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陵再次見到阿桃的時候，人間春夏已掠過三年光陰。

    小舟穿過一湖蘆葦，分花拂葦一路前行，蘆葦蕩寬闊無邊，興許是天氣太過燥熱，除了偶然驚起的幾隻飛鳥，竟沒有多餘的人。舟底水波搖搖晃晃映出一個倒影，卻是舟首坐著的冷麵公子。此刻他正自己和自己下棋，隻見他放下一枚黑子，另一隻手上的白子卻再也無法落下……

    走來走去，竟還是卡在這步再也無法繼續。

    龍陵負手站起來，卻見百米開外出現一個粉色身影，低頭鞠了一把水，誠然有些像那個不告而別的人，然而氣息卻是個普通凡人。他歎了一歎，正要移過視線。不妨女子勾唇懶懶起身，大大伸了一個懶腰，額上已沁出汗珠，被明晃晃的太陽一照，好似閃閃發光的珍珠……

    那個笑容太過刺眼，龍陵渾身大詹，心仿佛被一隻拳頭握住，猛地收緊，又倏地一下放開！而那少女擦了一把汗正打算轉身時，忽然發覺不對，欲拔腿要逃時，到底慢了一步，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腕被一隻有力的大掌狠狠握住。

    四目相對，眼前人已褪去了往日的懵懂青澀，杏眼含春，少女娉婷，龍陵麵上一片複雜，最終抖了抖嘴唇卻隻艱難吐出四個字。

    “……你可還好？”

    阿桃一愣，那張臉一如往昔，然而就算刻意無視，還是難以忽略他正極力壓抑的情緒……

    “我還好，龍主你呢？”

    “不好，很不好。”縱有萬語千言，在看到朝思暮想的人兒時，龍陵卻還是一句重話也說不出。

    “當日突然消失，是因為生我的氣了嗎？我找了你三年，不過沒事就好……”

    簡簡單單幾句話，卻飽含了無數的辛酸與無奈。那時阿桃失蹤，他讓龍族全力尋找，然而竟是一無所獲。受驚的龍主未免胡思亂想，上窮碧落、下至黃泉皆派人不動聲色地翻了一遍，然而還是無功而返。最終還是淺陽提醒，去司命那查上一查，隻要命簿上沒有變動，那便不用太過憂心。所幸，一切安好。

    阿桃呆了一呆，喃喃自語。

    “三年？竟然已經過了這麽久……”三年了，她再不是當初任性的小姑娘了；意識到眼前人的時間仿若停在了那個當口，阿桃有些愧疚，更有些不忍。

    “龍主……對不起，以前是我不對。”

    她的回答讓龍陵有些困惑，這一千餘日，他不止一次想過如若遇上阿桃時，兩人是怎樣一番場景？她還會委屈地低聲哭泣？亦或是與他爭吵？再哭鬧著要去找……花尊？

    然而都沒有，隻是一句對不起，然而這三個字卻如千金重，龍陵隻覺得自己徹底被拋棄了，一時心如刀絞。

    換在從前，阿桃的拒絕，他還能當她是年少無知的小孩子心性；如今時光一去不返，少女看似抱歉的話語卻帶了塵埃落定的決絕味道，這讓他十分不舒服。

    “……這三年你去了哪裏？”

    阿桃笑了笑，眼神好似看得很遠。

    “和你分開後，我一路跟著牡丹，和她說了幾句話，之後便遇到了我的族群。”

    龍陵皺眉，這三年，他偶爾也聽過蜂族的消息，卻沒有想到……

    “這麽說，你三年都是和他們在一起？”

    阿桃搖搖頭。

    “我和他們合不來，九重天又回不去，於是便一個人在人間晃蕩……”

    一句始末，卻讓龍陵聽得無限傷感。九重天進出都要有令牌，逼她流落人間，其實大半原因也是因為自己……

    “那你現在還想和我一起去龍宮嗎？”

    龍陵小心翼翼地問出這句話，果聽麵前的少女苦笑著回答。

    “龍陵，我不喜歡你，三年前如此，現在也如此，你這又是何苦……”

    龍陵心中苦澀，沒找到阿桃前，或許還能自我麻痹她是因不得已的理由離開，比如被妖脅迫；然而如今人安然無恙站在麵前，答案便也不言而喻了。

    “那花君呢？”

    他實在舍不得三年的念想便這般一消而散，自己萬年之驅，千日於己不過滄海浮遊，然而卻偏生成了他目前看不破的妄念。

    阿桃果然神情一頓，無波的眸子瞬息暗潮翻湧。

    “明日，花君會到龍宮……探你。”

    龍宮諸人見龍主總算回來了，且身後還跟著一個亭亭的少女，頓時大喜。

    淺陽朝龍陵猛眨眼，“你是在什麽地方找到她的？好巧不巧竟還能趕到花尊來訪前……”似突然想到什麽，他用密音傳道。

    “不會是小丫頭知道花尊要來，所以故意讓你找到吧？”

    龍陵目光一沉，“沒有，是我自己告訴她的。”

