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曼陀羅(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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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略微清醒的時候,林雲熙已躺在棲雲軒的床榻上,背後靠著軟軟地墊子,鼻尖還有些許淡淡的怪味,或許是董嬤嬤她們弄醒她時用的什麽特殊的東西?
她睜開眼,圓圓的帳定白紗層層,陽光明亮而刺眼,再看到的就是麵前董嬤嬤一眾人焦急憂心的臉。
見她醒來,方大舒一口氣道:“上天保佑,主子總算醒了!”
林雲熙還有些迷迷糊糊,她不是在上林苑裏放風箏麽?怎麽躺床上了?又記起來,哦,她似乎是昏倒了?一開口才發覺嗓子幹澀地要命,“怎……怎麽回事?”
青菱忙倒了水來喂她喝下,急急道:“主子好端端的暈了過去,可把大家嚇壞了。”
溫溫的清水潤過喉嚨,她於好受了一點。腦袋還是微微有些暈眩,看著眼前流彩的鮫紗帳竟又覺得一陣煩悶上湧,她閉上眼揉揉額角,努力把胸間那股煩躁感壓下去。
董嬤嬤道:“太醫還在路上,主子到底怎麽了?竟一下子……”
林雲熙無力地揮揮手,“並沒有什麽不妥,隻是有點……”她愣了一下,等等,這段時間的困倦,推遲的小日,胸口隱隱的煩悶,還有突然的昏迷……我勒個擦!!這要是還沒發現自己怎麽了她就可以去死一死了!!!
薄被下的手不由撫上小腹,那裏平平坦坦的,和往常沒什麽兩樣。林雲熙有些茫茫然地想,應該……是的吧?
沒一會兒薑太醫背著藥箱到了,四五十歲的半老頭子一身的汗,隻隨意擦了擦,便坐在來替林雲熙診脈。
屋裏一片安靜,林雲熙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噗通噗通”直跳,短短的半刻鍾竟覺得像半天一樣長。薑太醫略微花白的鬢發微濕,撚著胡子沉吟了良久,起身一禮,道:“恭喜夫人。”
林雲熙心頭一跳,怔怔然地說不出話來。青菱聽了反而糊塗,瞪大了眼問,“太醫說什麽呢?我家主子好端端的昏了過去,您還說恭喜?”
董嬤嬤眉心一動,倒是有些了悟道:“薑太醫是說……”
“夫人已有一個多月的身孕。”
縱然有了心理準備,聽薑太醫這麽說出來,林雲熙心底還是一片空白,隻是唇角不由微微一彎,心頭的歡愉忍不住慢慢彌漫開來。
“當真?!”
薑太醫笑眯眯地道:“臣行醫數十年,這點把握還是有的。”
眾人聽了又驚又喜,董嬤嬤略皺皺眉道:“老奴還有一事要問,我家主子身子一向不錯,即便是有了身孕,又怎麽會忽然暈倒?”
薑太醫臉上微微一頓,打著哈哈道:“這個……女子有孕,總是格外嬌弱一些。”
林雲熙心下一突,暗道不是吧?才剛診出有喜就出問題了?胎位不正??胎氣不穩??……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一連串兒地想到不知道什麽地方去了。
她直直地盯著薑太醫,“我究竟怎麽了?”
薑太醫猶猶豫豫,苦著臉道:“並不是什麽大事,隻要喝一副安胎藥就好。”見她不肯罷休的模樣,隻好支支吾吾地開口,“夫人與聖人感情甚好,不過夫人近來應當好好休息靜養,不要做太過劇烈的運動……”
林雲熙臉上爆紅,我……我靠!!勞資這輩子的臉算是丟盡了有木有!!
她才沒有……咳咳咳,最近似乎,額,是有點兒那什麽,但那也不是她會昏過去的理由好麽?!她好歹是能騎馬行獵的真女中豪傑啊親!要不要找這麽丟人的理由啊!!
