同他描繪著金龍的模樣,喬玉小雞啄米似的點著腦袋,全都記在心中,換了黃色的顏料,畫了一條五爪金龍。

    畫完了後,他總覺得缺了些什麽,撐著圓圓的小下巴,歪著腦袋思索了一會,趁景硯不注意,偷偷摸摸地洗了筆,模仿著方才的那朵花,畫了朵一模一樣地放在了金龍的腦袋上。

    一撂下筆,喬玉抱著磚頭和景硯的那件外衣就跑得遠遠的,也不許景硯看著自己繡,折騰到了接近天黑,才抱著衣服回來了。

    景硯聽到響動,將木雕往旁邊一放,用磚石遮住了,朝喬玉招了招手,“小玉,過來。”

    喬玉揉了揉眼睛,踮著腳尖,將衣服遞到景硯的眼前,他有些害羞,因為太子總是待他很好,他卻沒什麽可以送的,好不容易費盡了心意,又想得到誇獎,又怕他的太子不喜歡。

    景硯低下頭,眼角眉梢都滿是笑意,溫柔地讚歎道:“小玉繡的真好看真用心。”

    那是一條頭戴紅花的小黑龍,從頭到尾都是黑漆漆的,身體歪歪扭扭,爪子和半個身體差不多大,不知道像是個什麽怪物。

    可在景硯眼裏卻是可愛極了。他脫了外衣,拿起喬玉手中的那一件穿在身上,手掌小心地拂過袖子。

    喬玉得了誇獎,雪白的臉頰通紅,歡喜得要命,還裝模作樣道:“那裏隻有紅白黑三種顏色的線,就隻能用黑色繡了,所以繡的不是,不是很好。如果有金線,一定很像的。”

    最後,喬玉還是沒有忍住,仰著腦袋,眼裏的滿是通紅的血絲,與往日相比一點水光也沒有,似乎連黑亮的眼眸都灰蒙蒙的了,他還得意地討要誇獎,“殿下,我是不是很能幹!”

    於是,很能幹的喬玉被沒收了針線,並且可憐巴巴地寫下保證書,保證以後再也不碰了。

    又過了幾日,垂頭喪氣、哭唧唧好久的喬玉總算明白,自己心心念念的針線怕是回不來了。不過還是同稱心抱怨了太子剝奪了他的快樂,卻發現稱心今日比往常忙碌得多,連搭理自己的空閑都沒有。

    喬玉瞧了一圈周圍,好奇地問道:“流魚去哪了?他怎麽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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