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破曉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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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間小小的客廳,角落裏擺著一盆半人高的仙人掌,綠意盎然。房間裝潢的很樸素,也很居家,至於路海瀾聞到的熏香,是從正在沸騰的小鍋裏傳出來的味道。
麵容慈祥的老人坐在沙發上,靜靜地看書。
“太子殿下。”他放下手中的書,微笑看向站在門口的路海瀾,“請坐下吧。”
賢者提恩,從表麵看的確是位慈祥長者,路海瀾走到對方旁邊的小沙發坐下,沉默著打量這位老人。
老人也沉默地打量著他。
“深夜打擾,十分抱歉。”路海瀾開口道,“希望您不會介意。”
老人笑了笑,出乎意料道:“那肯定是要介意的了。”見路海瀾露出些微詫異的神色,他又笑著補充道:“殿下你這麽急著來見我,定然是有要緊事,雖然不清楚能否幫得上忙,但還請直言吧。”
路海瀾看著老人,對方是真不知道他為何來此?不可能的,裝傻而已。
“我聽說了一些事情。”他一眨不眨地注視著老人的雙眼,緩緩道,“有關光明會,有關您。”
沸騰的小鍋裏蒸氣頂著鍋蓋砰砰輕響,老人衝路海瀾比了個致歉的手勢,站起身,走過去將爐火熄滅。他將鍋中煮沸的藥湯倒進一旁空置的瓷碗內,然後端著托盤走回沙發旁,將瓷碗放到茶幾上。
“殿下,你知道在宇宙中航行,最害怕的事情是什麽嗎?”他坐回沙發,突然開口問路海瀾。
路海瀾被他突然轉移話題弄得有點不愉快,道:“補給斷絕?”
“不,是迷失方向。”
老人幽幽歎了口氣。
“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也不知道該往哪裏去,隻能眼看著時間從身邊流逝……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路海瀾微微一怔。
“我在你眼中看不見方向。”老人平靜地道,“你就像一艘迷失了方向的艦船,雖然拚命想要擺脫現狀,可卻不清楚究竟該駛向何處。擺在你麵前的就有一條最理所當然的道路……你想當皇帝嗎?”
路海瀾好笑地皺起眉,他來這裏可不是打算聽對方說教,更不是打算跟對方探討他是不是要當皇帝這種問題。更何況,對方又有什麽資格,來跟他探討這個問題?
“你真把自己當成所謂的神了?賢者,提恩?在你心目中,皇帝由誰當也是你說了算的,是嗎?”
路海瀾絲毫沒有掩藏自己的不悅,他的的確確,非常不愉快。
“是誰給的你這般傲慢?你所貫徹的光明就是抹殺掉所有反對的聲音,又是誰給的你藐視生命的資格?”
從法蘭親口說出那所謂的‘真相’時,這股憤怒就壓抑在路海瀾心中,不,早在更早之前,從羅睺口中得知綠洲星的毀滅,乃至查出越來越多的證據時,他就無可抑製地感到憤怒。
很抱歉,他不能理解,也無法接受這樣的光明。維護帝製也好,保護人類也罷,無論有什麽樣的理由,都不能當作肆意抹殺一整顆星球人類性命的借口。人類的文明發展至今,就算是死罪也要由法律來裁定,一個光明會的賢者,有什麽資格妄自審判?
老人靜靜看著路海瀾,猛然掩口劇烈咳嗽起來,他咳嗽著別過頭,用顫抖的手端起茶幾上的瓷碗,將散發著清香氣味的藥湯送入口中。過了好一陣子,才終於止住咳嗽,用手壓著脖頸虛弱地癱靠在椅背上。
“殿下……我很清楚,我是個罪人。”
他虛弱道。
“人類是群居的生物,群居的人類形成社會,就有了國家。帝國的出現是曆史的選擇,而它的消亡也是時代發展下的必然,我所做的,是在延緩這一自然潮流的進程,這正是我的傲慢……我所貫徹的並非光明,而是不折不扣的惡行。”
路海瀾張了張嘴,卻發覺無話可說,最終從喉嚨裏擠出三個字:“你瘋了?”
老人虛弱地笑了。
“法蘭曾對我說,你是個連螞蟻也不忍心碾死的善良的孩子,在死前能與你見上一麵,這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我熟悉你的父親,也熟悉你的母親,他們卻都不具備你這樣善良的天性,最難能可貴的是,你在經曆過苦痛和遍布荊棘的道路後,也依然保留了這一天性……或許法蘭說的沒錯,你的確不適合成為皇帝。”
“我適不適合成為皇帝,這個問題,似乎還輪不到你來評判。”路海瀾不悅道。
老人笑了笑,接著又開始咳嗽,這一次咳得比剛才還要更劇烈,從指縫間湧-->>
出的血水滴落在他的衣襟上,像一朵朵綻開的血色花瓣。路海瀾皺著眉看了眼茶幾上的瓷碗,裏麵還剩下小半碗藥湯,他將它端起,站起身走到老人身旁,幫助對方將藥服下。
“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等老人情況好一點,路海瀾道,“抱歉,法蘭讓我不要與你爭吵,剛才是我情緒太激動了。”
老人虛弱地眨了眨眼,看向路海瀾,慢吞吞道——
“殿下此番來,是想阻止我繼續行惡?”