薑太醫道:“夫人本就有些體虛,兼之受到驚嚇,這才動了胎氣。”他輕咳一聲,躬身行禮,“臣這就去開一張方子,夫人隻要按著抓藥,吃上幾貼調養便可。”言罷,像是落荒而逃一般地背著藥箱跑出去了。
林雲熙一下子把臉埋進被子裏,隻露出一隻紅紅地耳朵在外。董嬤嬤笑眯眯地道:“主子快起來,悶壞了小主子可怎麽好。”
其餘眾人也都回過神來,笑意盈盈地齊齊向林雲熙道喜:“恭喜夫人!!”
青菱眉開眼笑地上前把她從被子裏挖出來,在她背後塞上軟墊,扶她依靠在床邊。碧芷笑著福了福身,“主子這會兒大概也餓了,奴婢去廚房做些吃的來。”
剩下的白露白遙幾人對視一眼,歡快地道:“奴婢們去將百子千孫帳找出來掛上。”
琥琳點點頭,“順便把宮裏不方便的東西都收起來,有棱角的桌椅都換下去,屋裏叫他們鋪上毯子。”又對林雲熙道:“咱們歡喜地傻了,還未向聖人皇後通報呢!”
董嬤嬤笑罵道:“知道了還不快去!難不成要主子親自吩咐你不成?”
琥琳“唉”地應了一聲,轉身出門去忙了。
林雲熙垂眸,眼角眉梢俱是欣喜,伸手微微攏住小腹,心頭一片溫軟。這裏有一個與她血脈相連的小生命,在她身體裏長大,她們緊密相聯,血脈相通,再沒有誰比她們更親近了。
餘光忽然掃見被隨意落在牆角那隻青尾鳳蝶的風箏,想必是眾人忙著將她安置好,便將它棄置一旁。心裏驀地想起,她剛才似乎聽聞寧婉儀小產了??
斟酌著問了董嬤嬤,後者微微猶疑,緩聲勸道:“主子現在身子最要緊,別的日後再說也不遲。”
林雲熙收斂了臉上的笑意,幾乎被喜悅衝昏了的頭腦也漸漸冷靜下來,“嬤嬤但說無妨。”
董嬤嬤歎口氣道:“還能如何,涵德殿傳出的消息,說是寧婉儀小產了。”
林雲熙眸色冷凝,寧婉儀壓根就沒有懷孕,怎麽可能小產?!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
“具體的消息還沒傳來,老奴估摸著是聖人要處置涵德殿的宮人了。”
她點點頭,理所應當的事。寧婉儀在慶豐帝那裏掛了名,大概算是曼陀羅的一等嫌疑犯,然而光她一人怎麽可能成事?必然要通過手下的宮人去做,慶豐帝用侍奉不周的借口將涵德殿的宮人一一審問,再怎麽忠心的奴才,一旦有和宮外牽絆或是受不住刑的吐了口,剩下的就隻是如何處置的問題了。
以她知道的信息來看,十有□就是這位寧婉儀幹得好事兒了。
董嬤嬤道:“主子現在別費神想這些,好好靜養才是。”她低眉斂下眸中淡淡的擔憂,涵德殿可不止這麽些花樣。
前日秦路才抓到一個想把曼陀羅粉末埋在昭陽殿後院的宮人,正要稟報主子,卻在半路被慶豐帝攔截了。秦路還算忠心,慶豐帝雖有不準告訴主子的命令,卻偷偷與自己說了。
而她正左右為難,一邊是舊日的小主子,又是人間帝王,她不敢輕易違背其命;一邊是疼愛了十幾年如同親女的現任主子,她事事處處為她謀劃著想,難道要在這件事上瞞著她麽?
