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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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禛收斂神色, 抬眸看著溫涼, 隻觸及眉目的淡涼。

    他謹慎道, “先生所說的, 是哪一方麵?”

    “拐賣盛行,買賣女子,揚州瘦馬。”溫涼一口氣說完,胤禛臉色微沉。

    買賣人口,其實若是自身自賣, 或者父母所賣,這都勉強算是合法。可若是拐賣一事,那便與買賣二字割裂開來。前者合法,後者為人所唾棄。

    “此事, 與先生所帶回來的女子有關?”胤禛一眨眼便聯想到此處。

    溫涼頷首, “確是如此。”

    胤禛聽完溫涼的話語後陷入思忖,雖不曾關注此事, 可隨著溫涼所訴說, 胤禛不必派人去查探便知道這定有出處, 可如若是真查起來, 卻異常棘手, 背後的利益相關者眾多,從上至下都是黑色。

    溫涼默然道, “某並非要爺徹查此事, 若真的捅出簍子, 對爺不利。隻是某派人順著桐花所供述的脈絡去查, 的確在京城尋到了幾處據點。若是爺允許,某便繼續派人往下挖掘。”

    胤禛允許溫涼調派人手,可此事與尋鄔思道的事不同,涉及到江南權貴的事情,有礙胤禛前程,溫涼不會擅動。

    胤禛擺手,“先生盡管去做便是。江南官場如今已經渾濁不已,渾水摸魚者眾多,完全沒有遮掩的必要。若是先生查出什麽,也可一網打盡。”

    溫涼因桐花而突然想起一事,他曾看過野史,康熙朝的確有過關於女子拐賣盛行一事的明察暗訪,可最後還是不了了之。據說此事的源頭出在太子身上,若真是如此……從此處下手,也不失為一招好棋。即便與太子無關,可此事依舊不妥當,溫涼提出此事,便是想著若有能為,也是好事。

    這是他打算往下挖掘的原因。

    太子,江南,這兩個詞連接在一起,溫涼不認為此事他不知情,那可是太子的地盤!或許那印章也跟此有關。

    此事了了,胤禛提起了另外的事情,“先生,那作坊裏頭,已經有了新型的酒類,隻是不知道符不符合先生的要求了。”

    數日前胤禛便收到了此物,隻是此事得等溫涼回來才知道是否合適,便一直留到今日。

    溫涼坦然說道,“某隻是有這樣的猜想,當初曾見有人受傷用烈酒清洗傷口,某以為若是純度更高的酒類或許能夠讓傷口減少發炎的可能。若是能提純出來也算是好事。”他直言不諱自己的短處。

    胤禛頷首,他喜歡的便是溫涼這份坦蕩。

    溫涼打算尋到了解決的辦法後,再仔細鑽研,或許此事也需要尋個傳教士來,若是能精通此事便更好了。

    “貝勒爺,此乃珍善閣這數月的收益,某發現,在同層比較下,珍善閣的收入節節攀升,許是有著新奇的念頭,然也可證明,其中實用性極大。敢問貝勒爺,這數年來,可有繼續派人航海出行?”溫涼把袖口的東西取出來,而後言道。

    胤禛抿唇,“三次,最後一次正在歸途中。”

    溫涼點頭,如此便好。

    “先生似乎對海外諸國的事情異常感興趣,此前也是先生特地建議出海,這是為何?”胤禛好奇道,若是尋常往事便也罷了,可出海這事暫時看不到明顯的效用,若不是胤禛自個感興趣,此事也的確難以成行。畢竟出海的代價極大,時常可能因為海上風雨而出事,尋常人難以支持。

    溫涼淡聲道,“海外諸國的發展,如今貝勒爺也是看在眼裏的,若是我等一直熟視無睹,對國家發展也無甚用處。朝中大臣大數皆以為西洋蠻夷,如今爺也是如此看待不成?”

