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微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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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光明媚。

    難得的休假日,林寰卻沒去纏著路海瀾,他蹲在院子中的池塘邊,看著裏麵那些小時候被他糟蹋過不知多少回的錦鯉魚,發呆。

    朱老太監拄著拐杖路過,看了幾眼,沒出聲。說實話,林寰的性情是真不討喜,這別宮裏頭除了路海瀾寵著他,無論朱岩還是法蘭都與他不怎麽親近,韋恩度那就更不必提了,躲都躲不贏。

    朱老太監本打算默默走人,卻不料林寰突然回過頭,一眨不眨盯著他,叫道:“朱爺爺。”

    朱岩微微一愣,麵上浮出幾分笑意,道:“林少爺。”

    林寰欲言又止,朱岩瞧著他那模樣,知道對方定是遇上了什麽煩心的事。雖說不親近,但林寰也是他從小看到大的,現在小孩兒主動找他求助,這就是個增進感情的好機會。林寰這孩子的心防太重,而且天生是個冷心冷肺的,白皇妃當初那麽喜歡他,愣是沒能叫林寰對她打開心扉,人死的時候,林寰也沒見有多傷心……這些,朱岩和法蘭都看在眼裏。

    不過與法蘭不同,法蘭不喜歡林寰,朱岩卻不是——他其實一直都關注著林寰,對方的每一分成長和變化他都看在眼中。

    朱岩慢吞吞走到池塘邊,並不主動發問,林寰沉默片刻,終於猶豫著開口道——

    “自從……白皇妃去世後,我一直都在想。想她為什麽會死,想太子哥哥為什麽會被關在這別宮裏……”

    “我想不明白。”

    “我知道你們一直拿我當小孩,覺得我什麽都不懂。”他撿起池塘邊的小石子,狠狠丟進水裏,露出自嘲的笑容道,“對,我的確是什麽都不懂,所以你們就什麽都不告訴我……這都沒關係,我可以學啊,朱爺爺,你能不能教教我?我到底該怎麽做?”

    林寰抬起頭,看向朱岩。

    朱岩看著蹲在地上的少年,有一瞬間,似乎回到了許多年前,他站在宮門旁,看著那個沉默走在同僚後麵的年輕將領,對方似乎察覺到他的視線,扭頭向他望過來。

    驚鴻一瞥。

    當時他們一個是家道中落的無名將領,另一個是被人呼來喚去的小小宦官,沒有人能夠預料到後來的際遇,朱岩卻至今仍清楚的記得,他看見那雙眼睛時的第一個念頭。

    ——孤高桀驁,鷹一樣的眼睛。

    這樣的人,倘若生在亂世,保不齊又是一個白烽火,又要造就出一個北疆白家。亂世為雄,太平為犬,鷹加犬,那就是一條上好的鷹犬。

    “你想學,自然是件好事。”朱岩收回跑飛的思緒,笑眯眯摸了摸林寰的頭頂,後者皺了皺眉,想躲,終究是沒躲。

    林老公爵舍不得,太子殿下也不願意,兩個人都不想叫林寰被馴成鷹犬,但這事,其實也是沒得選擇。擺在林寰麵前的路隻有兩條,一條是被那兩人保護起來,當一朵溫室中無知的小花,另一條就是接手林家,接下林騎的班,成為一條忠於皇帝陛下,忠於帝國皇室的鷹犬。

    林老公爵和路海瀾替林寰選了第一條路,那麽總要有人來給林寰指明另一條路,朱岩想,這個惡人的角色果然非他莫屬,皇帝陛下將他這個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東西丟到這別宮來,是要叫他給小太子鋪好路,掃平障礙,不是叫他來當老好人,惜身保命的。

    “林寰,你明白太子這個位子,意味著什麽嗎?”

    朱老太監微微抬起頭,眯眼望向天空中的人造衛星太陽,據說在古時,人類起源的母星就是繞著這樣一顆炙熱的恒星做公轉運動。而如今,這天上的太陽,卻是繞著這顆帝都大星在旋轉,帝國的中心是帝都,是皇帝陛下,是那張至高權力的寶座,這整個帝國,都在圍繞著那張椅子旋轉起舞。

    太子,是皇帝以外,最接近那張寶座的人。

    林寰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

    “嗬嗬。”朱岩用拐杖指了指池塘裏的魚群,笑道,“喏,你小時候經常折騰它們,還記得嗎?”

