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白塔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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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都大星是沒有天邊泛起魚肚白這種自然純淨的景象的。

    亮光是從天空的正中央擴散開,四麵八方同時,黑暗,灰暗,灰白,霧白,明亮的白……六月初的早上六點,世界是灰白的。

    法蘭沿著蜿蜒的階梯登上白塔樓,罕見的給自己點了顆煙,晨風吹起他灰色的風衣,飛拂起的亂發下顯露出的,是毫無遮掩的陰鬱與冷戾。

    “你果然知道我在這裏。”

    白塔上有人微笑道,張開了手臂,衝他露出歡迎的姿態。

    “廢話就免了。”法蘭丟下煙蒂,在鞋底碾滅,“你引我來想做什麽,直說。”

    穿著一身白色導師袍的路梵聞言露出了啼笑皆非的神色,他一臉好笑地看著法蘭,反問道:“你連我想做什麽都沒搞清楚,就一個人跑過來了?”

    法蘭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

    “很遺憾我不打算把命送給你。”他嘲諷道,“一命換一命的交易,就不必提了,我之所以會來見你,隻是為了找個理由,弄個重傷瀕死什麽的,回去好跟那一位交代……至於其他的,你隨意。”

    路梵笑道:“這話要是讓小太子聽見,不曉得會有多傷心……你不怕我錄音?”

    “你傻了嗎?”法蘭沒好氣道。

    路梵怔了怔,隨即抬起手點了點額角,搖頭笑起,他露出懷念的目光,微笑道:“當初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

    二十年前。

    幾株爬蔓纏上了走廊的柱子,二十四歲的路梵帶著從北疆邊境親手挖回的一壇泥土,來探望幼時曾照料過他的修行殿大導師。在經過殿中的庭院時,他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蹲在樹下,一動不動,背影十分孤單。

    他一眼就認出了對方,雖然沒當麵見過,但對方的影像早已被傳到他的光腦——灰袍賢者提恩,他的老師新收的小弟子,名為法蘭,法蘭·溫斯特。

    他站了一會,沒有上前搭話,最近在提恩賢者的弟子之間,這個小孩正是話題人物,但路梵卻並沒多大興趣。老師雖然不常收徒,但這麽多年下來,也有十數人了。路梵對自己的同門師弟們一向溫和照料,內心裏卻談不上有什麽感情,甚至對他而言,沒有這些人才是最好的。

    探望過大導師,將對方故鄉的泥土留下後,路梵沿著原路返回,又一次看見了那個身影。

    對方還是蹲在那裏,連姿勢也沒變過。

    他想了想,終究是走過去,走到對方身後。樹下沒什麽特別,隻有一窩螞蟻,路梵靜靜站了片刻,開口道:“螞蟻與人類的社會形態,其實十分相似。”

    他說話的時候,上課偷偷畫飛船設計圖,被趕出來罰站的法蘭正在思考一個設計上的難題,隱隱已經抓住了點靈感,卻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打斷了思路,心中的惱火可想而知,法蘭憤怒地抬起頭,看向站在身邊的路梵。

    “白癡啊你?”

    往日恍如昨日,時光流逝無痕。二十年好似一晃而過,他們已不是陽光與樹蔭下的青年和少年。

    “回憶過去是老人才喜歡做的事情。”法蘭平靜道,“路梵,你老了。”

    路梵有些感慨道:“我隻是覺得,從一開始,我們似乎就沒給對方留下什麽好印象。結果到頭來,你我終究成了敵人。”

    聞言,法蘭連半個字都不想說了,轉身便欲離開。

    “還記得我當初說過的話嗎?”

    法蘭的腳步微微一頓。

    “你問我,如果我們當中有人落入黑暗,到那時該怎麽辦。”路梵道,“我回答說,那就隻有抄起刀劍,彼此了斷,不是你了斷我,就是我了斷你……現在就是這個時候了。”

    “別逗。”

    法蘭皺著眉回過頭:“跟你決鬥?在這裏?你看我像腦子有毛病的人嗎?”

    “像不像我不清楚。”風吹起路梵白色的披肩,和漆黑的長發,他笑的溫文儒雅,一如翩翩君子,姿態優雅地從腰側拔出了佩劍。

    “不過這是我決定的事情,你沒有選擇。”