    淺陽有些驚愕，隨即又麵露同情。

    “阿陵，你是曆代龍主中最有天賦的，卻也是最心軟的……”他搖了搖頭，“若是老祖宗們知道你在男女之事上如此不得通竅，不知作何感想？”

    龍陵隻當沒有聽到。他們龍族天性風流，於追求女子上也頗有造詣，然而到了他這一代，無論是蕩漾動聽的甜言蜜語，還是百轉千腸的勾人手段都沒有得到任何遺傳，說出去隻怕被人笑死。其實自小他也沒少看父皇叔伯們去秘會仙女凡人，隻是想起龍族各支理不清的混亂關係以及女子們因情之一事流淚心傷、猙獰無狀，龍陵隻覺得挺沒意思的，他這輩子隻需要一個龍後足以，當然那女子必須是他喜歡的。

    “此事我自有打算，你不要插手！”

    淺陽笑得猥瑣，“你有打算？要我說實在不行便生米煮成熟飯，左右還有一夜時間，等明日花尊到了也……”

    話還沒有說完，龍陵卻已閃身不見，淺陽懊惱跺腳。

    “算我多管閑事，不聽好人言，吃虧在眼前！”

    龍宮廂房，阿桃出神地看著窗外一株翡翠珊瑚，連龍陵已經站在了身後都沒有發覺。

    “這間屋子，已經為你準備了三年，可還喜歡？”

    屋中金貝為床，珍珠為帳，而地麵竟是以翡翠鋪成，桌椅擺設也是珠光寶氣，華貴精致，比起龍陵的寢宮也是不差的。

    阿桃睫毛顫了顫，麵對他這般炙熱且毫不遮掩的示好，她十分不習慣，可是一想到此人為找自己在人間徘徊三年，內心的歉疚感便讓她什麽都計較不起來。

    “我以為……三年了，你已經忘了我了。”

    聽出她聲音中的無奈，龍陵笑歎。

    “阿桃，這三年我一隻在想，花尊於你，是躲不開的劫數；而你於我，何嚐又不是命定的……劫難？阿桃，我不會再勉強你，若明日你願意跟花尊離開，我決不阻攔。”

    阿桃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已然成熟自持的麵容也露出了一絲稚氣與驚訝。

    “真的？”

    “當然是真的。”

    龍陵低頭在少女額間輕輕一吻。

    “若是不想見我，以後便說，萬不能再這般躲起來，還好你沒事。不然……”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聲音中悵然與挫敗卻充斥了整個感官，阿桃張了張唇，默默地對著他的背影道了一句“對不起”。

    翌日，花君與水君果真如約而至。與龍陵短暫寒暄中，卻未見阿桃，花君內心雖然著急，卻還是不好意思貿然詢問，還是水君善解人意，替他開了這個口。

    “龍主，不知我那位師侄現在何處？”

    他與花君交好，讓阿桃喚自己一聲師伯或師叔著實也沒有占小丫頭便宜，龍陵目光一閃，有些古怪地往花君身上一掃，便遙遙一指。

    “不出意外，阿桃便在那雕花窗之後……”

    話音未落，花君已一個旋身優雅地從座上起身，“既是這樣，那我去看看我那徒兒，兩位自便。”

    見老友這般亟不可待，水君咳嗽一聲，掩飾尷尬。

    “啊，小丫頭方才在那裏？幾日未見，她的氣息我們竟也認不出來了。”

    有道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龍陵心中一跳，他三年來尋遍大江南北，都沒有找到阿桃，他本就百思不得其解，雖然大半原因是她有意躲著自己，改頭換麵遮掩蹤跡；可是竟連花君與水君兩位上古大神也沒有認出她的氣息，如此便有些古怪了。聯想到她性子前後的變化，龍陵眉頭不由蹙起。

    這三年她到底經曆了什麽？

    而花君繞過雕花窗，果見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小丫頭已經長大許多，不會像小時候一般見到自己便撲將過來……一時間，花君竟覺得有些空落落的，他看著對麵那個冷靜自持的少女，笑道。

    “見了師傅也不上來拜見？”

    阿桃聲音尤若卡在喉口，她早隔著花窗看了花君許久，見他根本連看自己一眼都懶得，早就心如死灰。正黯然而歸，不想這個人竟主動來找自己……

    “……花君……”

    說話間已帶了哽咽，她猶豫了一秒，但還是飛快地撲入他的懷抱，貪戀地聞著花君身上的味道，這個懷抱，她已經想了千日，不是沒有試過如牡丹一般釋然放下，卻是抽刀斷水水更流；自詡見識過萬丈紅塵，心若磐石，然而還是在轉瞬間潰不成軍。如今人在麵前，心底的思念如蠶絲一般滋長蔓延，叫囂著她每一個毛孔都迫切向他述說自己的念想與渴望，卻又唯恐被花君發現不對，隻得生生逼自己忍住。

    被阿桃再度重視，花君心內大悅，嘴上卻依舊揶揄。

    “不過三日未見，怎麽還是這般孩子氣？”

    三日？

    阿桃心中一疼，無端湧出一絲悲哀來。

    是了，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於花君不過三日未見，然而對自己，卻依是千日的刻骨相思與愛恨掙紮。

    可惜，他永遠都不會知道……（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