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貼加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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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起床時的天氣還很好, 可臨到了中午,忽然起了風,落葉在路上轉著圈,喬玉掂量著自己的小胳膊細腿,有點憂心待會回去的路上被刮跑了。

    稱心周邊無人幫忙, 正在清點點心盒子, 聞言道:“流魚說今日身體不適,似乎是病了,來和我告了假。我就讓他在屋子裏歇一歇,晚上再去看他, 若是還不好,就請個醫女過來瞧瞧,總不能就任由人那麽病著。”

    他不是嚴苛的掌事, 從前在德妃宮中也是如此,待手下的小太監一貫寬容公平得很。現在來了禦膳房,統共也就這麽一個小太監了, 對流魚就更好一些。

    喬玉見稱心那樣忙,也要過來幫忙。可惜他沒什麽本事,各宮的份例和主子們的喜歡一概不知,收拾得一塌糊塗,越幫越忙, 叫稱心直歎氣, 連忙把他趕到一旁,扔了一碟梅糖山藥糕給喬玉打發時間,

    他拈著梅糖山藥糕吃了,瞧著稱心忙忙碌碌,動作卻一樣不錯,難得對自己總是混吃混喝而毫無用處這件事感到些許慚愧,道:“要是流魚在就好了,他記得可清楚了,你就不用這麽忙了。”

    稱心應道:“他倒是很會做事,記東西也快,手腳利索……”

    說到這裏,稱心忽然察覺到有些不對,他皺著眉,一點一點回憶著流魚的平日所為,原先隻是和喬玉隨口閑聊,卻忽然多了幾分認真,“流魚他,他做事太好了,一個人可以頂兩個。以他的本事,在我來之前,想要跟哪個掌事,都不是難事。”

    無論在什麽地方,會做事又不得罪人的太監都會出頭。

    稱心的心猛地一顫。

    除非,流魚根本一個掌事都不想跟,他不想在禦膳房駐足紮根,而是等待著跳出這裏的機會。

    那他為什麽會忽然黏上自己?

    稱心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瞥了身旁天真不解世事的喬玉一眼,心裏又慢慢安定下來。他身邊無所可圖,如果流魚真的懷有異心,他從今日便注意一些,總能捉住馬腳的。

    吃完了那碟點心,天上的烏雲堆得越發多了,稱心看了一眼天色,叮囑喬玉路上不要貪玩,早些回去,這是要下雨的征兆。

    喬玉答應得很乖順,同長樂安平告別後,拎著食盒,順著鮮少遇人的小路回去了。此時已經是秋末冬初了,露在外頭的手凍得骨頭都疼,隻想回太清宮讓太子為自己暖一暖。喬玉縮頭縮腦,想要早日趕回去,卻在一條岔路上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他抬起頭,瞧見不遠處站了個人。

    流魚穿著一身從未見過的寶藍色長袍,十分鮮亮朝這邊招了招手,喚著喬玉的名字。

    喬玉抿了抿唇,有些疑惑,倒並不如何警惕,畢竟在稱心那裏也是待慣了的,看了一眼天色,沒多加思索就走了過去。

    流魚唇角翹起,暗自露出一個詭譎得意的笑來,麵上卻還是如同往常一樣和善,騙著喬玉從岔道口朝另一邊走了過去。那條小路長且深,周圍全是長青灌木,枝葉繁密。喬玉瞧著有些陰森森的,心裏隱約不安,正打算問流魚要將自己待到哪裏,卻見終於到了一塊稍顯平坦的地方,抬眼望過去,四周圍滿了落完葉子的枯樹,一排烏鴉高高佇立在枝頭,喪氣地悲鳴。

    天越發暗了下來,仿佛一切都籠上了層黑霧。喬玉遠遠地看到有兩個麵容辨識不清的陌生人站在一口枯井旁,眼神好奇,還摻雜著絲難以忽視的惡意。他怕極了,本能地覺得危險,轉身想往後跑,用力踩上的青石板早已破碎開裂,“咯吱”作響。

    喬玉來不及看路,踩著了一塊凸起的小石頭,整個人跌倒在地,食盒也滾到了樹叢裏,還想要爬起來的時候,隻聽得一個又尖又細的聲音傳了過來,“流魚,把他帶上來。”