    ………………

    天空正在一點點變白,小車停在賢者殿外,何山站在小車旁,等待路海瀾從裏麵出來。

    四周靜悄悄的。

    他低頭點了顆煙,然後抬起頭,捏著煙的手不自覺停在了嘴邊-->>

    ——也許是錯覺?好像有哪裏不對。

    何山眺望著遠處沐浴在灰暗天光中的白色建築群,前後不過一低頭一抬頭的功夫,那裏好像少了點什麽,沒錯,肯定是……少了點什麽。

    大光明宮中有一座白塔樓。

    大光明宮中有很多座白塔樓,但唯獨這一座與眾不同。兩百多年前,帝國曆史上有名的‘瘋王’路千帆,被廢黜後就是被囚禁在此,直至老死塔中。這位‘瘋王’的事跡流傳甚廣,有各式各樣不同的版本傳世,而囚禁了他的白塔,在這些傳說中通常被稱為‘看不見的高塔’、‘囚王鬼塔’。

    其實真相並不玄幻,這座白塔樓平時與其它白塔樓一樣,就矗立在大光明宮的建築中,而當它‘關上了門’,它就會消失在人們的視線裏——無非是光學偽裝罷了。整座塔都用特殊材料建造,塔中充斥著大量幹擾波,能阻斷一切通訊設備乃至電子設備的運作,同時,也能隔絕內部的任何聲音和影像,在外界看來,它就是一座虛無之塔。

    作為葬身之地而言,這也太合適了。

    微弱的天光從塔樓頂端的破洞投下,仰麵躺在地上的法蘭口中不斷湧出鮮血,痛苦地喘息著。雖然也不是沒料到路梵將他引來這裏就是抱著這樣的打算,但親眼看見對方衝他揮下刀劍,那感覺還是相當之複雜,而這複雜的心情又演變成濃濃的自嘲——事到如今,心中居然還存在著那一絲不切實際的期望,看來終究是他太天真了。

    “咳……咳……用刀劍廝殺……心中的黑暗使你從人類……退化成野獸了嗎?路梵。”

    白色的導師袍從上方被擲落,砸落在法蘭身旁,他偏頭看了看它,與他不同,路梵在光明會中的對外身份是尊貴的白袍導師,無論何時何地也是受人敬仰的對象。或者說,總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

    “知道我有多少次,想要像現在這樣,親手將你殺死嗎?”拎著長劍的路梵從塔頂躍下,漆黑的武服令他看上去就像一道陽光下的影子,他一步步走到法蘭麵前,俯視著法蘭說道,“你的存在本身對我就是痛苦的根源,你活著就令我痛苦,看見你我就會憤怒,而這一切都令我更加痛苦。”

    “你恨我?”

    “對,我恨你。”

    法蘭咳著血笑出聲,他抬起右手捂住自己的臉,笑得麵容都在扭曲。淒厲的笑聲在封閉的塔身中回響,毫無預兆地,他站了起來。

    灰色的風衣像一張被撐破的漁網,散碎成無數細小的布片,暴張的骨骼顯現出異常的形態,掙脫血肉,路梵橫劍擋住了刺向咽喉的尖刃,微微垂下眼,看向法蘭沒入自己小腹的右手。

    “你不是說這隻手沒改造過嗎?”他嘴角溢出血液,不以為意地笑道,“你這個騙子。”

    法蘭的脖頸不正常地向一側歪著,聞言,翹了翹唇角,十數柄尖刃從他身體各處探出,毫不留情地刺下。

    路梵一腳踏碎了地板,揮劍斬出,墜落中的兩人在黑暗裏飛快交擊,長劍與骨刃碰擊出刺耳的銳鳴和隱隱可見的亮光,塔樓的地板被一層一層擊碎,直至最後一層。

    交戰的聲音消失,一切寂靜如死,隻有微弱到不能更微弱的天光,從一路貫穿的天花板破洞中灑下。

    一道身影緩緩出現在微弱的光束下。

    “怪物。”

    路梵帶著笑意的話音在黑暗中響起。

    光束下的身影,那已經不能稱之為人,反射著金屬色澤的骨肢探張在軀幹之外,屬於人類的部分隻剩下一隻頭顱與上半身,雙腿是八隻蜘蛛節肢一般的骨刃,從背後探出宛如鳥翼的骨翅根根支棱著,法蘭用隻剩下骨頭的手指摸了摸還連接在皮帶上的那一截褲子,從裏麵摸出煙盒,捏起一根煙,放進嘴裏。

    一根骨翅靈活地從背後伸過來,刃尖燃起小小火苗,為他點燃了煙。

    “四年前,邳魯特,你明知道我就在下麵的研究所裏,卻還是發射了主炮。”

    法蘭深深吸了口煙。

    “托你的福,我變成了這副鬼樣子。”

    腦海中沉埋的記憶又一次被挖出,那一雙雙死不瞑目的眼睛,仿佛仍在注視著他,質問著他。可事實是,即便如此,他們也在最後保護了他,用自己的性命,為他築起生命之牆。

    “我不恨你。”——怎麽可能不仇恨?

    “我隻是搞不懂,我到底做了什麽?”——怎麽可能原諒?

    “讓你恨不得我去死?”

    ——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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