    胤禛靠在椅背,淡定地說道,“先生的考慮的確有道理。”這幾次的航海的確打破了胤禛之前的固定認知,驕傲心理猶在,孤傲心情不複。

    “大清的確是具備強悍實力的國家,隻是任何一個國家都可能有盛衰的時候,若大清一直都帶著天.朝上國的心態,被人追趕上來又如何以待?某自是希望大清更加富強,如此,便是吸收西洋知識化為己用,也是好事。”

    胤禛一貫知道溫涼說話不留情,仍是被其話語中的意思所詫異。若是眼前之人不是胤禛而是其他人,眼下光是溫涼這幾句都能讓他付出偌大的代價。

    清朝的文字獄可不是在開玩笑。

    可胤禛看著溫涼清澈如琥珀的眼眸,心頭低歎,什麽時候溫涼能夠考慮到這件情況就真是奇怪了。他總是如此。

    胤禛失笑。

    溫涼坐在胤禛對麵,看著突然談著談著就笑起來的胤禛,他說的話有那麽好笑嗎?他有點茫然地想著。

    大半個月後,小院終於重新修築好,溫涼得知此事時正在伏案修改著以前所寫的文章。他扶著腰站起來,發現連續的動作會讓他的腰顯得更疼。他蹙眉想道,日後還是得勞逸結合才是。

    在原地做了好幾個動作舒緩下剛才的疼痛,溫涼去換了身衣裳,然後便隨著張起麟而去。

    張起麟笑意滿滿地走在前頭,躬身引著溫涼,“先生,雖小院重新落成,可師傅說還是得過幾日才能入住,您瞧著……”

    溫涼頷首,剛落成的建築的確是不能立刻入住。溫涼會去看一眼,著實是因為胤禛曾經說過會重新修築個書屋,這才讓溫涼起了幾分好奇的心思。

    到了小院前,綠意隨著溫涼看著眼前完全不似正常院落的小院,心中好奇簡直就要突破天際。這……這種規格還是過高了。

    溫涼熟視無睹地隨著張起麟進去,甫一進入院內,那種與眾不同的感覺便越發明顯了。小院的占地至少擴建了一倍,最為明顯的便是那新建起來的書屋,占據了將近一半的地麵。平素的房屋倒是顯得小了些。

    這種別具一格的修築實在奇特,溫涼見了卻是喜不勝收,他繞著屋內走了一圈,看起來很是滿意。

    張起麟心裏也是鬆了口氣。這屋內是他負責督建的,這奇怪的圖紙當初也是他送來給師傅修築,如今能得到溫先生的稀罕,才是最要緊的。

    果然,貝勒爺還是了解溫先生。

    溫涼回到外書房後,心裏澄明,看起來心情還算不錯。等到他入屋後,綠意站在屋外把該做的事情吩咐下去後,便若有所思地躲在廊下做活計。

    銅雀剛盯著下麵的侍從做完活,眼見著綠意回來,便湊到她邊上去,看了幾眼忽而說道,“你有心事,你這幾眼做錯了。”綠意低頭看了下,的確是繡歪了。她歎了口氣,又把它們一針針拆出來,“的確是有點事,過去就沒關係了。”

    銅雀嗤笑了聲,“你這模樣是要騙誰呢,如果真的沒事,就別擺著這種苦悶的臉色,看著還真是讓人想揉搓兩下。”

    綠意頭都不抬地說道,“若是不想看就進屋去,我也沒請你來看不是?”

    銅雀嘟了嘟嘴,看起來不情不願,又挨了過去,“好了,說兩句都不樂意。看起來比桐花還要苦悶。”

    桐花入府後,就一直很安靜,除了當初求溫涼尋她家人後,便沒再說過其他的事情,一直都安安分分的。綠意叮囑了銅雀去仔細看好桐花,畢竟桐花的身份若是有虛假,那可是件大事。

    經過了朱寶一事後,綠意不再信任任何人,便是連她自己也不例外。雖然看起來很可悲,但綠意是真心希望溫涼不要信任任何人,在這樣的環境下,相信誰都是一場災難。

    “她看起來沒什麽問題,就一直很安靜。做活也很勤快,不過晚上偶爾會躲在被褥裏哭。”銅雀漫不經心地說道,做下人的哪裏沒經過苦難,雖桐花的遭遇看起來是苦了點,可論起難處,到底還是養尊處優過,怎的都比他們這些一直伺候人的看起來強些。

