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枇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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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硯站起身, 徑直走到喬玉身邊,一把抓住他的手,聲音已完全冷了下來,“這是怎麽了?又做了什麽壞事,不想叫我看到嗎?”

    喬玉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兩步, 還辯解著, “沒,沒做壞事的。”他是個小傻子,本能比理智行動的快,還想要掙紮, 卻被景硯不費力氣地摁了下去。他們倆平常都是鬧著玩的,景硯讓著他,可現在不同, 景硯用一隻手臂就把他完全箍緊,從袖口開始,將整條胳膊上的衣服完全剝開, 未止住的血已經浸到了外衣上,鮮紅的一片,能夠想象到遮掩住的傷口有多觸目驚心。

    景硯擋住了吹來的風,手上的動作不太穩,竟有些顫抖。他是見慣了血腥的人, 十三歲時便下令將人千刀萬剮過, 也不曾有絲毫的動搖。可喬玉不同,景硯見不得他哭, 見不得他難過,也見不得他受傷。

    他想,這是自己的人,合該被好好保護著,如果受了傷,有了委屈,是他的錯。

    景硯與元德帝有許多相似,性情如出一轍,可隻有這一點大不相同。他不姓陳,可也永遠長不成元德帝的那樣的人。

    喬玉動不了了,他瞪圓了眼睛,裏頭濕漉漉的,滿是水光,還低聲撒嬌,妄想逃過一劫,“我方才自己瞧了,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傷口,又想著過年了,就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事了,殿下就別看了。”

    景硯危險地眯了眯眼,掀開已經被浸透了的裏衣,血液都幹涸了一片,幾乎都凝在了傷口上頭,微微一動,都快要把結痂扯下來了。

    喬玉望著景硯的動作,嚇得要命,那一處原來都疼的麻木了,可是風一吹,又似乎喚醒了疼痛,要將方才沒疼的都找回來,臉色青白,嘴唇再沒有半點血色。他害怕得緊,還偷偷瞥了一眼景硯的臉色,腦袋卻忽然被摁在了寬厚的肩膀上,一瞬間什麽都瞧不見了,手上一涼,像是硬生生被扯下了一層皮。

    他原來是不想哭的,可大約是平常哭得多了,又被突如其來的疼痛衝昏了頭腦,眼淚就掉下來了,咬著嘴唇,胡亂地用另一隻手抹眼淚。

    景硯拍了拍他的頭,順勢將喬玉抱了起來,在他耳邊又長又輕地歎了口氣,“為什麽瞞著我?”

    他輕輕捏著喬玉的胳膊,喬玉生的白,胳膊細瘦,皮膚雪白,像是上好的天然玉石,有盈盈的光彩。可現在卻從皮膚中間割了一道傷痕,不太深,卻很長,幾乎貫穿了小半個手臂,因為沒有好好處理,皮肉都翻了些起來。

    景硯仔細地瞧了傷口,不敢用力,發現沒傷及筋脈骨頭,才算是稍鬆了口氣,聲音不似從前的溫柔妥帖,而是沉聲道:“你還要不要命,傷的這麽厲害,誰也不告訴,準備怎麽辦?就這樣藏著,由著皮肉長起來?”

    喬玉冰涼的眼淚落在了對方的臉頰上,一言不發,卻被景硯反複逼問了好幾次,才低著嗓音,什麽力氣都沒有,“你今天都這麽難過了,我不想再講這些招你難過。”

    他想要好好照顧他的太子,哄著他,讓他開心,讓他高興,讓他在這一天不再難過。

    “是嗎?”他們倆貼得太近,反而瞧不清對方的臉,喬玉隻聽到景硯似乎是笑了一下,又似乎沒有,“小玉怎麽知道,你受傷我會難過?”

    喬玉皺了皺鼻子,方才還克製著,聽了這話像小狗似的,發泄得將眼淚全抹在景硯的脖子上,“我當然知道,我知道殿下是怎麽想的,以前別人都看不出來殿下不高興了,隻有我知道。”

    他的話音漸漸低了下來,“再說你現在是不是很為我難過?”

    景硯將他抱的更緊了些,一字一句道:“是,小玉講的很對,你最招人疼,招人喜歡。”

    他頓了頓,眼眸微垂,似乎是很溫柔的神態,“可我現在更難過了,因為你不告訴我。不是說好了,什麽事都同我說。你受了傷,不好好處理,傷口好不了,越來越疼,我會高興嗎?因為小玉是個小笨蛋,所以要我照顧你,對不對?”

    喬玉被嚇得心驚膽跳,“我知道了,下次不敢了!一定不會了!”

