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桃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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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雖說比喬玉好得多, 到底也是小孩子脾性,耐不住人求,見喬玉的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想了一會,一張小胖臉皺成一團, 隻好無奈道:“那我偷偷帶你去, 你別告訴我師兄,他千叮嚀萬囑咐,讓我趕你走,要是知道現在成了這樣, 他非得揍我一頓不可。”
長安平時待安平極好,護著他寵著他,有事都是自己擔著。可要是安平真犯了錯, 也狠得下心對他動手,而且還不輕,要他記住疼, 吃了教訓,下次才不會再犯。
喬玉笑不出來,可還是對安平低聲道:“謝謝安平。”
安平不自覺地摸了摸身後,歎了口氣,他可真是堵上了自己的屁股。
此時禦膳房的人還不算太多, 喬玉一個身著外殿衣裳的小太監頗為顯眼, 安平把他藏在一個隱秘的小房間,又去拿了自己的一套衣服給他換上了, 兩人才算有些許的放心,走了出來。
他們倆的個頭差不多高,都是小矮子,可安平要胖的多,他自己圓潤得可愛,可衣服卻能塞的下兩個喬玉。
喬玉勒緊了褲腰帶,袖子太寬,向上卷了幾紮,像是穿上了不合身的戲服,就等著粉墨登場了。他的整張臉幾乎堆在衣領裏頭了,隻露出鼻子以上的小半張臉,輕易認不出來。
本本分分地穿過禦膳房前院,安平大起膽子左右打量了一圈,現在這個點後院人員稀少,安平趁著這個機會抓住喬玉的手一路狂奔,到了後院深處的一條走廊。他是個小胖子,跑兩步路就氣喘籲籲,指著稱心的屋子連聲道:“那個就是,就是稱心掌事休息的地方。我和稱心掌事不太熟,就不進去湊熱鬧了,現在還要回去找我師兄,怕他一會找不見我,又得挨罵。”
喬玉又同他道了謝,擺了擺手,朝那間屋子走了過去,猶豫了一小會要不要敲門,最終還是輕輕敲了敲。
裏頭沒有動靜。
他堅持不懈地敲著門,良久,才傳來一個熟悉且鎮定的聲音,隻是氣息不太穩。
稱心道:“進來吧。”
喬玉推門進來,屋裏並沒有點燈,全憑著薄薄的窗紙透進來的一絲光,隱約能瞧得清裏頭的布置。外屋隻擺了一張瘸腿桌子,上頭放了幾本厚厚的名冊賬單和半根白燭,旁邊有張快散了架的椅子,進門時吹過的這陣微風,都能叫它“咯吱咯吱”亂叫,站立不住。角落處放著熄滅了的火爐,上頭有個水壺,地上放了隻缺了口的白瓷杯。除此之外,別無其他,空空落落的,不似有人居住的樣子。
喬玉再往裏走了些,第一眼便看到稱心俯身趴在床上,大約是臉朝著床的內側,背後是一團烏黑的長發,浮雲似的垂墜在床沿邊。
稱心似乎是聽到了外頭的動靜,又轉過頭,露出的大半張臉泛著病態的青白,他原先就很瘦,可才過了一天,仿佛又瘦了許多,顴骨明顯,隻剩下一把骨頭了。
他微微笑著,瞧喬玉招了招手,“我就知道是你這個小傻瓜,旁人現在躲著我都來不及,叫你不要來,你非要來做什麽?”
喬玉的鼻子連同眼眶都是紅的,這張床太矮,他就蹲了下來,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稱心的下巴,悶聲問道:“你疼不疼?有沒有看太醫?”
他是掐著掌心強忍著不掉眼淚的,怕稱心還得費心安慰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問著毫無用處的話。
稱心拍了拍他的腦袋,顧左言他,“隻要是在太監所待過的,挨手板和板子也是常事了,從小就是這麽被打過來的,有什麽要緊的,最多不過忍忍。”
喬玉打了個哆嗦,他自幼被祖母太子嬌慣著長大,沒人敢碰他一個指頭,連不小心磕著碰著都要撒個嬌哭上一小會,是很難想象挨板子該怎麽忍受的。他在家裏和東宮都被保護得很好,可卻還是見過一次打板子的情景。那是他才入宮,馮貴妃要把他送給陳皇後的前幾日。喬玉住在沉雲宮一個偏僻的小屋子,忽然聽到外頭吵鬧,就偷偷扒著窗戶瞧發生了什麽事。院子的大槐樹下麵圍著一群人,幾個小太監被堵著嘴,打得身後的衣裳都被血染紅了,喬玉嚇得幾晚沒睡好覺。
他還想著怎麽能請到太醫,稱心道:“好不容易來了,別隻光顧著難受,幫我燒一壺水,好不好?”