    “好了,該做什麽做什麽去,不要湊在這裏。免得被人說先生養了一群懶貨。”綠意推了推銅雀。府內溫涼的待遇是頭一份,其他人看著眼熱也實屬正常,溫涼不在意,綠意可不想主子被他人說。

    銅雀離開後,綠意拿著布料走到屋外對著陽光看了幾眼,忽然深深了歎了口氣。她怎麽覺得,就算留在府內,對先生來說也不定是件好事。怎麽瞅著都覺得貝勒爺……希望是她想得太多了吧。

    ……

    數日後,溫涼又一次被康熙請入宮內,這一次康熙也沒什麽大事。前段時間被溫涼陪伴習慣了,這偶爾想起有什麽好頑的東西還會第一份想到溫涼,這份寵愛已經漸漸從移情作用變成真心疼愛。

    畢竟溫涼這種性格,遇到相性好的還真的覺得很可愛。

    例如現在,康熙在乾清宮坐著,召來的西洋畫師還沒來的時候,他還笑眯眯地和梁九功說道,“……看起來是個刻板的性格,豈料都是虛的,朕這些年,還真的沒見過這麽實誠的孩子。”

    梁九功拱手道,“溫先生的確別具一格。”

    康熙帝今日看起來心情很好,早朝也很安靜沒什麽大事,手頭的奏折也批改得差不多,眼下正是清閑的時候,便打算把日前尋來的西洋畫師找來畫兩幅畫像,眨眼間便想到了溫涼,眼下便樂嗬嗬地等著溫涼過來。

    “這小子的性格著實……”康熙帝想著溫涼偶爾看似默然實則懵懂的模樣,哈哈笑道,“這麵子上看起來倒是和老四頗為相似,不然也不會如此。”

    梁九功隻是笑著,他知道萬歲爺隻是需要一個聽話的人,並不是真的要人搭話。

    等西洋畫師到了不久,溫涼也很快就過來了,康熙帝召著溫涼在畫師麵前坐下,“溫涼,今日你就給我好好坐在這,等著畫師畫完我看看如何。”

    溫涼一臉茫然地被塞了個裝飾的東西,然後坐在涼亭內不能動彈。

    康熙坐在不遠處笑道,“感覺如何。”

    溫涼木然道,“很僵。”西洋畫的作畫過程溫涼的確不知道,可這等待的過程他卻是知道的,需要保持一個姿勢不動,這一兩個時辰的時間是最少的。

    好在如今已是秋高氣爽的時候,溫涼坐在亭內也不是那麽難熬,而且康熙在不遠處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溫涼聊著,看起來也不是那麽痛苦。等到那畫師終於開始給溫涼的衣裳塗色時,他聽到了一點聲響。

    康熙帝是在禦花園作畫,在層層掩映下,剛進來的人並不能夠很清楚地看到涼亭中有人在。在亭內能夠清楚地聽見那剛入內的人的對話。

    胤禛和胤禎,還得再加上胤祥。

    “四哥,四哥你別走那麽快呀!”胤禎走在胤禛身後不滿地說道,“就算四哥不打算幫幫我,也別一臉嫌棄好不好,這又不是什麽難事。”

    胤祥嗤笑道,“不是什麽難事,你怎麽不自個做,居然還想著來找四哥給你找補,十四你真是厚臉皮。”

    胤禎皺著臉說道,“嘿,老十三,四哥是我哥,給我做做怎麽了?”

    胤祥優哉遊哉地說道,“的確沒什麽,不過四哥要走出禦花園了。”他閑閑地指了指走在前麵的胤禛,他們的四哥可完全沒在意他們在吵鬧的是什麽內容。

    胤禎連忙撲著往前麵去,腳下不穩,連續兩個踉蹌後,他勉強同一個不怎麽優雅的姿態站直身體,一抬頭……已經到了康熙麵前。

    胤禎一臉震驚,連忙站好請安,“皇阿瑪吉祥——”剛才的對話不會被皇阿瑪聽得一清二楚吧!