路海瀾沒有說話。
“你應該清楚,單憑你的力量,是阻止不了我的。”老人虛弱地像是下一秒就會死去,或者路海瀾隻需要伸出手,就能輕輕鬆鬆終結掉他的性命。
但他卻比任何人都要強大。
“我將死去,而我的意誌,也將被下一任賢者繼承,我所貫徹的惡行,不會因我的死亡而終止……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血液從老人唇角淌落。
“連自我的意誌都尚未擁有,太子殿下,你太弱小,也太善良。我們可以捧著一朵花稱讚它的美好,也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它碾碎,而你就是這樣的存在……美好,脆弱,毫無用處,供人觀賞的玩物。”
“想阻止我嗎?……那就成為皇帝吧。”
………………
法蘭·溫斯特,出生於帝都白河區,父親是無業遊民,母親是個盲女,三歲時他父親酗酒錯手殺了母親,被判處無期徒刑,他成了孤兒,被提恩賢者收養。十八歲時,他通過測試,成為光明會近百年來最年輕的灰袍學者。二十四歲,經由提恩賢者舉薦,法蘭成為了路海瀾的老師,至今,已有八年。
“人是不能簡單地用善惡來判定的。”年幼的法蘭跟在他的老師身後,走在繁花盛開的庭園中,不遠處的噴水池反射著燦爛的日光,閃閃發亮。他的老師停下腳步,轉過身摸了摸他的頭頂。
“一切事物都有著兩麵性,光明之下必有黑暗,人心亦是如此。”
長大後,他無比深刻地體會了這句話所講述的道理,從告訴他這句話的人身上。
“回答我!路梵——”
法蘭的狂吼令破碎的天花板上石礫簌簌而落,背後的骨翅咯吱咯吱響著,以猙獰的姿態向兩側延伸生長,他的麵孔呈現出不正常的青灰,暴起的青色血管從脖頸爬上額頭,遍布了整張臉頰。
隱藏在黑暗中的路梵沒有回答,寂靜的高塔中隻有從法蘭喉頭發出的,宛如野獸一般的嗬嗬喘息聲。
下一瞬,一道劍光劃破黑暗,從後方斜斬向法蘭的脖頸。暴張的骨翼驀然反折,鋒利的刃刺閃電般迎向劈落的劍光。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中,一根根斷裂的骨翅向四周迸射,深深釘入堅硬的塔壁。
交擊聲驟然靜止,路梵的長劍斬斷最後一根骨翅,橫停在法蘭頸側。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低頭嘔出一口烏黑的血液。
長劍擦著法蘭的肩膀,哐當落地,八根足肢洞穿了路梵的胸口,將他雙腳離地半掛在空中。散發著異常惡臭的烏黑血液從他體內噴湧而出,染滿了灰白的骨肢。
法蘭的頭顱詭異地向後扭轉了一百八十度,靜靜看著被骨肢貫穿的路梵,半晌,緩緩開口道:“玩夠了嗎?”
路梵虛弱地睜著眼,聞言,咧了咧嘴。
“你贏了……殺了我吧。”
話音未落,八根足肢驀然拔出,失去了支撐的路梵向後重重摔落在地,他茫然地睜著眼睛,注視著上方隱現天光的洞口,吃力地抬起手,想要觸摸那道微弱的光束。
一根泛著幽藍異彩的指骨刺進他的側頸,俯下身的法蘭擋住了那道光,揪著頭發提起了路梵的腦袋。
路梵感覺到一股清涼的液體從頸側湧進體內,有效緩解了毒素帶來的痛苦,他不太確信地眨巴眨巴眼,困惑道:“你不殺我?”
有那麽一個短暫的瞬間,法蘭想過要鬆開手,讓對方就這樣死在這裏。無所謂後果,他完全有理由這麽做,路梵不止一次,無數次的想要殺死他。他們之間的仇恨,隻能用死亡來劃上終止符。
“就這樣殺了你,我與你有什麽分別?”法蘭說給對方,也是說給自己聽,“放任心中的仇恨,用暴力來解決問題,殺戮,又製造出新的仇恨,不是這樣的吧?我們所追尋的光明……”
漆黑的塔底,說著話的法蘭若有所覺,他微微偏起頭,眯眼看向從上方的破洞中潑灑而下,那柔和而耀眼的光芒。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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