    流魚比喬玉大上一兩歲,身量不算太高,可是在禦膳房待了這麽久,劈柴燒火,力氣極大。他三兩步就走到了喬玉的身後,再也沒有了平時的笑麵相迎,凶狠地拽住喬玉的兩隻胳膊,一點也不憐惜喬玉的小身板,直接順著青石板往裏拖。

    喬玉隻感覺自己的身體從無數細碎的石子樹枝上滑過,硌得渾身上下,無處不疼,他努力想要從流魚的手中掙脫,卻半點法子也無,隻好放開嗓音,大聲呼喊,可惜立刻就被走過來的得福用布團堵住了。

    得福很和氣地笑了笑,朝喬玉道:“你是叫良玉對吧?還是個小孩子,多珍惜些嗓子,小心日後長大了說不出話。你自個兒不明白,咱家作為長輩,就幫一幫你。”

    他頓了頓,語調依舊是和氣的,“蠢東西,做事也不仔細些,還要我來給你收拾爛攤子不成?”

    喬玉雖然從前見過得福得全一麵,但那是太久以前的事,如今全不記得他們倆人了。他隻是害怕,覺得眼前的人不懷好意,卻什麽都不明白,也不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流魚得了教訓,對喬玉下手更狠了許多,他從胸前掏出兩根,隔著衣服,將喬玉的手腳全嚴嚴實實地捆了起來,又在枯井上繞了一圈,任由他怎麽掙紮,也不可能逃脫了。

    喬玉咬著嘴裏的軟肉才沒哭出來,他是被嬌慣著長大,平日裏同景硯哭著撒嬌,可那也隻是對著景硯,而不是旁人,在外麵他都是忍著眼淚,故作堅強的。

    流魚卻極厭惡他這副模樣,暗暗地掐著喬玉腰背處的軟肉,欺身壓下來,目眥欲裂,表情可怕,聲音極低,“你裝可憐給誰看?一天到晚和稱心裝可憐,現在是真可憐了,可誰又會寵你哄你。”

    他是個自視甚高的人,從被家裏買到宮中淨身,在太監所學規矩做事,都是一等一的,原先是該被分到主子的宮中,卻沒料到因為過分聰明反倒得罪了掌事,最後分入了禦膳房,這種基本出不了頭的地界。流魚不願意入別的掌事門下,就是怕日後脫不了身,有了機會也走不掉。後來稱心來了,他仔細打聽過稱心的來曆,在德妃宮中做過事,與梁長喜這樣手眼通天的大太監有交情,是個絕佳的好機會。可沒料到纏了幾天,發現稱心竟沒有半點向上爬的誌氣,打算老死在禦膳房。

    可流魚不願意,這也罷了,他最看不慣的就是稱心喜歡良玉這個廢物。

    良玉算是個什麽東西,也能比自己更討人喜歡,讓自己伏低做小?

    得福隻是笑著,仔細打量著喬玉的模樣,慢慢壓低了臉,一點一點貼近了喬玉,長指甲抵在喬玉軟軟的下巴上,“可真是個漂亮孩子,難怪稱心那樣喜歡你。”

    得全一臉不耐地看著得福,又無法和他置氣,隻好踹了喬玉的膝彎一下,惡毒道:“哥哥說的是。你說自己和稱心到底是什麽關係。嗯?他護你護得這麽緊,看起來像是連咱家是誰都不知道,舍不得告訴你嗎?”

    喬玉心跳的很快,他想要逃,手腳連帶著整個身體都被束縛在了井口,動也不能動,隻能任由得福的動作。

    可他很快停了下來,用陰冷的目光瞧著他,忽然很和善地笑了,“你不知道,也不打緊,咱家可以告訴你。我們是沉雲宮馮貴妃娘娘的貼身侍從,咱們娘娘為人寬厚仁慈,得知廢太子如今的境況,心裏很是憂慮,又苦於陛下,不敢上告,日日垂淚。良玉,你是太清宮的太監,不若將廢太子的境況告訴咱們,再上告娘娘,也算是效了犬馬之勞,功德一件,日後論功行賞,也不至於在太清宮苦熬一輩子。”

