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洶湧，順著一股洪荒之力，席卷了墨峰的全身。

    關於蘇倩的零星碎片，她的微笑，她的撅嘴，她飛揚的裙角和在田埂上沾著泥土的小腿肚，都開始瘋了一般在墨峰的腦海裏翻湧，快要把他整個人都吞沒了。

    那些畫麵棱角鋒利，毫不留情地刺破墨峰的大腦，令他不由得緊皺眉頭。

    麵前頭發微卷的少年，仿佛來自時空的另一端，他滿載風雪和塵土，就這樣突然出現在了墨峰麵前，令他猝不及防，難以適應。

    順著少年翻湧而入的寒冬凜風也無比喧囂，似乎在提醒著墨峰，這裏才是現實。

    他眯起了眼睛，細細打量起眼前的少年，蒼白的雙手止不住地顫抖。

    “你母親……還好麽……”喉嚨哽咽了片刻，終於擠出了幾個字。

    蘇澤言看著麵前有些上年紀的老人，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了斑駁的紋路，他發間已然有些微微的發白，早已不是當年田埂上飛馳的少年。

    看著他眼裏的期待和欣喜，自己竟然有些不忍打破這個老人家最後的一絲幻想。

    “家母……已經過世了……否則我不會過來找你。”蘇澤言言辭委婉，輕聲說道。

    也許是蘇澤言尚且年幼，沒有捕捉到墨峰在期待之餘眼底早就鋪上了一層淡淡的哀傷，他是從商業最低沉摸滾打爬的人，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位，早就不是那個一腔熱血相信幻想的少年了。

    他心裏十分清楚，這麽多年都了無音訊，她的兒子卻突然找上門來，她不在人世的可能性很大很大了。

    但即便是心裏存有期許，墨峰也願意開口先寒暄一段。

    墨箐箐挑了挑眉毛，細細觀察了下眼前的局勢，心裏有股說不出的憤怒。

    原本對墨奕沉和墨奕揚兄弟二人的責罵還沒有結束，就被這突然插入的蘇澤言轉移了話題，眼看著馬上就要逼迫墨奕沉認錯了，這怎麽突然冒粗來個老爺子的＂qing　ren＂兒子？！

    老爺子平日裏沾花惹草也不在少數，一兩個私生子算的了什麽，難道這到跟前的懲罰都還能丟了不成！

    她雙手抱胸，走上前去準備向這個不速之客討教一二，王嫻不停像她使眼色讓她不要上去惹事，可是墨箐箐心裏極為不甘，根本不把王嫻的忠告放在眼裏。

    “你說你叫什麽……蘇澤言？你憑什麽就能證明你是蘇倩的兒子呢？”她歪著頭，細細打量起眼前的卷毛少年，發現他越看越眼熟！

    他……他不就是昨晚自己在街上遇到的猥瑣男麽！他那輛被自己搶走的車現在還停在車庫裏呢！

    這個小子，不會真的有詐吧。

    蘇澤言也抬頭看了墨箐箐一眼，這個女人看自己的眼神敵意滿滿，恨不得立刻把自己踢出門外。他在心裏冷冷一笑，並未開口多作解釋。

    “怎麽？說不出話？”墨箐箐看著對方似乎在讓步，便上前一步繼續逼問：“拿不出證據，就趁早滾吧！”

    “箐箐！怎麽跟客人說話的！”然而回答她的，卻是墨峰的厲聲斥責。

    墨箐箐當即就傻了眼。她雖也算得上是水袖善舞，很能察言觀色，此刻也許是過於急功近利，有些太想把墨奕沉壓在身下了，卻不料觸碰到了墨峰的雷區。

    墨奕沉則一直冷眼旁觀，較有興致地觀看起眼前這一出好戲。

    蘇倩這個人名，自己似乎也有點零星的印象，不過是小的時候，母親匆匆提過，之後便再也沒有任何相關的話題了。

    但是墨箐箐，一定是太急著想要保留剛才建立的有利優勢了，慌不擇言，不料卻被反噬一口。

    “父親……”墨箐箐心有不甘，還想在解釋點什麽，卻被匆匆追過來的王嫻拉了回去。

    她一邊拉著墨箐箐，一邊對蘇澤言禮貌地微微一點頭：“外麵冷，有什麽話進屋聊吧。”

    又轉過頭對老爺子笑了笑：“你帶這個孩子去你的書房吧，我去泡兩杯好茶，你們好好聊聊，不要著急。”

    王嫻臉上是恰到好處的釋然，又帶著極易捕捉的失落，如同一張完美的演員的臉。她就是讓墨峰覺得自己很大方，卻又像告訴她自己其實會傷心，下意識地提醒他注意分寸。

    墨峰領情，對她感激地點了點頭，便對蘇澤言招了招手，示意他跟著自己上樓去。

    “等等……我還有一件很重要的東西要給您。”蘇澤言卻固執地站在門口沒有進來。

    “什麽東西？進來再給也不遲呀。”墨峰難得露出了和藹的微笑，“你和你母親，長得真像啊，如果你是個女孩子，恐怕會跟她年輕的時候長的一樣。”

    墨峰本是無意識的感歎，卻被王嫻和墨箐箐雙雙聽進了內心深處，兩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相似看了一眼。

