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秋老虎(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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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阮有些茫然。
很多記憶因為時間的久遠都模糊了, 唯有那種在水中瀕死的感覺還十分清晰。瞰巴河水冰涼而湍急, 她無力地在水波中沉浮, 腦袋在礁石上撞了一下, 血流如注,求生的本能讓她想要求救,然而身體卻無法控製,灌了鉛似的下沉。
隱約中有人不顧一切地跳了下來,叫著她拚命朝她遊過來, 然而那河流有個急轉彎,她的肩膀剛剛被人抓住,便一起再次撞到了礁石上,兩人同時下墜。
就這樣反複了兩次, 疼痛和窒息讓她無法堅持, 徹底暈了過去。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她已經躺在了疾馳的汽車上, 徐立方神情焦灼地看著她, 身上濕漉漉的, 臉上、身上都有青腫和血痕。
到了醫院後, 徐立方更是忙前忙後, 當時因為騷亂,費拉的情況很糟糕, 許多人都受了傷, 醫院人滿為患, 徐立方不僅墊付了醫藥費, 還想了很多辦法讓她提前得到了手術和治療。
她自然而然地以為是徐立方救了她,感激萬分,而徐立方在這件事情上表現得非常得體,從來沒有用恩情來要挾過她,卻偶然會技巧性地提起一些小的細節,讓她潛意識中覺得,當時的徐立方是拚盡了全部力量幾乎拋棄了生命救了他。
然而,現在卻有人告訴她,以前的認知全是錯的,救她的人不是徐立方,而是裴釗陽。
怎麽可能?
她為了這個認知付出了幾年的青春年華,每次一旦和徐立方起了什麽爭執,隻要一想到這件事情就沒了底氣,做出了很多無原則的妥協;更因為心存感激,和徐立方結了婚,甚至在知道徐立方因為救她不能人道時,她既感動又愧疚,負罪感難以形容。
結果,他們告訴她,她弄錯了救命恩人?
“怎麽可能……”辛阮喃喃地道,“你從來都沒和我說過……那天明明是徐立方救了我……他當時……渾身上下都濕透了……身上還有傷……”
裴釗陽沉默不語。
和他猜測的幾乎差不多,徐立方真的冒認了救命恩人這個角色。
挾恩求報,向來不是他的風格,也絕不是他救辛阮的初衷。如果需要搬出一大堆證據來證明他就是辛阮的救命恩人,從而獲得辛阮的感激,那完全有悖於他為人的準則。
托尼撓了撓腦袋,納悶地道:“不對啊,當時裴大哥懷裏揣了一幅畫,激鬥中不小心掉了,他還冒著生命危險去搶了回來,為此腿上還挨了一槍。那幅畫和你畫的草稿幾乎一模一樣,就是那兩個人換成水鴨。而且,我們一被救出來,裴大哥就要去找人,說是行動前在瞰巴河救了一個人,想要知道她的情況,這對他非常重要。當時他的傷勢很嚴重需要立刻送醫院,可我們誰拉他他都不聽,最後是趁他不注意他的戰友一掌把他劈暈了才送到醫院去的。”
一開始就知道她喜愛繪畫。
對她不會水、怕水了若指掌。
曾在小鎮上和她不期而遇。
保姆房裏那幅帶著血跡的畫稿。
……
所有的蛛絲馬跡此刻都混雜在了一起,不斷衝刷著辛阮原本認定的認知。
徐立方騙了她,她認錯了救命恩人。
扶著餐桌站了起來,辛阮有些茫然地往外挪了幾步,不知道腳下被什麽絆了一下,她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
裴釗陽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心裏焦急:“小阮,你去哪裏?”
辛阮呆呆地看了他片刻,轉頭對托尼和塔莎擠出了一絲笑容:“對不起,我有點不太舒服,你們吃,我先回房間去了。”
“我陪你回去。”
裴釗陽把餐巾一放,剛要出來,辛阮略帶疲憊地拒絕了:“別,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兒,你陪著托尼他們吧。”
裴釗陽怔了一下,眼睜睜地看著辛阮的背影一路出了餐廳,消失在了夜色中。
托尼一臉的擔憂:“裴大哥,小阮她不會有事吧?你救了她,她不應該很高興嗎?怎麽看起來反而不太高興?”
塔莎很不高興:“一點都不懂得知恩圖報,連句感謝的話都沒有,仗著裴大哥喜歡她就這麽神氣。”
裴釗陽呆了半晌,忽然沉聲道歉:“對不起,我得走了,你們慢慢吃。”
“裴大哥你幹什麽?”塔莎看著他往外走去,著急地叫了起來,“你別慣著她,以後她要騎到你頭上來了欺負你了怎麽辦?你晾著她兩天,你到我家裏去玩,哎哎……”
托尼拽了她一下:“塔莎,你夠了,別添亂了。”
裴釗陽一路急匆匆地趕回了房間,房間裏卻黑漆漆的,辛阮沒有回來。
一絲沮喪泛上了心頭。
辛阮這是生氣傷心了嗎?為什麽?因為他沒有告訴她真相?可是,當他傷好以後輾轉回國找到辛阮時,辛阮已經和徐立方在談戀愛了。
他曾經偷偷地去學校看過一眼。當時正值秋高氣爽的時節,徐立方和辛阮坐在操場的看台上,徐立方手裏拿著一個蛋筒冰淇淋親手喂著辛阮,辛阮的嘴角掛了一絲甜蜜的微笑,湊過去一口一口地嚐著,期間不知道徐立方說了什麽笑話,辛阮被逗得掩著嘴吃吃笑了起來,一幅小兒女的情態……
他默默地看了很久,打消了上前的念頭。
後來他去調查了一下徐立方,雖然這個人在t國時給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但從履曆來看幾乎無懈可擊,畢業於名校,商場新貴,年輕有為,和辛阮非常般配,對辛阮看起來也是真心實意的,並沒有在外麵花天酒地。最關鍵的是,他長得白皙斯文,正是辛阮喜歡的類型。
何必冒昧去打擾辛阮已經唾手可得的幸福呢?何必去增加辛阮不必要的困擾呢?