    得福說完了長長的一段話,將喬玉嘴中的布團摘了下來,周圍全都安靜下來,無人再敢應聲,都在等喬玉的回答。

    喬玉一怔。他雖然天真,但沒到不知世事的地步。他的姨母與陳皇後結怨已久,宮中人人皆知,他即便再傻,也知道馮貴妃會對太子不利,甚至是,想要太子的性命。他是很簡單的小孩子脾性,誰對他好,他就對誰好,馮貴妃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馮貴妃。他並不認為血緣是很要緊的牽絆,因為他是父母的孩子,可自小爹不疼娘不愛,誰都不管他,還不如祖母房中的那個模樣和善的大丫鬟喜歡愛護自己。

    而他的太子那樣好,喬玉想,自己要保護太子,保護他的阿慈,這是他同自己定下的約定。

    那是一段難捱的沉默,喬玉沒有求救,這裏是宮中最偏僻的地方,幾個月也不一定有人來一次,隻能是無用功。雖然被捆成了這個樣子,喬玉依舊學著記憶中景硯從前的姿態,背脊挺直,直視著得福渾濁的雙眼。

    終於,他搖了搖頭,半闔著眼,睫毛輕顫,隱藏著膽怯與害怕,“我什麽都不知道。”

    宮中的爭鬥複雜,喬玉知道自己不聰明,他不敢說任何一句與景硯相關的話,無論真假,都怕被人聽到心中,顛倒黑白,引起軒然大波。

    得福並不生氣,隻是笑容古怪,顯得麵容更加尖刻,又問了一遍,“良玉,好孩子,你知道些什麽?”

    喬玉知道多說多錯的道理,索性緊緊閉上嘴,不再說話了。

    得全的脾氣暴躁,還要再問,卻被得福攔了下來。他看向了喬玉,那目光並不是像看一個活生生的人,而像是對待一個不聽話的小狗,或是不頂用的物件,需要教訓或者修理才能繼續使用。

    得福狠狠拍了一下得全的腦袋,罵道:“不爭氣的東西,收收你的手。現在可不能真對他做些什麽,要是身上留了痕跡,有了馬腳,這孩子又不識相,到時候若真是魚死網破,就不好解釋了。以後的日子長著,現在急著做什麽?”

    他原先就沒打算一次將話真的問出來,即便是良玉真的不爭氣,軟骨頭,撬開了嘴,吐出來的東西得福也不會相信,他這一次是要先尋機會狠狠教訓良玉,讓這個小太監知道什麽是苦頭與害怕,日後才更能牢牢掌控在手心裏。

    宮中陰私的刑罰再多不過,不在身上留下痕跡,而叫人膽戰心寒,做一輩子噩夢的法子也不是沒有。

    得福清楚得很,他捏住喬玉的下巴,很憐愛似的道:“良玉,你這麽不聽話,是該吃些苦頭才知道什麽是教訓。”

    喬玉置若罔聞,他費盡心神,隻為了不在這三人麵前掉眼淚,拚命仰著頭,恍惚間看到天色昏昏沉沉,烏雲密布,冬雨將至。

    得福從袖口裏掏出幾張卷起來的桑皮紙,讓流魚展開,自己揭起一張,覆在喬玉的臉上,左右調整了一會,才算是滿意了,笑著道:“咱家今天就讓你們瞧瞧,這殺人不僅能不見血,連印記都能不留下來。”

    喬玉聽著他的話,忍不住發抖。他是害怕的,他怕疼怕痛,怕吃苦受累,可是這害怕不足以戰勝他對景硯保護的心。

    那比他自己還要重要,沉甸甸地壓在心中。

    得全遞出早就準備好了的酒壺,得福含了一口在嘴中,彎下腰,用力向喬玉臉上覆蓋著的桑皮紙噴了過去。酒水噴成了細密的水霧,均勻地覆蓋在了桑皮紙上,緊實地貼在了喬玉的臉上,幾乎不留一絲縫隙,連風都吹不進去。