    王嫻朝她使眼色，讓她感覺走，別在這裏添亂，而墨箐箐則是心裏大大的慶幸自己沒有繼續對蘇澤言咄咄逼人，要他拿出所謂的證據。

    光是憑他這一張酷似蘇倩的臉，他的人生就贏在了起跑線上，墨箐箐和王嫻都沒法比。

    “那是母親交代要我親手交到你手裏的東西，在我的車裏。”蘇澤言語氣淡然而平靜，輕輕瞥了一眼墨箐箐。

    墨箐箐被他這淡淡的一撇心裏一陣發虛，尷尬地笑了笑，“我……可能是有點誤會吧，我現在就去把車從車庫裏開過來……”

    “箐箐，他的車怎麽會在我們家車庫裏？”墨峰皺了皺眉頭，他向來多疑。

    然而蘇澤言似乎並不打算就此放過她，繼續說：“昨天我路過深渡酒吧附近，墨小姐似乎在那邊玩的很嗨，夜很深了也沒有回去的車，於是就搶了我的車回家。”

    他語氣裏有一絲委屈，卷毛耷拉在頭上，顯得更加讓人同情。

    “我……不是這樣的……父親……有點誤會……”墨箐箐被突如其來的指控攻擊地語無倫次，雖然對方語氣輕飄飄地毫無攻擊性，但每一個字都足夠令墨峰浮想聯翩，對自己極為不利。

    “箐箐？你昨晚也去了酒吧？！”墨峰轉過頭，直直地盯著她，看到她心裏一陣發毛。

    “沒錯！我們在酒吧裏碰到了箐箐姐！”此刻緩過神來的墨奕揚也站了出來，一起指正墨箐箐。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小揚，你解釋清楚。”墨峰語氣嚴厲，不怒而威。

    墨箐箐聽罷，趕緊瞪了墨奕揚一眼，威脅他趕緊住嘴，不要亂說話。

    若是像往常一樣，墨奕揚一定被父親的語氣和姐姐的眼神所震懾到，哆哆嗦嗦不敢說話。

    但這一次，墨奕揚心裏卻又了異樣的勇氣。

    他此刻心裏是對墨箐箐深深的怨恨！

    方才她那麽不顧姐弟情誼，在父親麵前把不利的話鋒轉向自己，一心想要自己受罰，要不是大哥舍生相救，擔負起所有的責任，接受杖刑的就會是自己了。

    雖然他向來唯唯諾諾，不參與家裏的奪權戰爭，自顧著自己吃好玩好，與世無爭，但卻總是被墨箐箐設計陷害，最後都成為攻擊墨奕沉的凶器。

    上次墨箐箐把他騙到蔣初的新房，這次又一口死咬他帶壞大哥去酒吧，墨箐箐向來隻會利用他，而他也打算就此撕破臉。

    “箐箐姐她還比我們早到，似乎和裏麵的人很熟悉！可是後來混亂中就不見人影了，就剩下我和大哥被圍困！”

    他語氣堅定，不容置疑。從小到大，也是難得這麽勇敢一次。

    隨著他的發言，墨峰臉色越來越難看，墨箐箐也感受到自己身邊的氣壓越來越低，壓迫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父親，請不要聽奕揚胡說八道！他是因為剛才我說的話對他極為不利，才對我懷恨在心的！”

    墨箐箐不敢看墨峰的臉色，做著殊死的最終掙紮，也根本不顧王嫻使勁拽她的衣袖一示意她不要再繼續錯下去了，還不如領罪認罰。

    “墨奕揚，你以為父親會相信你的胡說八道麽！”

    她依舊不放棄的叫囂著，然而事實證明，如論如何她也隻能是強弩之末，王嫻也無奈地在一旁，輕輕歎了口氣。

    “小箐，你知道麽，小孩子犯錯不要緊，可是不知悔改，還撒謊彌漫，才是最令我生氣的。”

    墨峰深吸了一口氣，對於墨箐箐的強詞爭辯，眼神裏依舊流露出極為嫌惡的神色，他擺了擺手，明顯表現出已經沒有耐心在糾結昨晚的事情了。

    “你趕緊把車鑰匙交出來給小蘇，然後去祠堂領罰吧，李嬸，你賠小蘇去拿車，然後把他領到我書房來，老趙，你帶小箐去受罰，六十杖。”

    簡短地吩咐了交代了幾句，墨峰就清了清嗓子，在王嫻的攙扶下緩步走上了樓梯，他甚至看都沒看墨箐箐一眼，隻是蘇澤言笑了笑。

    “這都是鄙人的家事，讓你見笑了。有什麽話，上樓來陪我說說，我等你。”

    老人的聲音越來越輕，知道最後聽不見，隻剩下雙唇微微張開又閉合。

    年少的誓言，約定的等待，最終卻隨風而逝。而這一次，麵對初戀＂qing　ren＂的兒子，墨峰卻明顯感覺到了自己的衰老。

    光陰易逝，流水難尋。

    好在蘇倩，永遠還是墨峰記憶裏二十多歲的模樣。

    那個紮著兩個小辮，穿著碎花裙，在盛夏的田埂上奔跑的活潑少女。她身邊是大片大片綠色的稻田似乎永遠都跑步到盡頭。

    風吹起她的裙角，有蜻蜓圍著著飛舞，她笑容燦爛奪目，比藍天白雲還要耀眼。

    她回過頭，對墨峰伸出一隻手，“小峰，你跑快點呀！跟上我呀！”

    這是墨峰，頻繁做的一個夢。

    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