喬玉哼哧哼哧地去外頭的井裏打了水,又小心地點了火折子,好不容易燒著了煤塊,臉上抹了好幾道汙痕,像是-->>
個沒洗臉的小花貓。他平常很容易哄,但那是他不堅持的時候,喬玉真正想做一件事,還從沒有放棄過。
比如冒死頂著太監的身份來太清宮,雖明知前路千難萬險,他到底還是來了。
他努力憋回眼淚,哽咽著望向稱心,卻不說話的模樣可憐極了,連稱心都沒撐住。或許他從前是可以不受影響的,可今天不同,他太疼了,也太累了,偶爾也會想找個人說埋藏在心裏的事。
稱心笑了笑,他大多數時候都是笑著的,即使痛苦難過,也不叫別人瞧出分毫,語調平淡道:“昨天是冬至,上墳的日子,我去,去給一個故人燒紙,正巧被人捉到了。宮中是不許有燒紙這麽晦氣的事的,我違反了規矩,挨這一頓板子也是該當的。”
宮中便是如此,說是那麽多主子,看似高高在上,其實隻有元德帝能算得上是真正的主子,他的喜怒哀樂是其餘所有人的喜怒哀樂。宮中的奴才不該有感情,隻要好好當主子趁手的物件,稱心卻偏偏要違背。他一貫與人為善,又妥帖謹慎,從未犯過什麽大錯,可昨日大概是真的失了神誌,又被刻意要捉他馬腳的禦膳房總管的幹兒子盯住,才捉了個現行,連黃紙都沒燒完。
這是大忌,挨一頓板子算得上很輕了,是看在梁長喜的麵子上。不過目前的形勢對稱心不妙,要是梁長喜不開口,禦膳房是不會再要他的了。加上翻了這麽個大錯,回到太監所的日子也不會好過,隻怕稱心日後要去個冷清的地方,一輩子也翻不了身了。
知道內情的太監都暗地裏罵稱心太蠢,值得為一個死人葬送自己的一輩子?喬玉卻沒有,跪在稱心的床頭,緊緊地握著他的手,真心問道:“那燒紙祭拜過後,哥哥該開心一點。你那麽珍重他,他也珍重你的,在天上也會希望你活得好好的,不要難過。”
喬玉並不知道那人是誰,也不必知道,他是個心思簡單的人,還有些傻,稱心對他好,他就對稱心好,也會盡力讓他不要難過。
“好好的?”稱心自嘲地笑了笑,他的神色晦暗,喬玉瞧不清,卻本能般的覺得心驚,“我連他什麽時候死得不知道,該怎麽好?”
不會好的。他這輩子都不會再好了。
陳桑是穩定南疆軍心、震懾敵軍的大將,墜崖過後,一直隱瞞著死訊,直到南疆打勝了,才遞上來了消息,說是陳桑墜崖,尋不著蹤跡,大概是屍骨無存了。
隻是前朝的事,後宮的消息不靈通,總得許久以後才知道,或許根本了無音訊。稱心收買了殿前的小太監為自己通傳陳桑的消息,他知道這是大忌,若是被發現隻有死路一條,可他忍不住,也不想忍,隻能提前備下偽造的紙條信件,一旦被捉住,也能不牽連到德妃。
他等了很久很久,日日期盼上蒼保佑陳桑大捷而歸,燒香拜佛,為表誠心斷了葷食,從秋天等到春天,等到迎春花都謝了,可陳桑卻死了。
陳桑的消息才傳回來的那會,稱心還不太相信,他覺得自己仿佛是在做一個很長的噩夢,還幻想著能夠醒過來,若無其事地同往常一樣照看宮中內外,直到一天早晨侍奉德妃的時候直接昏了過去,生了場大病。太醫來看了,說是憂思過重,氣血虧空,精力不足,開了些補藥,讓他不要執念太深,否則是吃藥也沒什麽太大用處。
德妃算得上是個寬厚的好主子,心疼稱心為自己忙了這麽些年卻從未出現差錯,放了稱心一個長假,讓他好好歇一歇。稱心躺在病榻上,看著外頭開著正好的桃花,伸手想去夠一枝瞧瞧,卻被劃上了手,血滴滴答答,混著他的眼淚,染紅了落地的桃花瓣。
稱心終於從那場大夢中醒過來,承認陳桑確實是死了,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其實他和陳桑已經很多年未曾見過麵了,隻能從別人嘴裏得到些隻言片語,可心底總有個盼頭。他的心上人正好好活在這個世上,年少有成,人人欣羨,往後必然前途廣闊,一生圓滿。
稱心就別無所求了。他是個很看得開的人,知道自己與陳桑的身份有雲泥之別,並不奢求什麽結果,甚至連自己的心意都不必訴之於口,隻希望陳桑能夠萬事得償所願,心想事成。
可陳桑卻死了。
連他死在哪一天都沒人知道,稱心都沒辦法祭拜他,為他哭喪,隻能在冬至這一天燒紙。
想到這裏,稱心笑了笑,忽的有些心灰意冷,“其實也沒什麽,我就是,沒什麽活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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