    這是種叫貼加官的刑罰。因為桑皮紙與尋常紙不盡相同,吸水且防潮,受了潮後柔軟服帖,整個貼在受刑人的臉上,叫受刑人難以呼吸,隻能伴著窒息,慢慢感受著自己一點一點的死去,卻毫無辦法。

    才被桑皮紙覆蓋上的時候,喬玉還不知道厲害,直到令人作嘔的酒氣蔓延,他才感覺到不太喘得上氣,十指猝然張開,忍不住地想要掙紮抓住什麽,卻隻能大口大口的呼吸為數不多的空氣。

    得福同著得全流魚三人快活地看著喬玉掙紮時的神態,過了片刻,才揭開一張桑皮紙覆蓋上去,又噴上了一口酒。

    桑皮紙越多,壓迫就越沉重,待覆蓋到第三層的時候,喬玉幾乎已經失去知覺了,他看不到天空的微光,聽不見耳邊的說話聲,連刺鼻的劣質酒氣似乎都聞不見了。

    唯一剩下的隻有疼痛。

    他似乎墜入了一個漆黑的大窟窿中,渾身上下一絲力氣也無,心肺在拚命,想要身體活過來,口鼻卻越來越難喘得上氣。覆蓋在他臉上的隻是幾層薄薄的桑皮紙,此時卻仿佛即將合上的棺材板,要將他永遠關在泥土中。

    喬玉很想活下去,他掙紮得厲害,心裏默念著景硯的名字,十指都因為過度用力而痙攣抽搐,青筋凸起,胸膛劇烈起伏,已經快要死去了。

    他想:“阿慈,救救我,我難受。”

    得福瞧著他的模樣,還指點著親弟弟和幹兒子,頗有心得體會道:“你們看,這還有力氣掙紮,就暫時死不了。不過這才第三層,要是貼到了第五層,便是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了。”

    他存心想賣弄自己,又想教點東西給自己幹兒子,便悄聲在流魚耳邊道:“你仔細看著他,等到他不再掙紮,就差不多揭了桑皮紙,留他一條命。”

    這個時間在外人看來是很短暫的,對於喬玉來說,卻無比漫長,似乎到了時間的盡頭,摸到了生命的尾巴。到了最後,他連痛苦都感受不到了,仿佛整個人落入了水中,水流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身體,周圍一片黑暗,仰頭才有些微的光亮,讓任渴求。

    喬玉年紀小,這輩子活的短,沒遇上幾個人,不過還算運氣好,對自己好的多,壞的少。可無論-->>

    好的壞的,真正記在心裏頭的,現在還浮現在眼前的,隻有死去的祖母和還活著的景硯。

    一想到這裏,他又有些開心起來,無論自己是死去還是活下來,都能陪著自己最喜歡的人,無論如何,也沒什麽要緊的了。

    他慢慢地,什麽都不再想了,全身放鬆下來,失去了力氣。

    或許是因為方才的掙紮,喬玉的衣服不再整齊服帖,手腕和脖頸都露在了外頭,他的皮膚瑩瑩如玉,細膩雪白,與做慣了粗活的太監們完全不同,像是被旁人從小寵愛到大。

    流魚嗤笑一聲,對喬玉的厭惡更多了幾分,他靜靜地看著喬玉的手指已經使不上力氣,卻並沒有想要動手揭開桑皮紙的打算。

    周圍一圈烏鴉一擁而上,它們是報喪鳥,似乎能感知到人將死的氣息,撲騰著翅膀在半空中盤旋,偶有幾個大膽的落在了枯井上,鳥喙啄著喬玉裸.露在外的細白皮肉,喬玉的反應卻微乎其微。

    他快死了。

    得福雖說是放手讓流魚看著,卻還暗自盯著,快步走了過來,掀開了桑皮紙,笑著摔到了流魚的臉上,“想不到你的年紀不大,懂得倒是不少,心也夠狠,這人都快死了,還不可憐可憐他?還是自個兒也想嚐嚐貼加官的滋味?”