他需要的,並不是辛阮的感恩,而是辛阮的愛;他不希望辛阮是因為要報答救命之恩才對他假以辭色,這會對他、對辛阮都是不公平的。
此後幾年,他一直在沒人知道的角落裏默默地關注著辛阮,曾經有一度,盼著徐立方變心的念頭在他心裏來回翻滾,幾乎就要壓抑不住了。
最後絕望是在那一年的梅雨天,辛阮結婚了。
他喝得酩酊大醉,醒來後決定徹底放下這一段暗戀,全心投入了牡丹x6的研發中去。
徐立方的出事,其實是有先兆的,他在出事前的一年就察覺到了徐記電子的舉步維艱,為了辛阮暗自心驚。他也曾在商界年會時暗示過徐立方,那時徐立方如果收縮戰線,可能還不至於會弄到無法收拾的地步。隻可惜徐立方卻對他一直忌諱得很,非但沒把他的良言聽進去,反而視他為眼中釘,幾次三番挑釁他,最後釀成了現在這樣的局麵。
在客房四周兜了一圈,沒有發現辛阮的身影,
裴釗陽站在原地思忖了片刻,沿著度假村邊的溪流往瀑布那裏一路找了過去。瀑布飛流而下,在深潭裏打了個轉往下流去,站在高處往下看,能隱約看到瞰巴河綿延的身影。
轉過一個彎,就能看到一塊高處的岩石,一個小小的黑影抱著膝蓋坐著,目光落在遠處的瞰巴河上。
裴釗陽的心一緊,一個箭步躥上了岩石,卻不敢靠得太近,隔著一段距離坐了下來。
“小阮,”他小心翼翼地開了口,“我不是故意要瞞著你的,我隻是覺得……這也算不上什麽大事,你知道我身為軍人接受任務前來協助撤僑,本來就應該要維護本國公民的安危,這要是拿來宣揚,真的是丟我們軍人的臉……”
他的聲音猛地止住了,目光驚愕地落在了辛阮的臉上。
月色下,辛阮的眼淚無聲地滑落了下來,在臉龐上肆虐。
他的心中一緊,幾乎在下一秒就本能地撲了上去,抱住了辛阮,辛阮用力地掙紮著,邊哭邊喊:“你走開,我不要理你,裴釗陽,你喜歡我、你救了我為什麽不早告訴我?看著我和徐立方在一起……看著我被那個人渣欺騙,裴釗陽,你太過分了!”
“我……”裴釗陽啞口無言。
“我和他在一起談了三年的戀愛,”辛阮泣不成聲,“他看起來很斯文很愛我,可是骨子裏卻有著很奇怪的占有欲,嫉妒心特別強,一吵架就砸東西發脾氣,吵完後又特別後悔地向我道歉,和雙麵人一樣。我有陣子特別想和他分手,可是一想到他冒著生命危險救了我,我就怎麽也開不了這個口。”
裴釗陽愣住了,手指漸漸地冰涼了起來,原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徐立方和辛阮並不像表麵上那樣幸福。
“後來結婚了,他……他說他那個病是救我時得的……他騙人很有水平,總是無意中泄露一些他的不得已和痛苦,”辛阮的身體輕顫了起來,神情痛苦,“我覺得真是太對不起他了,對他很多無理的要求都忍了,他不許我外出工作,不許我和任何男性接觸,把我養在別墅裏像隻金絲雀……”
心髒那處仿佛被猛擊了一下,裴釗陽整個人都呆住了。
他一直以為辛阮願意為了徐立方洗手作羹湯,在家做一個全職太太,那一定非常愛徐立方,兩個人鶼鰈情深,他更不能去破壞別人的婚姻了。然而他萬萬沒想到,事實的真相居然那麽殘酷。
胸口悶得喘不過氣來,心髒仿佛被人用力搓揉著,難以抑製的痛悔洶湧而來,瞬間擊潰了他所有的認知。
他想要守護的女孩,被他不知不覺地傷害了。
“對不起……”他喃喃地道歉,如果早知道這樣,他一定會在一開始就說出真相,不再顧慮、不再猶豫,把徐立方和辛阮的戀情斬斷在萌芽的狀態。
辛阮用力地推了他一把,從他懷裏掙脫了出來,一陣心灰意冷:“裴釗陽,你根本就不愛我,你愛的可能就是你在腦子裏暗戀了那麽久的那個幻覺吧?要不然你怎麽能忍得住從來不向我表白?從軍訓見我第一麵開始,六七年的時間,你都在幹什麽?你要是真愛我,救了我以後怎麽能不來找我?我不想見你,我——”
裴釗陽順著她推的力氣在岩石上打了個滾,可能是被岩石上的凸起撞到了,他神情痛苦地□□了一聲,捂住了自己的膝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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