    景硯微微一笑,沒再多說話了。他的小玉太乖了,讓他舍不得教訓了,隻能一邊嚇著一邊哄著,慢慢地告訴他什麽才是對的。他抱著喬玉,原先是往自己的屋子裏走過去的,走了一半,停住了腳步,又轉回了喬玉的屋子,將炭火燒了起來,才去拿了藥。

    上藥的時候,喬玉頗為視死如歸,一副烈士上刑,誓死不開口的模樣,就是眼淚一直偷偷摸摸流得不停,抖一下就落一滴眼淚,倒又全像是個小孩子了。

    景硯細心妥帖地幫他上著最好的藥,又裹上了厚實的紗布,替他換了身寬鬆的衣服,最後卻被喬玉長長了的指甲戳了一下。

    他一低頭,用指腹感受著喬玉的指甲尖,道:“指甲長了,是該剪了。”

    喬玉眨著圓眼睛,像是隻小鹿,伸長了手指,看了又看,“那就現在剪好了,等到了明天就不能動剪刀了,否則要不吉利的。”

    沒多大點的年紀,卻像個老學究。他從前不是這樣的,總是嫌過年的規矩多,太麻煩,吵著鬧著不願意遵守,今年卻變了個模樣。大概是因為太清宮太冷清,得依靠著這些,才能多些過年的熱鬧,而且寧可信世上真的有神仙菩薩,保佑太子一切都好。

    景硯輕聲應了,拿了把幹淨的小剪刀,替他仔細地剪指甲,滿心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喬玉軟軟的,薄紅色的指尖,仿佛在做世上最重要的事。喬玉閉著眼,感受著剪刀在自己指尖輕柔的動作,哼哼唧唧,很舒服似的,一點也不擔心,因為他對景硯太過放心了。剪完了之後,景硯又將他的指甲尖磨得圓圓的,很光滑,即使再不注意也不會劃破自己的皮膚。

    上藥和剪指甲都是耗費時間的事,等全做完了後,頭的天已經黑透了。喬玉廢了一邊胳膊,已經是個小殘廢了,還閑不下來,又仗著受了傷,景硯憐惜自己,到處蹦蹦噠噠,又要擺飯菜又要貼剪紙,景硯原先還想著小哭包的可憐模樣,又是在過年,還耐心地哄著寵著,結果不消停到了最後就是一不小心崩了傷口,又染紅了紗布。

    這下是捅了馬蜂窩了。

    景硯是慣於隱忍的脾性,都被喬玉的調皮氣得不輕,徑直拎住了他的後頸-->>

    ,撂在了暖和的床上,將沒受傷的那隻手用繩子捆在床頭,再也蹦躂不起來了。

    喬玉像隻受了驚的鵪鶉,縮手縮腳,完全不知所措起來。半響才想起來挽救彌補的法子,揪著景硯的衣角,可憐巴巴地求著,“殿下,殿下,阿慈,別綁著我,我不皮了,我肯定乖,接下來都老老實實的,我發誓!”

    右手舉得老高,瞧起來倒挺有決心,讓人一點都想不到方才恨不得上天入地的樣子。

    景硯朝他一笑,用力捏了他的臉頰一下,喬玉吃痛,心裏委屈極了,卻以為這就是懲罰,罰過了就要放過自己了,隻聽他道:“臉捏著還挺軟,不過不行,方才告訴你那麽多次,要你別太調皮,現在晚了。”

    喬玉傻了眼。他往後一仰,大喊了一聲,“阿慈壞蛋!大壞蛋!”

    景硯偏頭,長眉微挑,“嗯?小玉當了我這麽些年的小太監,現在才知道?”

    待人該張弛有度,如何讓人獻上忠心,那些手段都是他用熟了的,再擅長不過。

    景硯從前喜歡見喬玉對自己笑,對自己依賴,就對這個天真的小傻子好,全讓他看到,要他的信任與喜歡。可現在那些手段,景硯卻不再用在喬玉身上了。

    沒有必要了。

    喬玉總算安靜了一小會,他今天也確實是累了,望著微微跳躍的燈火,窗前貼著的福字漸漸模糊,沒多一會便睡著了。

    因為是除夕的緣故,總要比平時鄭重些,景硯將飯菜用熱水蒸熱了,又收拾了一張桌子抬進了喬玉的屋子,就擱在了床前,飯菜擺得滿滿的,冷碟占了大多,熱菜還擠在蒸鍋裏,等喬玉醒過來再拿出來。

    忙完了這一切,景硯擦淨了手,坐在了床沿邊,拂了拂喬玉的長發,露出一張紅通通的臉。喬玉正安安靜靜地躺在被窩裏,受了傷的左手放在被子外頭,右邊手腕上係了根繩子,鬆鬆垮垮地圈著,不會磨破皮肉,隻正好不能讓他掙脫。