    站在他前麵的胤禛也有點驚訝,沒想到康熙會在這裏,身後的胤祥聽見動靜,也趕著來上前請安。

    康熙帝倒是沒怎麽生氣,畢竟這幾個之間關係好,總好過被他看到爭個你死我活的畫麵。但他還是假意生氣,“十四,都這麽大了,還和你四哥打打鬧鬧可不是該做的事情。”

    胤禎扁著嘴低頭,胤禛拱手說道,“十四隻是有點著急,還望皇阿瑪不要責罰。”

    康熙帝見著胤祥也要求情,擺擺手道,“行了,這麽點小事,難道還要特地興師動眾……”他還沒來得及問到底發生了何事,身後的畫師便停下了動作。他畫好了。

    畫師停下了,康熙的注意力自然被轉移,他興致勃勃地站起身來走到畫師身後,仔細地端詳著畫中的溫涼。而康熙一起身,被他擋在身後的溫涼便露出身影。

    溫涼見著畫師已經停住了動作,手裏的裝飾品也被他順其自然地放到了桌麵上,而後整個人從原地站起身來。坐了一個多時辰不動,就感覺整個人都要僵硬廢掉了。

    他姿勢不太文雅地舒展著身體,而後注意到了幾道目光的注視,又淡然地收斂起來,側目看著那方向。

    “爺,十三爺,十四爺。”溫涼拱手說道。

    連康熙都不需他跪拜,麵對這幾人,溫涼也沒有動作。還沒等胤禎生起憤懣感,便聽站在身前的胤禛問道,“先生緣何在此?”

    康熙懶懶地道,“是我要他過來的,怎的,皇阿瑪找你要個人,都不舍得了?”

    胤禛拱手,“兒臣不是這個意思。”

    康熙帝的話帶著調侃的意味,倒也沒真的生氣。他抬手把溫涼召過來,“看起來的確不錯,你看看如何。”

    溫涼漫步走到康熙身邊,看著畫像上的人凝視了幾息後,吐露出一個字,“醜。”

    原諒溫涼,他對西方任何一種除了寫實派的畫法外的所有畫法都帶著一種審美不清的狀態,如果現在給他作畫的是東方寫意派,估計溫涼也是同樣的態度。

    康熙帝朗聲大笑,“溫涼啊溫涼,你這個眼光可不怎麽樣。”

    溫涼認真道,“我不長這樣。”他伸手指了指那畫。他自然知道不同的畫派有著不同的風格,隻是眼前的風格是溫涼不喜歡罷了。

    康熙帝把胤禛叫前麵來,“給你家先生好好看看,他管這樣的叫醜。”

    胤禛袖手站在身後,仔細地看了一遍後,道,“的確是幅好畫。”康熙這才滿意地點點頭,看著溫涼道,“給我回原位去,再畫一幅。”

    溫涼微噘嘴,雖然隻是轉瞬即逝的片刻動作,卻恰好落入了胤禛的眼中,敲碎了他眼眸中平靜的波光,他的呼吸有片刻的停頓。

    康熙讓著畫師給康熙和溫涼一起畫了幅畫,三個兒子被他毫不留情地趕走了。胤禎一臉懵逼地走出禦花園,回頭看著被樹木掩蓋住的亭子,“皇阿瑪什麽時候那麽看重溫涼了?”

    胤祥抬手給胤禎摘了片葉子,它很調皮地藏在胤禎的耳郭上,“從南巡回來的時候,就一直有傳言皇阿瑪很看重四哥府上的先生,你難道是今日才知道?”

    胤禎喃喃自語道,“我知道這件事情,可……”可他沒想到皇阿瑪的那種寵愛是發自內心的寵愛,而不是那種看待逗趣解悶的玩物。

    胤祥漫不經心地甩了甩手腕,“這有什麽,上次皇阿瑪特地召了溫涼伴駕去避暑山莊的時候,難道你還沒看清楚這件事情嗎?”