    林寰麵色微窘,支吾著嗯了一聲。

    “你能隨意折騰它們,不是因為你比它們有力量,而是因為你知道,這池塘的主人不會怪罪你,對不對?”朱岩笑著用拐杖戳了-->>

    戳一條錦鯉,也不需要林寰回答,接著道,“這就叫做權力,權力權力,權在前,力在後……權力,就是占有,和支配。”

    “你分享了池塘主人的占有權,所以能夠自由支配這些魚的生死。主人的允許,這是權,支配這些魚的生死,靠的是你的力,權與力,缺一不可。雖然權比力重要,但倘若沒有力,就好比你是個癱子,那麽即便你有權,也不能對這些魚做什麽。”

    林寰聽得有點懵,卻隱隱似乎抓住了點什麽,猶豫道:“你是說,太子哥哥有權……”

    “沒錯。”朱岩打斷他道,“但是他沒有力,這很危險,你知道嗎?他是池塘的主人,卻沒有保護這片池塘的力量,別人會眼紅池塘裏的魚,想要從他手裏搶奪池塘的占有權。”

    林寰的眉峰一點點立起,像出了鞘的斬刀,眼中染上暴戾的色彩,低聲道:“我明白了。”

    他明白自己該做什麽了。

    “不,你不明白。”朱岩微笑著搖頭道,“我知道你習武,在武道上很有天分,但你一個人的力量,頂了天,能跟一艘戰艦對抗嗎?太子殿下所要麵對的敵人,擁有的可不僅僅隻是一艘戰艦,你守在他身邊,也隻不過是當個保鏢,與那些侍衛有什麽分別?”

    “我跟他們不一樣。”林寰斷然否定道,“我會轉入指揮係,然後去前線帶兵打仗,立下戰功,當上將軍,就像我爺爺那樣。到時候誰敢動太子哥哥,我就要他的命。”

    被搶了台詞的朱岩啞然失笑,所以說這姓林的都是看著傻,心裏頭門兒清呢……老的小的一個樣。

    真不可愛。

    ………………

    暖烘烘的午後,路海瀾撿回來的短毛虎紋貓蹲在欄杆上用爪子撓臉,太子殿下也許是百密一疏,至今都忘了給它起個名字。

    “將軍……朱岩,我難得跟你下盤棋,你這麽搞有意思麽?”

    眼疾手快將剛落下的棋子撿回手裏的某老人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看坐在他對麵的路海瀾。對這老無賴徹底無語的太子殿下默默拿起自己剛準備將軍的老炮,無可奈何地放回之前的位置。

    “我說殿下。”悔棋的老無賴一邊研究著該怎麽走,一邊慢吞吞開口道,“魏安那個地方……”

    “能不提這個了嗎?”路海瀾這兩天被念得簡直一個頭兩個大,說是要給他分擔火力的法蘭整天神龍見尾不見首,根本就是個騙子。

    “沒。”朱岩笑了笑,抬起眼道,“老奴是想說,魏安那個地方,這季節漫山遍野開的都是雛菊,漂亮得很呢。”

    “你去過魏安?”

    “年輕的時候了。”朱岩終於將棋子落下,拿起一旁的茶盞,垂首間眼中閃過一絲黯然,他合上眼輕呷口茶,又露出笑容,“關於魏安還有個傳說,不知小主子聽過沒有?”

    路海瀾搖了搖頭,道:“這我倒是沒聽過。”

    “那您知道雛菊的花語是什麽嗎?”朱岩笑問。

    路海瀾承認他對這類文藝方麵的常識十分缺失,並且也沒有興趣去補充,因此隻得再次搖頭。

    “嗬,小主子,雛菊的花語,是深藏在心中的愛。”朱岩雙手捧著茶盞,似笑非笑看著路海瀾,悠悠歎了口氣,道:“相傳五百年前,帝國的兩支開拓艦隊同時抵達了魏安星,有一對年輕的男女在此相遇,並互相心生好感。他們約定,等彼此的艦隊完成了各自的使命,會再回到這顆星球上見麵。”

    “結果他們並沒能再次相見,對嗎?”路海瀾接口道。

    “嗯,男方的艦隊在邊境遭遇了博爾博斯族的襲擊,全軍覆沒,女方後來從軍方辭職,回到魏安成為了第一批在那裏定居的移民,她親手種下了無數的雛菊,悼念自己那無疾而終的感情。”

    “郎薇將軍,帝國北遷時期最富傳奇色彩的女艦長。”路海瀾點點頭道,“你這麽一說我就想起來了。”

    朱岩笑而不語,幾縷和煦的微風從涼亭中輕拂而過,陽光的陰影透過茂密的樹蔭飄落在對麵而坐的兩人身上,正是寧靜而安謐的午後時分。

    欄杆上的貓打了個嗬欠,懶洋洋蜷起身體,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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