    流魚低眉順眼地答了,“兒子不懂事,判斷不準時候。因這是個不聽話不懂事的賤奴才,總想讓他多吃些苦頭,下一回才能記得住。”

    “嗬。”

    得福笑了笑,看到喬玉猝然從井口彈起,驚起一片烏鴉,似乎對周圍的一切都不知道,憑借本能彎腰幹嘔呼吸著,撿回了一條命。

    他走了過去,輕聲在喬玉的耳邊道:“看在你年紀小的份上,這一回就饒過你,隻用了三張紙,下一次是四張,若是還不聽話,便也沒有下下一次了。”

    流魚見得福得全兩人離開,臨走前最後撂下一句,“你不是很得稱心喜歡嗎?可是方才現在,或者是以後,誰都救不了你。”

    喬玉其實沒太聽得清他們說了什麽,隻有模模糊糊的話音在耳邊回響。他接近窒息太久,身體又弱,還沒嚐到從新活過來的快樂滋味,身體一軟,伏在井口,昏睡了過去。

    烏鴉似乎察覺到他又活了過來,瞬間失去了興致,撲騰著翅膀,飛回了枝頭,又排成了一排。

    喬玉醒過來時,天色越發昏沉,卻還是沒有下雨。他愣了好一會,因為過度的痛苦和窒息,幾乎忘了方才的事,直到嗅到一身的酒氣,才反應過來方才發生了什麽,止不住打了個哆嗦。

    那是他此生所曆最可怕痛苦的事。

    喬玉似乎還沒有緩過來,他的臉色透著死人的青白,嘴唇沒有一絲血色,渾身上下都是冰涼的,一點溫度也無。他將自己的臉埋在膝蓋裏,努力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因為過分的緊張、害怕、甚至是經曆了生死,眼淚才後知後覺地落了下來。

    淚水在眼眶裏似乎還是溫熱的,一順著臉頰流下來仿佛都結成了冰,凍得刺骨,喬玉卻感受不到,大約是這麽點痛苦與方才相比不值一提,不足以讓他緩過神來。

    他怕得要命,一隻手緊緊地握著祖母在寺廟裏求來保護自己的玉佩,心裏默念著太子的名字。他在宮中沒有吃過苦,無論想要什麽,想做什麽,隻要太子知道了,他就能得到。

    太子是喬玉的保護神。

    喬玉哭著想,可他現在沒辦法保護自己了。那有什麽辦法,該到他保護對方了。

    他努力想要堅強勇敢,可到底也才隻是這麽大點的孩子,害怕與恐懼幾乎將他淹沒了,喬玉哭到痙攣,止不住戰栗,手指使不上勁,握不住那塊玉佩。

    喬玉哭了許久,哭嗝打得停不下來,衣服都被眼淚浸透了,將那些痛苦短暫地借由眼淚流出身體,終於能夠緩過神,思考今天的事情了。

    這件事不能告訴景硯,至少在還沒有弄清楚之前,是不能告訴景硯的。他很清楚,

    太子被軟禁於太清宮,不能有絲毫的異動,否則皇帝是不會放過他的。

    興許是下了這個最重要的決定後,喬玉反倒冷靜了下來,他扶著井口站起身,將麻繩收拾開,一瘸一拐地去樹叢裏找到了丟失的食盒,又抹了把臉,上頭滿是淚水和泥土,渾身上下一團糟。

    這樣不行,回去說了假話,也會被發現的。

    喬玉思索了一會,拎著食盒,踮起腳尖,透過重重疊疊的灌木叢,朝周圍望了過去,發現不遠處有一小塊湖泊,便小步跑過去,在湖邊蹲了下來。他用水擦了擦臉,照著湖水,想要勉強自己笑出來,卻怎麽都沒辦法,最後實在氣惱了,小孩子脾氣地用樹枝攪亂了湖麵。

    他還是很難過,難過得要命。

    今天喬玉回太清宮的時候格外晚,連陸昭都發現他與往常不同,後背膝蓋上滿是泥土,喬玉練習了一路,已經能夠裝模作樣地笑出來了,他輕聲道:“不小心跌了一跤,沒有關係的。”

    陸昭不太相信。

    喬玉卻沒有閑心同他再說話,他的右邊膝彎被踢了一下,現在隻能一瘸一拐地推開了小門,直接進去了。

    景硯卻不是坐在石亭中等待,而是倚在離門不遠的高樹上,他垂下頭,眉目低斂,臉色微沉,喬玉才大哭過一場,看東西都是模模糊糊的,也瞧不清景硯的神態。再走進一些,景硯起身,問他道:“怎麽了?回來的這麽晚,回來身上都髒的成一個小花貓了。”