    胤禎抬頭看著站在身側的胤禛,心中很是好奇,四哥現在在想什麽。他可算是知道為何八哥從一開始就盯上了溫涼。雖不知道溫涼為何會被皇阿瑪這麽看重,可是這種看重落到各位阿哥身上是實實在在的好處。

    胤禛此時並沒有想什麽特殊的東西。

    他隻是不住地回想著剛才那瞬間溫涼下意識的噘嘴,那一刹那的悸動讓他有點把持不住。胤禛皺眉走在前麵,大步流星的模樣差點讓後麵的兩位小阿哥以為他在生氣。

    身後被遠遠拋開的禦花園中,溫涼一臉冷漠地看著畫師的方向,許久後那個畫師終於忍不住停下畫筆,用著半生不熟的漢語對溫涼比劃道,讓溫涼把臉色放輕鬆點。

    身邊康熙的哈哈大笑聲讓溫涼的臉色板得更加嚴肅。

    好容易等到畫師把兩幅畫都畫完後,天邊已經有些擦黑了。溫涼活動著筋骨,深深以為日後絕對不能再畫像了,這種痛苦的經曆不能再有第三次。身側的康熙倒是神采奕奕,完全不受影響,他抬頭看著天色,下意識地問道,“如今上書房那頭,該還是在講課吧。”

    梁九功躬身道,“是的,萬歲爺。”

    康熙帝背著手道,“溫涼,活動活動,別跟個小老頭一樣。”他這是打算去上書房看看情況了。

    溫涼淡聲道,“是萬歲爺身體好,與溫涼的年歲無關。”

    康熙帝被溫涼無意間的一句話說得心情更好了些,帶著人便往上書房過去了。

    上書房。

    此刻正是臨近下課的時候,在上麵講課的太傅也帶了些懶懶的意味,不過說話的時候還是鏗鏘有力,見著哪位不認真便下去敲敲桌子。隻是有兩三位是他不敢太過肆意的,那幾位正好坐在最前麵,太傅對他們偶爾的小動作也視而不見。

    弘晢是這一批裏麵最出頭的學生,雖是太子的長子,然態度端正,學習刻苦,太傅也很是喜歡。作為次子的弘晉便有些走神了,而直郡王的長子弘昱更是直接撐著下巴在打瞌睡,這三個人剛好連著直線坐在最中間,被太傅看了個正著。

    他無奈移開眼睛,點了個看起來也有點走神的人起來,“……此為何解?”他的問題出來後,站著的弘暉胸有成竹,口齒朗朗地把自己的解釋回複出來。

    太傅滿意地點點頭,四阿哥家中這位公子雖晚些上學,可才識還是不錯的。不過這也是極致了,太傅也不會像對太子爺直郡王的孩子那樣極盡讚譽。

    弘暉坐下後,緊張的心跳才慢慢平複下來。他剛剛的確是走神了,好在這段內容他在府內提前複習過,不然此刻可便丟臉了。

    弘暉在上書房呆了一段時間後,知道上書房雖隻是皇子皇孫讀書的地方,本該是個清淨的場所。可弘暉自從第一天入學後,便知在皇家沒有什麽地方是清淨的。上學第一日,他便被人給了下馬威,而當時負責上課的太傅並沒有任何的表示。

    他這才明白了阿瑪額娘的叮囑意味著什麽,這同時也代表著兩種不同的方式。

    弘暉猶豫了半日後,毫不猶豫地報複回去了。他心知隻要不鬧出大事,如今他們這些皇孫做出的任何事情落在阿瑪他們眼中隻是玩鬧,隻要守住界限,絕對不會出事。

    弘晢他們能夠那麽肆意,自也是察覺到這點。至於為何阿瑪明知道大伯伯和二伯伯的身份後還這麽叮囑他……弘暉會裝作對一切都不知道。

    一旦知道弘暉不是個欺軟怕惡的性格後,敢欺辱他的人就少了。至於弘晢那幾個是一貫不怕人的,彼此間各有吃虧的時候,弘暉也不算弱。

    弘暉撐著下巴看著太傅,知道不能表現出剛才那種茫然的感覺,便一直把視線虛浮地落在了太傅身邊,果不其然發現太傅的注意力又落到在了前頭那幾位身上去了。他把一個哈欠掩蓋在袖子裏,然後百無聊賴地用一餘光瞄了眼窗外。

    ……咦!

