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峰永遠無法忘記那個夏日的夜晚，蟬鳴從未停歇，蚊蟲也揮之不盡地在他們身邊紛飛，昏黃的燈光把蘇倩的臉色照得蠟黃蠟黃，墨峰覺得她瞬間就老了好多。

    “小倩……你願意跟我一起走麽！”墨峰深吸了一口氣，再次向她確認。

    不知道是不是墨峰心裏在靜靜企盼著蘇倩點頭，蟬鳴突然變得更加聒噪，令他無法心安。

    蘇倩後退了一步，抬起頭看著墨峰的眼睛，幾年過去，墨峰已經比初認識的時候長高了不少，反倒是比自己還要高出半個頭了。

    “對不起……小峰……我的家人都在這裏，我沒辦法跟你就這樣一走了之。”

    她盈滿淚水的眼裏是無盡的哀痛，令墨峰的心不由得一揪。

    “那……那怎麽辦！”墨峰焦急而煩躁，狠狠地跺了跺腳，“那這樣！小倩！你就等我回來娶你好不好！”

    蘇倩卻隻是哭，說不出任何話來。

    墨峰記得大吼了一聲：“你究竟要怎樣啊！與我一同去大城市也不願意，在這裏等我也不願意！你能給我說個明白麽！”

    他的臉因為發怒而漲得通紅，整個人像個雖是就要爆炸的氫氣球。

    蘇倩被他這一聲地愣住了，表情僵在了臉上，她癡癡地望著心上人煩躁不安的表情，突然間發現自己的那麽的自私。

    她沒有告訴墨峰，自己剛剛出門的時候，就和家裏大吵了一頓，他思想保守迂腐的父親說她早就到了該嫁人的年齡，怎麽還好意思厚著臉皮在家裏白吃白喝。

    她現在還依稀記得父親對她投來極為嫌棄的目光，他今晚喝了點酒，有些微醺，黑著臉繼續喋喋不休。

    “你說那墨峰小書生有什麽好的！還要讀那麽多年書，都是死讀書，讀死書！沒我這農活幹起來踏實！他以後到底能不能混出來還不一定，鎮上賣酒的周姓人家就不錯，老實本分，也不會虧待你！”

    他指著蘇倩，語氣裏是滿滿的不屑：“也算你小妮子有福氣，他家就是看中了你多少還會個算術，娶進門以後就能直接進賬房管錢了！多好的一個差事啊，哈哈哈，重點是，他家賣酒，我這個老丈人以後還能少得了好酒喝麽？”

    父親自私自利的嘴臉在蘇倩眼裏逐漸融化，想起來就覺得胃裏一陣翻騰，她不敢出聲反駁，隻是一個勁地哭，她母親早就是個逆來順受的本分農婦，在一旁沉默地低著頭，也無法為她說上話。

    終於，等到父親喝醉了睡著後，蘇倩才趕緊趕出來，跑到村口與墨峰碰麵。

    蘇倩奔跑而來的這一路上想過許多可能和台詞，卻又被自己一一否定。

    她想過和他一起去城市，可是她放心不加年邁的母親，不知道自己這樣偷偷逃走，喝醉酒的父親會如何打罵她。

    她也想過說服父親，等墨峰畢業，但依照他父親的性子，估計隻要墨峰離開去了大城市，肯定就張羅著把立馬把她給嫁出去吧。

    若是祈求墨峰現在就娶自己呢？自己重利重財的父親，開出的禮金，就足夠讓此刻的墨家望而卻步了。

    蘇倩腦海裏亂成一鍋，閃過的無數可能都被自己一一否決，她越想越絕望，越想越不安，感覺麵前的道路那麽黑暗而漫長，怎麽跑都跑不完。

    直到麵對比他還要焦急不安的墨峰，蘇倩的心裏還逐漸想明白，或許這一切，都是自己太多自私了吧，我有什麽理由，把個人的煩惱，徒勞地施加給墨峰呢。

    他那麽聰明博學，根本就不屬於這裏，他就應該展翅高飛，而自己這輩子都無法與之陪同，他所能周旋的那片廣袤的天空，自己隻能抬頭遙望，輕聲歎息。

    想到這，蘇倩頓時感覺鬆了一口氣，她露出了一個釋然的微笑，對她撒了第一個謊言。

    “不用擔心，小峰，我等你。”

    “真的麽？”剛還痛苦萬分的墨峰突然感覺頭頂的天空好像晴朗了，他喜出望外地看著蘇倩，“你願意等我了？！”

    “是的，我等你。君當做磐石，妾當做蒲葦，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蘇倩一字一頓的，念出了他教給她的，《孔雀東南飛》裏的詞句，她目光堅定而晶瑩，如同明亮的寶石。

    巨大的喜悅如同空氣一般無孔不入地流進了墨峰的身體裏，他麵容流露出喜悅的神色，對蘇倩重重的點了點頭。

    “說好了！你等我！我們……我們拉鉤鉤！”

    如同初次見麵之時，墨峰深處了小拇指，昏黃的路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空無一人的小廣場上，年輕的戀人麵對麵站著，空氣裏都是夏季幹燥的氣息和草木的芬芳。