    喬玉低著頭,正在踢身前的小石子,憋著眼淚,他想告訴景硯,那些人有多壞,他們將自己騙到偏僻的地方,逼問太子的動向,用桑皮紙蒙住自己的臉,連烏鴉也壞,啄著自己的身體。

    他差點死了。

    這些都不能說,他說了這些被欺負的事,除了讓景硯難過,別的什麽辦法都沒有。可喬玉太難過了,在景硯麵前不太忍得住眼淚,委屈巴巴地蹭到他身邊,將自己髒成一團的衣服給他看,聲音裏已經滿是哭腔了,“殿下,今天,今天有個送酒的,送酒的小太監,故,不小心撞我。他把我撞倒了,跌的好疼,好難過,食盒也滾出去了,等我自己爬起來,也不同我道歉,還罵我,我去找食盒,然後對著湖水擦臉,就就回來了。”

    他的淚水已經打濕了眼前的一小片地方,說話顛來倒去,似乎毫無理智了,又把袖子舉高了給太子看,“我的小花,小花都髒了。”

    最痛苦的地方隻能自己藏著,不能被太子知道,喬玉嚴防死守著自己的嘴,防止說出些不能說的事情。

    而僅僅是寥寥數語,景硯已經聽出了喬玉與往常的不對,今日喬玉回來得太遲了,他打算再過一刻鍾,就讓蕭十四去找人了,

    他的眼眸更加深沉,陰鷙漆黑,動作卻還是很溫柔的,一把將喬玉攬了過來,抱在懷裏,能嗅到明顯受了大委屈的喬玉身上的酒氣,輕聲引誘講接下來的事,“別難過,小玉,那個小太監為什麽撞你?”

    喬玉本來年紀就小,又緊張害怕,滿心的難過委屈,連謊話都難編完,打著哭嗝,支支吾吾道:“不,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他們,不知道是誰,反正,很壞,壞蛋……”

    不是“他”,而是“他們”了。

    喬玉非常依賴景硯,仿佛方才自己在外頭哭得都不做數了,隻有對著景硯,才能真的哭出委屈來。他的下巴抵在景硯的肩頭,緊緊摟著景硯的脖子,渾身都在忍不住打顫,哭得聲音不太大,眼淚卻有許多,浸透了景硯不薄的幾層衣服,就好像他的委屈。

    景硯同喬玉在一起待了三年,從未見他哭成過這個模樣,喬玉瞧不見的臉色越加深沉,卻還是小心地拍著喬玉的後背,防止他哭背過氣,又問道:“他們,他們是誰?”

    他看到了喬玉側頸處沾了些黃色的東西,不經意地撣下來看了,臉色一變,卻忍了忍,終究沒有問出來。

    烏雲堆滿了天空,終於,有細雨飄了下來。

    喬玉什麽也沒有察覺,他光顧著哭,不過也知道景硯的這個問題回答不上來,就往景硯的懷裏鑽,想要掩飾自己方才說錯了的話。

    景硯從他的後頸,一路向下安撫般的輕拍。喬玉是個天真可愛,在自己麵前毫無抵抗力的小孩子,隻要他希望,什麽都可以問得出來。

    可喬玉太難過了,叫景硯舍不得問下去。

    景硯看了看天色,右手扶著喬玉的腦袋,順便拎上了食盒,直起了身,朝屋內走了進去。他不再問路上發生過的事,而是應和著喬玉的話,往常裏平和內斂的語調多了絲情緒,似乎也很義憤填膺似的,“他撞了你,卻不道歉,可真是個壞蛋了。別難過,我的小玉。”

    他的小玉,太子的小玉,喬玉心頭一顫,覺得自己好像被人捧在掌心裏了一般,

    那些不能忍受的痛苦仿佛都有了出口,緩緩地流出他的心。

    自己是太子的小玉,那太子也是自己的阿慈。

    喬玉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在心裏想,可惜不能說出口,他的膽子還是不夠大,隻在有的午後,景硯在搖椅上小憩時,會趴在太子的身旁,偷偷地喚上兩聲那個不為人知的名字。