    弘暉差點沒跳起來,他竟然看到了溫先生!

    弘暉下意識坐直了身子,甚至沒來得及意識到旁邊那片明黃色是什麽,在心中迅速地把事情給想了一遍。他聽著弘晢說過,皇爺爺似乎對府上的溫先生很是看重,弘晢上次堵他的原因就是這個……難道現在皇爺爺在外麵?!

    溫涼在弘暉的視線瞄過來的時候便注意到了他的走神,隻見弘暉像隻受驚的小兔子一樣驟然坐直了身子,頓時引起了身前康熙帝的悶笑。剛才弘暉的流暢回答自然也落在了他的眼中。

    康熙帝滿意地點點頭,又看了好一會,這才帶著溫涼進去了。

    康熙出現在上書房自然引起了一小陣震驚,然後走神疏忽的便開始緊張起來了。世人都知道康熙帝是個勤奮愛學的人,年輕的時候更是經常徹夜讀書,手不釋卷。

    對著皇孫們不走心的行為,自然是不喜歡的。

    果不其然,康熙先是說了幾句不鹹不淡的話後,站在前麵背著手道,“……弘晉,弘昱,弘……”他連著點了好幾個剛才心不在焉的皇孫,“在爾等眼中,上書房便是一個可以嬉笑玩鬧的地方?”

    康熙帝低沉的嗓音在屋內回蕩,被點到名字的皇孫臉上都帶著絕望的神色,在這裏被皇爺爺教訓後,等回去後又得被家裏阿瑪額娘再重複責罵一遍。

    康熙毫不留情地給這幾個布置了沉重的作業,這才舒緩了語氣說道,“弘晢,弘暉,你們兩個很好。日後要繼續保持。”

    弘晢弘暉兩人平日雖不對付,可此刻兩個都是同樣的模樣,坐直了身子,小臉微紅。

    要得到皇爺爺的一句褒獎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溫涼全程都和梁九功一樣站在身後做個背景板,等到康熙帝把該說的都說了,該罵的都罵了後,這才慢悠悠地背著手出門。

    康熙帝隻要來這麽一趟,便能夠激勵起他們至少數月認真學習,的確是樁很好的買賣。

    康熙帝側頭看著在身後一直很安靜的溫涼,“溫涼,你的感覺如何?”

    溫涼抬眸看著身前的康熙帝,“皇上想要溫涼說什麽?”

    “說你想說的。”康熙帝笑道,他可不想著從溫涼這裏還聽到一大堆虛無的客套話,那些東西他想聽自然可以在梁九功嘴中得到。

    溫涼抿唇,“太傅不太盡責,學生並不畏懼他。”

    康熙帝搖頭,“他們皆是皇子皇孫,自有旁人畏懼他們的道理。”康熙帝不認為他的子孫需要畏懼旁人。

    溫涼坦然言道,“溫涼所說的並非這種畏懼,而是學識的折服。不論是太傅也好,學生也好,若是師長不足以用自己學識讓學生認真,便是不夠的。”

    康熙帝掂量著溫涼所說的話,頷首道,“從這角度來說雖然新穎,倒也沒錯。”能被康熙選來作為上書房的滿漢師傅至少得是大學士,而且康熙也是知道他們的文筆才華。

    隻是正如溫涼所說,這一批都是皇子皇孫,能夠讓他們折服守心的太傅可難尋……他的目光突然落在溫涼身上。

    溫涼和康熙帝的視線對上,冷靜開口,“某不成。”

    康熙帝很是無賴地摸了摸下巴,“我覺得還成。”

    “某真的不成。”

    康熙帝懶散地在前麵溜達著,“過段時日再說吧,梁九功,吩咐今日弄清淡點,溫涼看起來有點上火。”

    溫涼默然,他覺得他不上火。

    溫涼自然而然地跟在康熙身後,陪著康熙用完膳食後才出宮。

    等到溫涼回府時,天色幽黑,風有些大,搖搖晃晃的燭光讓人看不太清楚路。溫涼剛到外書房,守在門口的蘇培盛連忙躬身,“先生,貝勒爺先前吩咐了,等您回來的時候便請您過去。”

    溫涼也正有想和胤禛說的事情,便隨著蘇培盛入了屋內。

    屋內並無人,溫涼坐下後,又見著蘇培盛匆忙忙地給他備好茶水,“爺去了何處?”