不過,主子現在最好不要去想這些糟心的事,而且涵德殿已然不能翻身……頓一頓,岔開了話題,“說來也是老奴的不是,日日相見,竟未看出主子是有孕在身……”
林雲熙微微搖頭,拉著董嬤嬤的手笑道:“嬤嬤別這樣說。”壓低了聲音道:“你能看出寧婉儀不對是因為沒有與她日日相對,兩相比較自然差別甚大;如我一般天天在嬤嬤眼前,定然不容易回過神來的。”
神情微微鄭重,“我腹中這一胎便要靠嬤嬤好好操持了,望嬤嬤多多費心。”
董嬤嬤肅容道:“主子放心,有老奴在一日,絕不會讓小主子出事。”
慶豐帝一聽到消息便急匆匆地趕到了昭陽殿,他一貫平淡溫和的眉間染上點點喜悅,仿佛突然充滿了活力一般,神采飛揚。
彼時林雲熙正就著碧芷的手用過一碗牛乳粥,慶豐帝便掀起簾子進了屋內,她唬了一跳,碧芷放下碗福身下去行禮,林雲熙推開被子要起身,眉眼盈盈道:“聖人來了怎麽也不通傳一聲?”
慶豐帝一把摁下她,“你好好躺著,不用起來。”替她攏攏鬢角為亂的秀發,“是朕叫他們別驚了你的。”
林雲熙“噗嗤”一笑,“聖人這樣悄無聲息地進來,比他們通傳驚著妾身多了!”
慶豐帝點點她的鼻尖,笑罵道:“小妮子越發大膽了。”
碧芷微微躬身,帶著屋裏的宮人都推了下去。慶豐帝方才放開了懷抱將林雲熙摟住,下巴蹭蹭她的發尖,“寧昭,你知道麽?朕很高興。”
林雲熙輕輕應了一聲。
慶豐帝伸手,隔著被子摸摸她的小腹,語氣微微感慨,“朕已經許久沒有這樣期望一個孩子
了。”他又抱緊了一些,聲音溫軟,“朕很喜歡。”
仿佛怕不夠似的,又重複了一遍,“朕很喜歡。”
還未到傍晚,明媚的陽光隔著窗招進來,金燦燦的光芒撒了一地。
這一刻,林雲熙忽然也就不想再去想,慶豐帝說的高興和喜歡裏有多少其他的前提。比如皇長子已經誕生,比如她不是那些頑固世家的女兒,比如慶豐帝到二十七歲還沒有一個健康的兒子,比如……
她已經懷疑得夠多,也遲疑地夠多了。
眼前這個是她腹中孩兒的父親,是她要相伴著走下去的人,或許,她也該真正學會相信一次。相信至少,他在說他高興的時候,是真心誠意的。
皇後手上的筆微微一頓,折子上驀地留下一點烏黑的墨跡,在淡白的宣紙上格外顯眼。
她淡淡地笑,“徽容夫人有一個多月的身孕?這可是大喜事!她尚且安好麽?有沒有不妥?”
來稟告的宮人一一小心地回過,皇後向著一旁的宮人道:“去將庫中那尊白玉送子觀音那出來。”
她神情雍容,眉間的喜悅仿佛是真的一般,“聖人去了麽?”
“回娘娘的話,已在路上了。”
“宮中子嗣稀少,容妹妹當真是有福之人。”皇後頓一頓,側頭看身邊靜靜侍立的嬤嬤道:“取取些藥材補品,連著那尊觀音一並給徽容夫人送去,就說……我盼她早日誕下皇子。”
嬤嬤低眉斂目地應聲,與來稟報的宮人一道去了。
皇後方才軟下了身,靠在寬大的赤金龍鳳椅上發愣。明明知道,就算徽容夫人有成為第二個柳瑩的能耐,慶豐帝也未必願意有第二個柳瑩出現。可人就是那麽奇怪,理智上知道不可能,感情上卻輾轉掙紮。
皇後微微苦笑,她終究逃不出這樣的桎梏。早早看穿了,還是不得不伸手下去攪這趟渾水。
她身旁伺候的紅袖忍不住喚了一聲,“主子……”
“唔”皇後回過神,又恢複了從容平和的表情。她取了桌上一本存檔翻開,似是喃喃自語般地道:“有孕……便不能侍寢了吧。”(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