    “好，我們拉鉤鉤。”蘇倩點了點頭，伸出手，牢牢地勾住了墨峰的小拇指，而她眼底可以掩藏的悲哀和絕望，卻沒有被墨峰捕捉到。

    夏季的風有些粘稠，吹在人臉上都感覺癢癢的，而墨峰和蘇倩就這樣彼此麵對麵地站著，久久不動，如同一幅色彩凝重的油畫。

    時光飛逝，鬥轉星移，墨峰如願地背起行囊上路了，在車站的候車大廳裏，蘇倩來送他最後一程。

    她今天還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了一件新買的碎花連衣裙，不施粉黛的小臉因為激動而有些紅撲撲的，紮了兩個馬尾辮，看起來尤為青春可愛。

    “給，這個是饅頭，在路上吃的，裏麵每一個夾心都不一樣哦！”

    “還給你裝了一瓶水，渴了喝！”

    “還有這個這個，上次你畫我的自畫像，我雖然很想留著，但是還是送給你好啦，讓你想我的時候可以看看！”

    蘇倩囉裏囉嗦個沒完，墨峰卻很享受她的嘮叨，臉上因為害羞而紅撲撲的，一直撓頭傻笑，連連答應下來說好。

    “哎沒想到你居然給我準備了這麽多東西，我媽讓我帶的行李就夠多了，生怕我在大城市裏吃不飽穿不暖似得！”墨峰假裝埋怨地說道，突然盯著蘇倩，目光不再偏移，半開玩笑又真誠無比地說。

    “我應該把你帶上，就夠了。”

    蘇倩被他調戲地小臉刷一聲就紅了，立馬低著頭嬌聲罵他不正經。

    “好了，車都來了，我先走啦……我寒假就回來看你，給你帶禮物！”墨峰的語氣裏滿是對新生活的向往，心裏早就飛上了十萬八千裏的高空了。

    “我……我話還沒說好完……還有這個……”蘇倩趕忙追了上去，從懷裏拿出了厚厚一疊的信封，遞給他。

    “我……我買了好多好多，你能和我寫信麽……不用太頻繁的，幾個月一次都可以……我……”

    蘇倩有些緊張，說話支支吾吾，墨峰看她害羞的神色哈哈大笑了起來，認真地把信封放進了背包最深處。

    “我答應你，至少每個月都給你寫一封，好不好？”

    那個時代的信件都很慢，郵政一封信在路上就要一兩個星期，一來二回，一個月最多通信來往兩三封就算多了。

    蘇倩點了點頭，臉上露出祝福的笑容，她其他複雜的情緒都被埋藏地很深很深，正值興奮的墨峰根本沒有察覺她有什麽異樣。

    車已經停在了路邊，陸續有等候的人拖著行李上車了，他們二人也往車門走去。

    蘇倩有些緊張，手緊緊拽著裙子，嘴角顫抖，似乎想說什麽，卻又沒有勇氣說出口。

    是那個年代，人們含蓄而羞澀，“喜歡”這種表白的字句，幾乎有些恥於說出。

    看著馬上就要走到車門前了，蘇倩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起來，她鼓足了勇氣，張了張嘴，正要說出什麽，走在前麵的墨峰卻突然停住，然後猛地一個回頭。

    因為蘇倩跟他很近，這個回頭，兩人的鼻頭幾乎就要裝上了，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外界的一切嘈雜仿佛都被施了魔法一般消失不見，他們甚至能夠清楚地聽見彼此急促的呼吸聲，一下一下，熱氣吹拂在各自的臉上，兩人都紅透了臉。

    “小倩，我……我喜歡你！”

    墨峰的聲音因為幸福而略帶顫抖，他低下了頭，飛快地在蘇倩臉頰上落下了淺淺的一個吻！

    蘇倩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周圍的空氣都凝固住了，臉頰上一陣酥麻的觸感，令她整個人直接從耳根紅到了脖子。

    沒等蘇倩反應過來，墨峰就飛快的跟著人流上了車，隻在最後進門的時刻回了個頭，對她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燦爛微笑，整潔的牙齒在太陽的照耀下似乎閃著光芒，但瞬間又被淹沒在了人群裏。

    這一切轉瞬即逝不過短短一分鍾，但對蘇倩來說，卻宛如度過了一輩子。

    是的，蘇倩非常清楚，他這一走，自己這一輩子，就已經結束了。

    她不會等他，下周就是她的婚禮，她這輩子都不會讓自己再去見他，在去尋找他了。

    而離去的少年對少女的決心卻渾然不知，他隻是充滿了對新世界的向往與追求，包含著一腔熱血，打算出人頭地後回來風風光光迎娶她。

    卻不知，她等不到了。

    墨峰最後回頭的那個微笑令蘇倩的心裏情緒的巨浪久久難以平息，她捏著裙角的手裏已經沁出了細細的汗水。

    車裝滿了人，搖搖晃晃地發動駛走了，在蘇倩的視野裏變得越來越小，載著她青春的愛情和幻想，遠去，別離，知道消失，再也不見。

    而她唯一能夠有所寄托的，就是墨峰答應與她來往的那一封封書信，它們將會成為她日後漫長乏味的生活裏閃爍光亮的寶石。

    “再見了，墨峰。”

    蘇倩從嘴裏緩緩吐出幾個字，聲音平靜如水，仿佛用盡了她最後的青春。（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