    蘇培盛道,“半個時辰前去了內院,該是回來的時候了。”

    溫涼頷首,捧著茶盞慢悠悠地喝著,今日皇上特地去了上書房,如今胤禛前去關心一下弘暉也實屬正常。

    過不多時,胤禛回來,入屋便見著溫涼老神在在地坐在椅子中喝茶。胤禛神色稍緩,踱步到溫涼對麵坐下,“先生今日看起來很是悠閑。”

    溫涼淡然道,“僵硬地坐了一日,的確很是悠閑。”大半的時候都耗費在西洋畫家的畫架前,如果溫涼最開始知道是為了此事,或者他會選擇裝病。

    胤禛眼中流露出笑意,今日他的確是看出了溫涼那隱隱的沮喪氣息,“那畫家的功底很是不錯。”

    溫涼不說話,繼續喝茶。

    胤禛忍不住笑出聲來,擺手道,“罷了,知道先生是真的不喜歡了。這事不說,尋先生過來,是想和先生說道,此前先生曾提議過的東西,已經開始落實了,等過數年,該是能看到不同。”

    溫涼思索片刻後,方才意識到胤禛說的是溫涼初到此地時曾奉上的關於農業的策略,當初有很大一部分並不適合,因而一直留到今日胤禛手有餘力的時候,才開始一步步落實。

    溫涼淡涼道,“這本是爺的功績,出力的也是爺。爺不需要特地告知某。”

    胤禛搖頭道,“我已然把這件事情的始末告知了皇阿瑪。”

    溫涼蹙眉看著胤禛,胤禛淡然道,“當初你我計劃時,都是站在你的身份不能被拆穿的立場上。可如今皇阿瑪已然知道你的身份,如此再把以往的事情拆開來,對先生並無用處。”

    溫涼思忖片刻,“爺,若是萬歲爺得知這些事情,對你而言才是無用。”相反,溫涼的能力越被康熙所知道,溫涼所做的事情被康熙知道得越多,胤禛的處境便多了更多的不確定性。

    人心莫測,誰都不清楚康熙帝到底是何想法。

    胤禛道,“先生與皇阿瑪的相處時日漸多,以你的意見,皇阿瑪對你的何看法?”

    “起初是愧疚補償,如今已經漸漸化作……”溫涼話到此處有點遲疑,他對情感的確是薄弱處,“喜愛?”

    胤禛頷首,靠著椅背道,“皇阿瑪如今看重你,不帶著任何的利益相關,在我們這群阿哥裏已是找不著了。”

    康熙帝或許知道胤禛的心思,或許不知道。但溫涼和胤禛這兩個人,在康熙帝的眼裏是割裂開來的,溫涼是溫涼,胤禛是胤禛。

    至少目前是這樣。

    溫涼點頭。

    胤禛也沒再說關於他的想法,兩人的對話自然而然地轉換到了今日康熙帝去上書房的行徑,“據弘暉的說法,今日皇阿瑪過去僅僅隻是為了敲打敲打,先生如何看?”

    溫涼道,“萬歲爺該是知道了上書房的某些……爭端。”他皺著眉替換了個不怎麽好的詞語,“某端詳過,被敲打的都是些比較出頭的。且如今萬歲爺對上書房的氣氛很是不滿意,或許會有變化。”

    上書房如今大部分都是皇孫在學習,胤禛會看重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萬歲爺打算讓某充當上書房的師傅,不過某拒絕了。”

    溫涼這最後一句話著實讓胤禛詫異,康熙帝此前挑選上書房滿漢師傅的標準他也知道一二。溫涼與他們並不搭邊……等等。

    胤禛仔細地思索片刻後,謹慎道,“許是我此前的進言,讓皇阿瑪重新評判了你的情況。”

    溫涼微挑眉峰,“某並不適合與皇孫牽扯過多。”胤禛也心知此事,卷到裏麵可算不得是好事一件。

    隻是此事還需等待日後康熙的想法,此刻思索也無法變更康熙帝的意見。

    溫涼在書房內待到將近子時才離開,蘇培盛送著人回去後,這才回來候著。胤禛的姿勢從剛才蘇培盛出去到現在回來一直沒有變化,靠著椅背,指尖在扶手上似有似無地敲打著。

    片刻後,在蘇培盛原以為一切照舊的時候,胤禛忽然起身往門外走去,蘇培盛有點猝不及防地跟了上去,“爺這是去哪兒?”眼下夜深,難不成貝勒爺還想著去院落裏走走?