    大約也是因為太珍貴了,所以輕易不能說出口。

    景硯的體力很好,輕而易舉地將喬玉抱到了他的床上,撫摸著他的頭發,瞧見他雪白的小臉滿是淚痕,不由地歎了口氣,轉身就要出去。

    喬玉本來還乖乖的靠在床頭,一瞧見景硯轉身,立刻跳了起來,著急地去拽景硯的衣角,因為動作太大,又差點跌了下去,被景硯接了滿懷。

    景硯輕笑著揉了一把喬玉的腦袋,道:“別怕,我就出去一會,拿個熱毛巾給小花貓擦個臉,馬上就回來。”

    喬玉很舍不得他,卻沒有辦法,隻好慢慢地鬆開手裏的衣角,打著哭嗝,軟聲軟氣道:“那你,你要快點回來,我,我等著你。”

    他像是隻平時鬧騰調皮的小貓,驟然受驚,害怕地縮成一團,隻在景硯麵前露出自己的小尾巴,依賴得要命,更叫人舍不得。

    景硯放平了枕頭,讓他躺下去,還要閉上眼,因為今天哭得太多了,怕太傷眼睛,總得要休息一會,溫柔道:“要是真的等得著急了,就數一個數,到我回來的時候,你數多少個數,我就雕多少個小玩意給你玩,好不好?”

    喬玉瞪圓了眼睛,他現在根本不敢閉眼,怕極了桑皮紙覆蓋在臉上,什麽也瞧不清摸不著的感覺,抽抽噎噎,還不忘小孩子本性,貪心道:“那不是,我想說多少個,就說多少個嗎?一百個,一百個都可以嗎?”

    景硯有些好笑,明明還難過委屈著著,還這麽逗趣的估計全天下也隻有喬玉一個人了,他哄著喬玉道:“一百個可以,兩百個也可以,到時候我讓你自己想要雕什麽玩,別想破腦袋就好。”

    喬玉默默地“哦”了一聲,臉紅撲撲的,又暈染上了些歡喜的顏色,估計已經去想著該雕什麽玩意好了。

    他出生自隴南喬家,鍾鳴鼎食,自小什麽新鮮玩意都見識過,可那些帶來的快樂,還遠遠不如景硯隨手送給他的什麽東西多。就如同現在,他經曆過以為此生不能承受的痛苦與委屈,似乎見到景硯,哭上一場,再讓他哄一哄,就算不上什麽了。

    景硯麵上的神色還是溫柔的,一踏出喬玉的房門便全變了,他打了壺水燒在爐子上,又去了自己的屋子,從木架後的一個隱秘的角落拿出個小瓶子,藏在了袖子中,又敲了敲暗門,那一處的機關可以通到固定的地方,隻有陳皇後留下的暗衛懂這個暗語。

    蕭十四看到後會立刻趕過來。

    過了片刻後,半壺水已經燒開沸騰時,景硯倒下一小半,兌了些涼水,將毛巾放進去,正打算擰幹時,忽的察覺到門後的身影,他放下手上的活,朝寢室走了過去。

    這是景硯頭一回在白天有事找蕭十四。

    蕭十四不知發生了什麽大事,惴惴不安地跪在地上,眼角的餘光瞥到景硯立在書桌旁,身影略顯得削瘦,手旁擺著本掀開的佛經和半杯冷水,明明是很平和的情景,他卻不由得有些顫栗。

    景硯轉過身,寬袖拂過桌麵,白瓷杯不小心從桌上跌落,瓷片碎了一地,他半闔著眼,似乎在克製著自己的情緒,冷冷道:“去查,去查誰對小玉用了貼加官。”

    他看到喬玉側頸處還有些未洗幹淨的黃皮紙,拈上來看了片刻,才認出是桑皮紙,而喬玉又滿身酒氣。

    還認不出來是什麽嗎?

    蕭十四不敢言語,太子自幼內斂,慣於隱忍不發,做事勝也不喜,敗也不悲,一切自在掌控中。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到太子真的發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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