    瞧起來乖順得要命。

    景硯彎下腰,猶豫了一會,手指落在了喬玉的眉梢上,一路下滑。他的眉眼長得秀致,眼角泛著微紅,很輕很薄,是曾經哭泣過的痕跡,從額頭到臉頰,下巴,每一處的皮肉都很勻稱,更是天生的美人骨。

    不知道長大了會多動人。

    他就這樣靜默地看著,等待著,一言不發,眼裏的情緒湧動,最後俯下身,輕輕吻了吻被紗布裹住了的傷口。

    喬玉在無知覺的睡夢中瑟縮了一下,又漸漸放鬆了。

    外頭的爆竹聲越發響亮了,該是吃年夜飯的吉時了。可景硯沒有叫醒喬玉的打算,他閑著無事可做,又挑了塊黃木,對著喬玉睡著了的模樣,刻了個小美人冬睡的木雕。

    輕淺的呼吸聲伴著細微的木屑聲,不知過了多久,喬玉才聞著香味,迷迷糊糊醒過來的,他做了一個很好的夢,夢裏什麽都好,隻可惜醒來的時候都記不起了。

    他還昏昏沉沉的,就被景硯塞了滿肚子的飯菜,除夕夜的菜色比往常要好吃許多,喬玉又貪吃,直到再也吃不動了,才摸著滾圓的肚子,跟個圓球似的團成一團,歇在床上。

    景硯將他從床上撈了起來,單手抱住,另一隻手替他揉著軟乎乎的小肚子,防止他吃撐了難受。

    喬玉舒服得哼哼,在景硯懷裏甜滋滋的,卻還是問道:“殿下今天怎麽總是抱著我,我又不是沒長手腳。”

    景硯道:“沒有為什麽,就是想抱著小玉。”

    喬玉有點害羞,臉更紅了些,“那,我也就想抱著殿下……”

    景硯輕笑了一聲,將喬玉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很認真地逗弄他,“那大概是不成的了,還沒等抱住我,就從圓壓成扁的了,可怎麽辦?”

    喬玉難以置信,都不知道該先反駁哪一句了,說的亂七八糟,“殿下不就長得稍強壯了些,竟然瞧不起我,我過了今天就有十三歲了,難道一點力氣都沒有嗎?對了,誰是圓的了?我才不是圓的!”

    景硯壞心眼地捏了一下喬玉的小肚子,“怎麽,這不是圓的,還是扁的?”

    喬玉用力吸了一口氣,想要將小肚子憋回去,甕聲甕氣道:“你再摸,現在再摸,肯定是,不是那麽圓了!”

    景硯不太想嘲笑得太過分,怕喬玉惱羞成怒,但到底沒有忍住,難得大笑了起來,停不下來。

    喬玉憋紅了臉,燙的都能煎雞蛋了,想要反駁來著,可看著景硯的笑容,也慢慢地笑了起來。

    他心想,算啦,看在他的阿慈笑得那麽開心的份上,被笑話一下小肚子就笑話吧。反正也不能多一塊肉。

    到了前院後,方才還震耳欲聾的爆竹聲已不再響了。大約是宮宴結束,除夕飯吃完了,桌子都收了,到了放煙火的時候。

    原先一般會在浮翠湖的鳴飛橋上放煙火,璀璨的煙火綻放在半空,又倒映在水中,是難得的美景。可今年不同,元德帝聽了欽天監的折子,說是浮翠湖與明年的生肖相衝,在那一處放煙火不太吉利,就換到了另一處偏僻地方,離太清宮不遠。

    可太清宮的圍牆太高,喬玉踮了半天腳,急的額頭冒汗,都沒瞧見多少,最後還是景硯在那棵兩百餘年的大槐樹上擔了個木梯,兩個人才爬了上去。

    喬玉目不轉睛地盯著綻放的煙火,偏頭對著景硯笑了,甜且軟,“殿下,煙火可真好看,它們怎麽飛到天上的呢?”

    景硯還沒來得及說話,喬玉就想起了另一件事,急急忙忙從袖子裏掏出兩個枇杷,放在景硯眼前,“殿下挑一個!聽稱心說很好吃,旁人都吃不到的!”

    兩個枇杷一大一小,景硯故意逗弄著他,在大的上麵點了點,看喬玉緊張地咽著口水,才拿走了那個小的。

    喬玉歡天喜地地把大的拿了回來,正剝了皮,甜蜜的汁水流在指頭上,正打算咬上一口,手上一滑,枇杷脫手而出,直直地落在地上,“啪嗒”一聲,摔成了爛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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