    豈料胤禛丟了一句話把蘇培盛砸得頭暈眼花,“內院。”

    蘇培盛砸吧砸吧了這句話的潛在意思,頓時驚悚了幾息。他在胤禛身邊伺候了這麽多年,從康熙三十九年的時候就隱隱覺察到了胤禛對男女之色越發不上心。

    當時的蘇培盛以為是貝勒爺在佛道上的心思越發深了,對男女之色不假顏色也實屬正常。如今胤禛膝下也有數子,閑散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誰都沒想到,這一閑散到了今日,胤禛幾乎都沒再沾染過女色,如今府內那兩位新入府的格格,胤禛更是碰都沒碰過。

    蘇培盛不敢妄加揣度究竟如何,偶爾新起一兩個念頭都被他狠狠地壓了下去。

    今夜,難道貝勒爺又重新開竅了?!

    胤禛穿過庭院,從前院徑直走到了內院的銜接處,繼而入了內院。福晉安排人的習慣,他心裏很清楚,雖不記得那兩個新入府的格格在何處,可胤禛步調不停,也走到了正確的地方去。

    武氏聽到外麵動靜時還難以置信,她今夜本來便是有些失眠,早晨拜見福晉時,側福晉李氏對她的冷嘲熱諷,武氏到今日還記得。早知如此,便和耿氏一般裝病更好,免得和側福晉撞上,便是福晉,對側福晉還很是放縱,她們這些不受寵的,又能如何。

    胤禛入內時,武氏連手腳都不知道怎麽安放,小心翼翼地看著隻見過兩麵的貝勒爺,整顆人都瑟縮起來。

    “妾身見過貝勒爺。”武氏行了個福禮,示意丫鬟去沏茶後,又躡手躡腳在旁邊坐下,連手腳都不知如何安放。

    胤禛不說話,武氏更不敢說話,眼見著夜色越來越深,武氏張了張口,頭一次經曆的她也不知道如何勸爺去休息,這樣會不會顯得她很是主動,會不會讓爺心生不喜?

    就在武氏左右遲疑的時候,坐了小半個時辰的胤禛忽然起身,駭得武氏臉色煞白。胤禛看著小心看他的侍妾,淡漠地說道,“你好生安歇吧。”

    此話說完後,胤禛徑直出門去,讓武氏茫然無措,她做錯了什麽嗎?

    蘇培盛在外麵打了小半個時辰的蚊子,原本還想著今夜就得在外頭候著了,畢竟這屋連門都還沒關上,想必等到真的開始都不知道什麽時候了。正這麽想著的蘇培盛一抬頭,眼見著胤禛出來了,心頭一驚,連忙湊上前去,卻見著貝勒爺徑直往院落外走去。

    夜色深沉,月牙掛在天上,星辰璀璨,掩蓋了淡涼如水的月色。今夜無雲,便是沒有燈光,星輝落地,庭院清晰如晝。

    蘇培盛聽見胤禛淡聲囑咐,“明日給新來的那兩個賞賜些東西。”片刻後,又複言,“今夜這個,賞賜厚些。”

    蘇培盛應是。

    微風拂麵,夜晚總是比白日涼些,胤禛漫步走回去,隻覺得臉頰微微發疼。他不在意地用手背擦了擦,麵無表情地看著身前畫廊的幽黑。身體內隱隱的躁動並不曾消失,哪怕外頭的風勢再大,反倒是助長一般,更令人蠢蠢欲動。

    情之一字,唯有獨鍾。不是那個人,總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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